一、捉鱼
村后面有条河,叫沱河。遇到干旱的夏季,河水不深,河床隐约凸现出来,村里人便成群结队地到河里摸鱼。我也混在队伍中,却常常空着手来去。
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照例早早就下水,説是游泳,心里却想着能够幸运地摸一条大鱼。昨天东村的小雨来摸到一只老鳖,村里轰动了,拿到街市卖了四块钱呢。运气总该轮流转悠吧。这么想着,也就加快脚步,到了河边“扑通”一声跳进去,河水漾开些许水纹,并没有人把鱼潜伏的地方告诉我。水面晃动着好多人头,村上小孩子鸭子般游动。我们那里的人从小都会游泳,且技术高超,大约就是从小练就的。我的一双脚在河床下搜索,不时能踩摸到蚌类,看看就随手扔了。
传来一阵尖叫:“扎脚了。”声音离我不远,是东村小女孩翠翠。我一个猛子扎过去,在水中摸索一会,翠翠的脚下踩到一条鱼,我将鱼拿在手里,憋足一口气,在很远地方才露出水面。鳜鱼离开水面时,展开了尖锐的刺,我的手被扎了一下。“我踩的,是我的鱼!”翠翠冲着我喊道。我将鱼扔到岸边,看看手被鱼刺扎得厉害,头也没回就往家里跑。临走带上这条鳜鱼,还有慌张的心情。
小伙伴疏远我了,我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翠翠见了我鼻子哼哼的,全不像往日跟屁虫似的一起捉迷藏什么的。我度过一个孤独的夏天,其实也就是两三天而已。除掉小翠外,别的伙伴照常玩耍。夏天过去,我上了初中,功课紧了,到河里游泳渐渐就少了。
过去好多年,我回乡探亲,恰巧遇到翠翠。翠翠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模样跟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关联。见我回来,忙叫孩子唤我舅舅。我説起旧事,翠翠一脸茫然,口中喃喃道,“有这事嘛?记不得了。”我有些失望,埋藏在心底的内疚,如同发霉的菌类,侵蚀童年的记忆。翠翠的茫然,恰似一缕清风,不经意间拂去岁月的尘埃。看到翠翠的孩子已有当初我们的年龄,在树上爬来爬去,翠翠叹气道:“太调皮了。”我问小孩:“会捉鱼嘛。”小孩看猴似地疑疑惑惑:“我不会游泳。”
我也叹口气。
二、割草
村里割草最快的要算小蒙。
夏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早早来到西南湖的猪灰塘边。这里离村庄远,水草茂盛,要是能找到一片还没被发现的草地,准能够美美地割上一早晨。
小蒙脚步快,眼也尖,总是第一个发现一片草地;然后蹲下身子,飞快地割。小蒙割草速度最快,简直像音乐家在指挥大合唱,只见他左手揽着迎风摇曳的草杆,右手紧握镰刀,刷刷刷,一片草倒下来;身子轻快地转移,以脚步为圆心转圈,不一会工夫,一片空地整整齐齐地显现出来,旁边的草堆也渐渐增高。我的动作慢而蠢,手拽着草茎,一小把一小把地割,害怕锋利的镰刀误伤自己的手指;割了一会,腰有些酸,便起身舒展一下。小蒙的篮子青草塞满了,我的篮子只有一半。
回家路上,小蒙腰被压弯了,像只大虾。我个子高,背着轻松的篮子,看着小蒙汗水湿透衣衫,转脸欣赏早晨的美景。一望无际的淮北平原,远山如黛,淡淡晨雾,轻柔凉风吹拂,有高亢的“拉魂腔”传来。小蒙低着头,闷声走路。我俩就这么走着,到了生产队牛棚。
生产队的记分员是二癞子,见我俩背着草篮过来,忙笑嘻嘻地接过我的。小蒙不言语,只是轻轻拭擦额头细密的汗珠。
二癞子用秤先称量小蒙的,35斤。接着又称量我的,二癞子并没有报数。我问多少斤?二癞子说,已经记上了,还能吃亏嘛。我迟疑地看着二癞子,小蒙也疑惑不解。我冷不防地夺过二癞子手里的记账本,二癞子急着追夺,我将本子扔给小蒙。小蒙飞快地看了一眼,惊讶地喊道,记错了,我的才35斤,他的怎么40斤?我愣住了,二癞子脸上掠过一丝难堪,朝我瞪了一眼。记账本被二癞子抢回去,他恶狠狠地对小蒙说,从明天起,不收你的草了。
小蒙的头垂下去,怏怏地往家走。我像做错事似,跟在小蒙身后。虽说我们两家住在一个村子,但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二癞子当然巴结我。小蒙背着空篮子,身子依旧弯得如大虾。
暑假过后,我俩分开,我上了县城中学,小蒙进了公社中学。再见面时,我已经工作,小蒙带着儿子从地里耕种回来,吸着旱烟袋,胡子长长的,俨然标准的老农民。
三、摸瓜
麦子收割后,生产队的西瓜见天长个,绿油油的瓜叶遮盖不住肥硕的西瓜,明晃晃的太阳光下,生长着各色花纹的西瓜懒懒地在晒太阳,像胖娃娃似的,看了叫人口水都要下来。二愣子说,弄它两个尝尝。小雨来舌头绕着嘴唇转悠,眼神不安地瞄着我,并不言语。我瞅着小瘦子,小瘦子说,弄吧。
看管西瓜的是五爹,小瘦子老爸,一个狗一样忠实于生产队的人。在西瓜地的北头,架起高高的吊棚,人躺在上边,瞭望空旷田野,别说人到西瓜地,就是一只蝴蝶飞进来也能看见。晚上,五爹提着风雨灯在西瓜地周遭转悠,一条大黄狗警觉地跟着,稍有动静便箭一样冲过去。这阵势绝了无数人贪吃的念头,也在心里生发对五爹的恨意。只有我们几个娃娃在阴谋地对付五爹,当然还有那只大黄狗,演出一幕摸瓜的智斗。
我和小瘦子去了吊棚,远远地五爹喝道,你们不在家,跑西瓜地做甚?小瘦子嘻嘻笑道,俺想吃西瓜。五爹绷紧脸,滚家去!我赶忙接道,五爹,我们来听你讲古,上次说的岳飞大战金兀术,咋样了?五爹脸上漾起笑意,这还差不多,古书,小孩子有出息。我和小瘦子来到吊棚前,胖胖的大西瓜滚落在吊棚的柱子边,看了眼热,脚步黏胶似挪不开;又怕五爹看出端倪,坏了大事,只得做出虔诚求教状。五爹讲古的名声在十里八地可是震天介响,平日我们这帮娃娃缠着他问这问那,五爹也不烦,扯开嗓子就说,烟袋儿换了一窝又一窝,也不觉累。
“话说金兀术阵前叫骂,岳飞在帐营饮酒,不理不踩。这时……”五爹沉浸在遥远的千年前金戈铁马之中,我偷偷瞥眼,从高高的吊棚看到二愣子和小雨来沿西瓜地的墒沟匍匐前行,怕五爹看见,我便用身子挡住。
“岳飞披挂整齐,飞身上马,直向两军阵前。只听雷声雨点般骤响,鼓声呜呜响起来。”五爹的眼睛轻轻闭上,神情沉浸在鼓角铮鸣的氛围中。
二愣子怀里抱两个西瓜,小雨来滚动一个大西瓜。五爹的眼突然睁开,吓得我浑身一颤。五爹说道:“岳飞与那金兀术直杀了三十回合,杀得天昏地暗,烟尘四起,两军阵前早已看呆了,喝彩声不断。”
二愣子和小雨来悄悄爬出西瓜地,隐人旁边高粱地,我的一颗心这才稳稳地放回去。
五爹还在讲,讲什么,我记不住了,直觉脸发烧、心直跳。幸好生产队来人了,五爹止不住如泻的潮水,带着我们从宋代回来。
在高粱地,我们四个娃娃狼吞虎咽地分吃了硕大的西瓜,只是西瓜的味道没有往常那么香甜。眺望吊棚,五爹悠然自得地瞭望着,透过高粱的青纱帐,淡然飘忽,仿佛目睹了一切。
四、打枣
村东头有棵枣树,长得高大位挺拔,树干足有三五米高,旁生横逸的枝条挑着铜铃似的枣子,在风中晃悠,招惹所有馋嘴的目光。
可是,谁也别想去摘枣子,哪怕只是一枚。老光棍看管得严实,养的一只大黑狗更是凶凶的,见人就咬。村上二赖子刚想爬上树,就被大黑狗咬住了大腿,一个秋天猫在家里出不了门;坏了名声,媳妇也找不到,眼看要步老光棍后尘。
老光棍自豪地说:“年轻时,咱也手脚不稳当。打一辈子光棍咱也认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落得清净。到老了,俺不摸人家的瓜枣梨果就难得了,谁想打咱的主意,哼,骑着毛驴看唱本一走着瞧!”
人秋了,村上的果树眼看一片干净,唯独老光棍家的枣树扎眼地戳在那里。泛红晕的枣子,在细密的枣叶遮盖下,如同羞答答待嫁的姑娘,屹立在村东高高的枣树上。
小蒙沉不住气,在我耳边鼓捣几次:“去尝尝枣儿吧。”我说:“你不怕狗咬?长大了,说不到媳妇咋办“?”不碍事的。
那狗跟俺熟,小时候从俺家抱去的。”我知道老光棍就是小蒙的亲叔叔,只是混的穷些,几个亲弟兄并不与他多走动。见我动心,小蒙附在我的耳边悄语:“不喊旁人,少弄几个尝尝,不然叔叔会揍俺的”我腿有些打战,老光棍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儿。有心退却,冷丁间又看见熟透的大红枣香味飘过来,勾人呐,馋液蠕动,魂魄仿佛被牵去一般。硬着头皮答应:“就弄几个尝尝!”
小蒙领着我去老光棍家,大黑狗悄无声息奔过来,被小蒙飞起一脚踢个正着。大黑狗咬着小蒙裤腿,亲昵地玩耍。“干什么来着?”老光棍瞥了一眼小蒙,抬眼看见我也没好腔地问了句话。小蒙说:“老叔,我听说大队要来砍你的枣树,说割资本主义尾巴,来对你言语一声。”“放屁!割什么尾巴,我这枣树结几个小枣子就招惹资本主义了?尽他妈的瞎掰活。谁说的,我去找他。”老光棍火气蹭地上来。“在大队呢。”我与小蒙一唱一和。“我去看看,这些混账东西,不安好心。”老光棍说着就要走,小蒙向我做个鬼脸,眼却盯着哗啦啦作响的红枣。“不行,这两天枣子熟了,我寸步不能离开,馋嘴的不少,别闪个空被人偷了。”老光棍犹豫了。“俺俩给你看着,大黑狗搁在家里,谁敢动一个指头。”小蒙有些急了。“也是的,大黑狗比儿子侄子都管用,没人敢靠俺红枣树半步。”说完,老光棍高声对大黑狗说,“给我看好,这俩小东西也不能靠前,只是别咬狠就行了。”小蒙恨得直咬牙,我也觉得老光棍心黑了些。
老光棍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走了。大黑狗紧跟着,却被老光棍一脚踢回来,绕着小蒙亲热。见老光棍走远了,小蒙嗖嗖爬树,爬了几下,突突又下来。“臭!”再一细瞧,小蒙的手脚和身上净是粪便。老光棍下此损招,树干涂上粪便,臭且滑,爬是难以爬上去的。“怎么办?”小蒙的臭烘烘地问道。我说:“老办法!”我俩抱着枣树摇呀摇。可惜树大欺人,使出吃奶的劲头枣子却一个也掉不下来。“妈妈的!”小蒙骂道。
“你俩想偷俺的枣子!”不知什么时候。老光棍回来了,站在边上冷冷地看我俩。小蒙哇的一声哭起来,我拽着小蒙就。
“哈哈哈,两个小鲶鱼猴子。俺走到半路想起来,夜猫子进宅——想俺的鸡呢。”老光棍声音响亮,笑声如同破瓦罐摔碎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