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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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头被干事们领进杨龙章的办公室。他一看,来者是自己的伯父。伯父比父亲大好几岁,解放前几年被抓了壮丁,刚去就被解放军俘虏,他归顺之后在解放军里面干,后来成了军官。上世纪七十年代转业到邻县商业上,如今早已退休。堂兄也从自己单位离职,在县城开着公司,做着很大的生意,堂兄的两个孩子也很争气,全部考上了大学。

见到伯父,杨龙章很是惊讶,忙给伯父递烟倒茶。伯父虽然七十多岁了,但是身体很好,精神矍铄。原来是堂兄的司机给这边送货,伯父想看看这边的情况,车开到政府大门口,司机送进来之后走了。

和伯父谈了些家事,伯父说:“我和你爹年纪大了,一年不如一年,你哥在外地,不太方便,你要经常去看看你姑姑,她是咱们的牵挂。”

杨龙章的姑姑在本县另外一个镇子乡下,家里条件不好,儿子又不争气,很是让娘家一兄一弟担心。

杨龙章见到伯父之后就感到鼻子发酸。他和伯父一家关系很亲,每年都要去看望伯父,很能和伯父一家谈到一起。听到伯父要求自己照顾姑姑,不由得想起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且后路凄凉,哪有什么能力照顾姑姑呢?不由得悲上心头,唉了一声。

伯父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睛耳朵和脑子都很好使。他的这声叹息并没有逃过伯父,伯父问:“这娃你怎么了?叹啥气哩?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杨龙章不善于撒谎,便说:“我得了病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要对别人说。”

伯父大不以为然地说:“得了病咱们看么,如今条件好了,啥病都能治好的。”

杨龙章低声说:“这病治不好。”

伯父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伯父说:“我本来想到你这看一看,再看看你爹和你姑姑,想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既是这样,我不去了,你给你哥打个电话,让司机来接我,我今天就回去,让你哥跟你到西安去看病,你没钱你哥有,咱不管怎样也要把病看好。”

杨龙章很感动。正因为两家关系好,他才毫不隐瞒地向伯父说了自己有病的事。但即使去也是白跑路,便说:“不用了,下午我送你回杨柳去,我那里你就不去了。不用到西安去的。”

伯父生气地说:“这娃你咋不听话?你现在就给你哥打电话!”

于是杨龙章便给哥哥打了电话,说伯父要回去,让司机来接。

司机一会儿就开着一辆厢式货车来了,说刚卸完货,正要返回,接到电话便来了。因为要赶路,伯父连饭也没有吃,便和司机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刚上班,哥便打来电话,让杨龙章请几天假,他中午安顿好公司的事,晚上过来接他去西安。

到晚上,杨龙章在家等着。十一点了,哥打电话说他到了外面的公路上,杨龙章便和妻子道了别,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今天下午回到家里,杨龙章意外地发现妻子谢瑞丽在做晚饭,这是自出了事之后没有过的,这让杨龙章有些感动。吃饭时,杨龙章说了哥要带他去西安检查的事,谢瑞丽说:“查查也好,咱俩作风都没有多大问题,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得这病的可能性也不大呀!”

杨龙章说:“就是。”

当哥打来电话说他不上楼了,杨龙章和妻子分别时,他搂了搂妻子。这一搂,似乎有诀别的味道。杨龙章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生的希望,而更多的是一种赴死时的悲壮之情。

到了小区外面,哥哥的车停在路边。杨龙章上了汽车,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出了灯火辉煌的县城,前面是黑乎乎的山夹着的一条窄窄的川道,公路在川道上蜿蜒前行,下面是一条小河。山道崎岖不平,哥哥小心翼翼地开着汽车。

昨夜,哥哥已在电话上向他问清了得的是什么病,他毫无顾忌地向哥哥说清楚自己已有了症状。路稍平坦了些,哥哥一边开车一边问坐在旁边的杨龙章:“你这病是怎样发现的?”

杨龙章便详细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哥哥说:“你觉得你得这病的可能性大吗?”

杨龙章说:“想着就没有可能。在作风上我还是很注意的,外面只有一个女的,而且年轻,没有成家。再说也只有一两次。”

两人谈讨着这类病的潜伏期以及症状。

后来到了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杨龙章昏昏沉沉地睡去,不时被转弯的车子摇醒,又不时睡去。

天快亮了,他们到了西安的一个宾馆院子中,停好车,看看去医院尚早,哥哥便决定在车上迷糊一会儿。

杨龙章很快又昏沉沉睡去。沉睡中,他听见哥哥叫他,睁开眼睛一看,天色微明。两人下了车,来到不远处的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这是一所部队医院,邻近省份的好些患者都比较信赖这所医院,这里的门诊量是西北首屈一指的。

到了新建的门诊大楼,杨龙章挂了传染科的号。见了医生,医生问他怎么了,杨龙章便说自己想查一下艾滋病。医生一边给他开单子,一边问:“发烧吗?”杨龙章说:“不。”医生又问:“腹泻吗?”杨龙章便说:“腹泻。”医生又问了几次之类的,让他去抽血。

抽了血,杨龙章问:“什么时候拿报告单?”

护士说:“明天下午两点半。”

出了医院,哥哥说:“要不到别的医院再做一次,一个医院的不一定准确,两个医院做得如果一样更准确些。”

杨龙章也觉得有道理,便说:“我在前面的西安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去过,那家医院也不错,咱到那儿去做。再说也方便些。”

两人来到这家医院,挂了号,杨龙章依旧说查艾滋病。突然,他想到也应该查查丙肝,中心血站不是说他还有丙肝吗?于是他让医生也开了单子。

抽了血,一问,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取化验报告单,两人便出了医院。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停车的宾馆,哥哥登记了房间,杨龙章倒头便睡。二十多天了,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天,他要好好地睡一觉,把这些天的觉补回来。

第二天起得很迟,到下午医院上班的时候了,两人出了宾馆,向距离最近的西京医院走去。

从昨天早上抽血到现在,只要不是在睡梦中,杨龙章心中都在暗暗祈祷。他除了继续盘算死亡的方式和方法,他的心中燃起了一种生的希望。他在心底祈求老天能保佑他:中心血站的化验结果是错误的,这次化验结果能各项都是正常的。

过马路时,看到远处飞驰而来的汽车,杨龙章突然想到了占卜。他心中希望远处开来的汽车牌号最后两位组合起来能超过60。在他的感觉里,如果年龄能活到六十岁,也就知足了。似乎很幸运,第一辆由远及近的牌号后面两位是75,紧接着一辆是68。一连几辆,都超过他的企望值。他想,今天也许是比较幸运的,但愿化验结果是正常的。

到了西京医院,他们便去传染科的窗口取化验报告单。护士手中拿着一叠报告单,报上姓名,护士便在其中翻出一张给杨龙章。他接过的瞬间,感觉是昨天早上医生开的那张,一眼望去,上面有一个蓝色的印章印子,是两个字:“阴性”。

杨龙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张化验单:姓名没错,是自己。化验项目在HIV这一项前面有一个方格,里面有一个V,旁边是蓝色印章戳下的“阴性”两个字。印章的字体不是很规范,但字迹却是清楚的。杨龙章对也望着化验单的哥哥说:“可能好着哩。”这时他感到心跳似乎都加快了。

“咱们再问一下护士。”哥哥说。

杨龙章觉得有道理,两人来到窗口,杨龙章把单子递给里面的护士说:“这个化验结果是不是正常的?”

护士接过去一看说:“正常。阴性就是正常,没有艾滋病。”

两个人心中都没有了原来的紧张和恐惧,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出了传染科,来到门诊楼外面,杨龙章感到四月的正午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旁边的法国梧桐树新叶娇嫩,绿化带中冬青翠绿,来来往往的人们姑娘漂亮,老人慈祥。他从来没有感到生活是这样美好。

哥哥笑着对他说:“我们这就到那家医院去,那份化验单肯定也是好的。这下我们就不愁了,这几天没见你有过笑容,刚才看你脸上才有了笑意。”

杨龙章笑着说:“差点愁死了,整天只想着咋死哩。”说着把化验单叠起来,装进夹克里面的口袋里,仔细装好。这一刻,他想到了华老栓的人血馒头,想到了第一次领到的党员证。

到了街道,哥哥说:“拦一辆出租车过去。”

两人拦了辆出租车,到了西安医科大学附属二院,来到取报告单的地方,拿出小票,护士从里面递出报告单,杨龙章一看,这是份打印的报告单,两项化验的结果都是“—”号,便对哥哥说:“化验结果都是阴性,好着呢。”

哥哥说:“那就好,这下我们就放心了”

两个人都看着报告单,在这份不大的报告单上打印着:“丙型肝炎抗体:—。HIV抗体:—。”哥哥高兴地说:“这下我们就放心了,连着两家大医院做出来的结果都是好的,这下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是没有病,咱回去之后找市中心血站去,拿这两份化验报告单给他们看,让他们给咱说清楚。”

杨龙章说:“就是,这回得找他们去。”正说着,他感到肚子难受,要上厕所,便让哥哥等他,急急忙忙找了公厕。

今天,杨龙章已经上了七次厕所,每次都是稀稀的一点儿。从厕所出来,哥哥说:“既然好着哩,怎么还是那样不停地上厕所?”

杨龙章说:“我也不知道啥原因,拉肚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哥哥说:“快给你媳妇打个电话说一下,让她也放心。化验结果不出来,人的思想压力大得很。”

杨龙章便站在医院的台阶上给妻子打电话:“喂,瑞丽,化验结果出来了,好着哩,没有病。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医院分别做了化验,都好着哩,你放心。”

谢瑞丽在那头“嗯”了几声,之后说:“那就好。”也没有过多地问什么,似乎也没有听到惊喜。这些天来,两个人都忍受着内心深处的煎熬与痛苦,在别人面前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这样痛苦了。

打完电话,看看时间还早,哥哥说:“要不我们挂个号,把化验单子给专家看一下,让他们再给咱说说。”

杨龙章觉得有道理,便挂了专家门诊。因为下午病人少,即挂号即诊断。进了医生办公室,拿出化验单,杨龙章说:“我想请你给我们看看化验结果。”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杨龙章递上化验单,老专家看了之后说:“好着哩。没有病。”

杨龙章说:“我去献血,我们市中心血站的工作人员说我有艾滋病。我在咱们西安两家医院做了化验,结果都是阴性。”

老专家说:“他们的化验结果是错误的,是误诊。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两人向老专家道了谢,出了医院。

晚上,两个人兴奋地说着话,杨龙章半夜没有睡意。而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持续多日的腹泻从医院那次之后不治自愈,一下子好了。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迟,两人都感到睡了个好觉。吃过饭从西安往回赶,一路高兴地说着话,到了高速出口竟丝毫没有发觉,超出五十多公里到下一出口才发现走过头了,两人又掉头重新上高速。

哥哥有事回了自家,杨龙章回到家里,见到妻子,虽然两人都如释重负,心头的担子一下子卸掉了,但两口子见面并不亲热。杨龙章详细向妻子讲述了做化验的经过,但谢瑞丽并没有表现出他希冀的笑容来。面对杨龙章有些兴奋地讲述,她后来只露出一个淡淡的几乎是挤出来的笑意。而那笑,让杨龙章想到“惨淡”两个字。

第二天一早,杨龙章便想着到市里最大的医院再做一次,他准备拿着两省三个医院的化验单找到血站去,让他们给一个说法。他不需要任何物质赔偿,只要他们一个说法。

坐车到了市里最大最有权威性的医院里,杨龙章依旧挂了感染科的号,感染科在后面一个角落里。杨龙章对医生说:“给我开一张艾滋病的化验单,我做个化验。”

医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到他的目的很明确,说:“你发烧吗?腹泻吗?有什么不适?”

杨龙章说:“我啥症状也没有,也知道自己身体一切正常,我只是想做个化验。”

医生看看他,便给他开了化验单。

杨龙章交费,抽血之后,问化验室的医生:“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医生说:“大后天。”

杨龙章原来和哥哥约好明天拿报告单去中心血站,但结果要到三天后才出来,便打电话给哥哥说了。之后他算了自己的时间安排,也许三天后自己并没有时间到市里来,便问了化验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将化验报告单替自己保管几天,他之后来取。

三天后,杨龙章打电话问了化验结果,医生告诉他是阴性,他更加放心自己的身体是没有问题了。

但这几天单位很忙,自己又刚请过假,便在五天之后一次到外面出差的机会来到市里。

依旧是哥哥开车和他来。他们来到市医院里拿了报告单。杨龙章感到几天来的怒火越来越多,好好的身体,却让市中心血站的人说成了艾滋病患者,害得自己惨不忍言。

两人来到位于市西郊的中心血站,这里环境幽静,条件极好。进了院子,他们上楼时,楼梯口旁边的门房里出来一个老头问他们找谁。杨龙章拿出手机,上面有他特意贮存的那天说他有艾滋病的那个人电话号码。他说了这个号码,说找这个人。老头问你认识他吗?杨龙章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便讲了自己献血的经过,以及这个人说自己有艾滋病,给自己带来的种种遭遇。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听了他的描述也很气愤,按号码给他查了,说这人今天不在,出差到兰州去了。看了杨龙章的化验报告单,听杨龙章说要看这里的化验结果,老头同情地说:“你们可以到三楼化验室去了解情况,但是不要对别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杨龙章和哥哥从西侧的楼梯口直到三楼,找到化验室。化验室的门虚掩着,听到敲门声,里面一个小伙子出来开了门。杨龙章说:“我一个月前献了血,来看一下化验结果。采血时医生说化验结果可以对献血者公开的。”

小伙子说:“你叫什么名字?有献血证吗?”

杨龙章掏出红色的献血证,并且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小伙子很快便在电脑上调出了他的化验结果,在肝病五项和艾滋病、梅毒、淋病这些栏内,他们只有在丙肝栏中发现一个“十”号。小伙子说:“我们采到的血液,都做两次化验,你的血液在做丙肝化验时,出现了一次阳性,其他的化验都正常。”

杨龙章问:“为什么同时采的血两次化验结果不同?”

小伙子说:“两次的试剂不是一个产地。我们的每项化验,都用不同产地的两种试剂做。也有因为温度不同,试剂敏感度不同,或者操作不当引起的结果不同的这种可能。”

杨龙章问:“那么我这次献血有一次化验不合格,血液怎样处理了?”

小伙子说:“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原则,这样的血液我们只能销毁,不能用的。”

哥哥说:“138……这个号码是你的吗?”

小伙子说:“是我们化验室的一个医生的,他今天不在,出差了。”

两个人出了化验室,杨龙章说:“我给这小子打个电话,他凭什么说我有艾滋病,害得我差点死掉。”说完便拨打这个号码。

但是没人接听,一会儿,一个短信来了:“你哪位?有什么事?”

杨龙章心中对这个人充满仇恨,他没有回复短信,只一个劲地拨这个号码。

那人无奈,只得接了,刚接通杨龙章便说:“我叫杨龙章,一个月前献过血,后来等不到你们说化验结果,打电话问,你说我有艾滋病,我差点自杀。现在跑了三家医院,没有查出艾滋病,你说我有艾滋病的依据是什么?”

那人似乎回忆着:“一月左右?”

“对,一月左右的时间了。你说我有艾滋病,依据是什么?我在三家医院检查了都没有病,你们化验室的电脑上也没有,你的依据是什么?”

那边一直没有回答。

“喂,你说话嘛,你害得我差点自杀。”

“我现在在外地,不方便。”对方说完便挂了电话。

杨龙章又拨过去,对方按了拒接键。

杨龙章打电话时的声音很激动,这会儿他气得发抖。这人给他带来的伤害是无法说清的,他无法平静地对他说话。他在楼道的声音引起了另一个办公室的人注意,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出来对他说:“你有什么事?我是这里的副站长。”

杨龙章便和哥哥向他讲述了自己献血的遭遇,两个人都很激动。由于气愤难忍,无处宣泄,两个人的声音都比较高。

那个男人说:“你们不要激动,我是这里的副站长,我姓常,咱们到我们的站长办公室谈。说着便带杨龙章他们到二楼的站长办公室。

站长办公室很宽敝,上首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肥胖的、眼睛迷到一起、嘴巴有些宽大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常站长一进门便说:“他们两位说献血以后出了点麻烦事。”说着转向杨龙章,“你们二位向我们站长讲一下事情的经过。”

常站长说完便拿着一次性纸杯给他们开始泡茶,并请他们坐下。

杨龙章便向站长详细讲述了自己看到血库告急,好意去献血,却被告知自己患有艾滋病,以及夫妻反目,自己想找死,到西安和市医院化验的经过,并把一叠化验报告单递给他看。

站长居高临下傲气凌人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转椅里,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面无表情地仿佛听别人讲述一个自己很不感兴趣的小故事一样。对杨龙章递过来的三张化验单,他不屑一顾,并且用手指向旁边推了推,仿佛那上面有艾滋病毒会传染给自己似的。

听杨龙章讲完了,站长说:“我们做的有,也许就是有的。一般情况下医院做的没有我们做的准确。”

杨龙章说:“你们化验室的电脑上显示并没有啊,他凭什么说我有?”

站长说:“化验室你们怎么能随便进去?我们要对献血人员的信息保密。再说,非工作人员不准进入化验室。”

杨龙章说:“你既然说医院做的不准确,我做了三家医院,两家省级医院,一家市上的医院,难道都会不准确?即使人家做的全不准确,咱就在你们这里做一次,费用我个人负担。”

站长说:“我们是血站,不是门诊医院,不会给献血者以外的人做化验的。”

杨龙章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讲理,他早生气了,但还是说:“那样的话你指定个医院,我们做,费用由我们自己出。”

站长说:“我们没有时间跟你们做这些,我们有自己的工作。”

杨龙章看看和这位站长无法沟通,但他还是不愿就此结束。他继续说:“你们自己的电脑上都没有,你们的员工为什么说我有艾滋病?他给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你知道吗?你这个站长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站长显然生气了,说:“你们当时没有电话录音,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有录音吗?”

杨龙章气得浑身发抖,他想痛骂这个混账的家伙,但是他忍住了。哥哥看到这人如此不讲理,便说:“你们不要说了,我说几句。第一,我们到这里来,不想要一分钱,我们不是来要钱的。第二,也不是来吵架的,更不想动粗。我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你们作为国家一个正式的卫生单位,肩负着为全市七个县区供应医疗用血的责任,而我们作为一名义务献血者,一不为钱,二不为名,义务献血,不求回报。但是你们的工作人员却极不负责任,说我们的人有艾滋病,对身心健康、夫妻关系、时间和金钱都造成损害和损失。我们来不为别的,只想听到当事人的一句解释,或一个歉意。然而,你们却根本不站在我们的角度去想,像你这样的态度,我们还有什么话说?”

哥哥说这话时,站长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别处。哥哥一停下来,姓常的副站长便让他们喝水,并且说:“对我们工作人员的疏漏,我表示歉意。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你们留下单位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在下周一一定登门道歉。这样行不行?

哥哥看了杨龙章一眼说:“那倒不必了。我们受了天大的委屈,来倾吐一下,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是没有想到的。”

杨龙章说:“如果那小子今天在单位,我会让他给我说清楚的。”

常副站长不停地让他们不要生气,并且找出一张纸,写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递给杨龙章说有事可以和他联系。哥哥对常站表示感谢之后对杨龙章说:“咱们走。”

在他们出门时,那位站长依旧板着那张死人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坐着一动没动,似乎杨龙章他们今天是和血站找事来了。倒是常副站长把他们送到楼下,跟他们握手道别。

直到出了血站的大门,杨龙章心中还憋着恶气。哥哥看他余怒未消,便说:“算了,怪咱运气不好,遇上这倒霉事。常站长说上门道歉,我觉着还是不来的好,他一来,让别人在后面谣传起来,假的也会被传得跟真的一样,倒不好了。”

杨龙章说:“上门道歉完全没必要。我气愤的是那个站长,一点儿也不讲理,似乎他是天王老子似的。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样当上站长的,还不如那个门卫老头。”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倒是常站长那人不错。只要咱没病了,别的都是闲事。”哥哥说。杨龙章想想也是,心中逐渐释然。

然而回到家里,谢瑞丽的态度并没有因为除去艾滋病而好转多少。她依旧冷着脸,不主动跟杨龙章说话,杨龙章问她什么,她也是爱理不理的。

这天,杨龙章终于因为她的冷漠两人大吵一架,而且差点动起手来。杨龙章忍无可忍,摔碎了手中的玻璃茶杯。谢瑞丽把旁边杨龙章刚看过的一本《庄子图文新解》向他扔了过来。杨龙章用手一挡,书落在地上的碎玻璃和水渍中。杨龙章停住对骂,忙弯腰去拾,他感到自己有些滑稽可笑。

但两个人都没有笑出来,谢瑞丽并没有感到杨龙章的滑稽。两个人依旧对骂着,骂出了许多粗话。谢瑞丽说:“现在一查没病了,你的翅膀又硬了起来。你以为谁怕谁,不要以为你是个副县长就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要不就离婚,离开你我也许会过得更好。”

杨龙章说:“离就离!我知道谁离开谁都行,你离开我行,你以为我离开你就不行了?”

谢瑞丽说:“我知道你行么,你离开我有那个婊子么。我那天去找,没有找到。如果让我找到那个婊子,我要让她给我说个清楚。世上男人多得是,你说清楚我给你让开。”

杨龙章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果然去找了刘莹,而且从她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没有找到,这是他觉得万幸的。

吵架之后,到了晚上睡觉时,杨龙章才将地上的碎玻璃扫掉。谢瑞丽睡在卧室,杨龙章便去了儿子杨勇住过的房子睡了。再想让我给你说好话赔笑脸道歉,没门!他狠狠地想。

躺在床上,回顾结婚二十多年的夫妻往事,他觉得甜蜜的夫妻生活很少,而两地分居的时候也许在百分之五十之上,剩下的在一起的日子要么是无言以对,要么是话不投机。而如今艾滋病事件一发生,两口子的关系能好吗?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杨勇,但杨勇身处监狱,还有什么能将两人联系到一起的呢?没有了。再说杨勇已经长大,出来以后也可以独立生活了,不需要像他小时候一样共同呵护了。

而更让他感到心中不安的还有刘莹。本来自己已经给她造成了伤害,他曾想怎样才能对她以弥补。物质的东西,自己一方面没有能力,另一方面也显得俗气。想给她名分,自己就要离婚。而离婚之后和她结婚,是对她的补偿吗?且先不说她同意不同意,单是年龄,就会让她很尴尬的。再说两人偶尔在一起能互相敬重,感到很能谈得来,一旦进入柴米油盐的夫妻生活,会有矛盾吗?也许到那时矛盾更大,因为毕竟可以说是两代人。而她没有稳定的工作,自己曾想着帮助她,县上不断有外县人来各单位上班,听说还有初中没毕业的外县人也被他们的乡党县长安排了。但是细想,自己有这个能力帮刘莹一把吗?没有。既然自己对她不会有任何帮助,又给不了她名分,为什么要伤害她呢?而且因为血站制造的艾滋病事件,更进一步伤害了她。让他感到万幸的是虚惊一场,如果真是自己不慎或妻子从什么地方得了这病,自己再传染给她,那么自己该有千刀万剐之罪,到死也不会良心安宁的。

夫妻两人一连十多天都互不理睬,回到家里如同陌生路人。杨龙章也不管她每天是怎么吃饭的。他每天早上上班前在街道顺路吃些早餐,后来他买了提到办公室去吃。中午他便到饭店吃饭,饭后需要午睡便回家,不需要午睡便到办公室里看书。这段时间,他买了一本《三国演义》来看,似乎特别喜欢。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自己上大学时,在学校读过的一篇小说。他虽不爱好文学,但记忆力倒还不错,面对自己的处境突然想起来了。

他努力回忆,似乎在《人民文学》上,题目记得很清楚:《请原谅我》,作者也许叫张弦。内容说两口子恩爱,男人在事业的巅峰时突然查出有癌症,而且到了晚期,住院手术前,男人想自己也许将不久于人世,向女人坦白自己曾有过的一次出轨,女人原谅了他,两人度过了新婚之夜后最甜蜜的一夜。住院后经过详细检查,原来是误诊,高高兴兴回家,女人却提出和他分手。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类似的一幕却发生在自己身上。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无情地捉弄了他。

他又一次愤恨起市中心血站的那人和站长来。总喊着闹血荒,血库告急。像这样的工作态度,血库不告急才怪呢。该让那人和站长出一次事故,弄个腿折胳膊断的,没有血可输,让他们试试。这些人把持这样的部门真是祸国殃民。

而这几天向别人一打听,那个血站的站长为啥那样牛气?因为人家家里还开着一个诊所。人家干的总是别人求上门的事,让别人长时间宠着,牛气哄哄的毛病是别人给惯出来的。

然而愤恨归愤恨,骂人、打人甚至杀人他都想过,但是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这样做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该受的伤害自己已经受过了,即使像那个讲道理的常站长说的那样来登门给自己道歉,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多用些国家的汽油,让他们出门看看风景,花些国家的钱。让县城的人知道自己被误诊为艾滋病,被掐头去尾的人传来传去,会让别人以为杨龙章真有艾滋病的。

这些天里,他不由自主地想了很多。经过这次折腾,似乎把生命看透了。生死是多么相近的一件事,似乎近在咫尺。他这会儿常想:生,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成。刚当副县长那会儿沾沾自喜。即使当个市长,又能怎么样呢?曹操南征北战,多少无辜的生命在战争中消失?死后曹丕称帝,风雨飘摇勉强四十五年就被司马家族夺走。难怪乎罗贯中写到:“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更让他觉得怀念的,并不是铜雀台、前赤壁,而是《短歌行》、《龟虽寿》、《观沧海》。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本地先贤皇甫谧。

皇甫谧少年时期并未好好读书,属不思进取之类,后来在叔母的教育下发奋读书,被称为“书淫”。之后学业大进,虽享有盛名,但他不慕仕途,恃才傲俗,虽屡召而不从,于独善中兼济天下,赢得世人敬仰。以读书著作为终生追求,潜心向道。在医学、文学、史学等领域成绩卓然,自成一家。每当想起皇甫谧,想起自己在众多的场面赔着笑脸,说着虚假又言不由衷的官场套话,整天游走于各类琐事之中,就感到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

在许多个满桌珍馐的酒宴上,看到个个道貌岸然保养极好的脸膛,于觥筹交错间几千元上万元就消失了,他会想起那些为花一元两元钱而考虑再三的贫困农民来,更会想起一位老人,这一切使他心中很是不安。

这位老人叫张忠泉,他是江苏盐城建筑总公司的退休工人。他一生省吃俭用,把积蓄几乎全部捐给灾区或需要救助的人。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捐钱救贫,古稀之年以拾破烂为生,过着艰苦清贫的生活,但他还是一次性捐出了十万元。他崇高的品德与那些挥霍浪费为官必贪的“成功人士”形成极大的反差。

这一切都使杨龙章感到心中难以平静,他脑中不断出现的是先贤和这些品德尚的人,他越来越觉得这几十年没有找准人生的坐标。

江山虽好,竟为他人所夺;餐餐珍馐,即刻化作粪土;家藏万贯,皆是身外之物;容颜美丑,终是累累白骨;唯有文章与良知,与生命同在,与日月争辉。

而此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使他已经有些动摇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受到了进一步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