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龙章升任副县长之后,跟他预料的几乎差不多,妻子谢瑞丽并没有显出过多的高兴来。第一次打电话时谢瑞丽说:“祝贺你高升了。”这话让杨龙章感到跟旁人说的差不多,而且是关系一般化的旁人。他不知道谢瑞丽说这话时是什么心情?是高兴还是妒忌?他知道妻子的性格,别人有什么事做得比自己好了,她总有些不服气。单位谁得了奖或被提拔了,她回家总要说些牢骚话,给别人找些缺点,以排遣自己的失落感。
那次杨龙章回到家里,两人说起他升职的事,谢瑞丽说:“调到县里当个副县级,不如调到市里哪个单位任个副处级或正科级。咱市里房子也装修好了,我正活动着往市里调,也许到年底就有眉目了,到时候还是两地分居。”
杨龙章说:“以前好像没有说过你要调市里去。”
谢瑞丽说:“是吗?我没有说过?”
杨龙章说:“没有。再说调到哪里也不是由咱自己说了算,组织上让咱到哪,咱就到哪。”
谢瑞丽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无声地望着电视机。
夫妻俩平静地过了三个多月时间,杨龙章觉得妻子这人还是蛮不错的,除过说话做事有些强势之外,也没有什么坏的毛病,生活上对他还是挺关心的。一时间,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家庭温暖。
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却一下子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改变了他人生的正常轨迹。
一天中午,杨龙章从外面出差回来,没有到单位去,想在家休息一下。妻子这几天正好休假,吃过中午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杨龙章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妻子说:“十多天前我往回走,见街道上有一辆市中心血站的采血车,车玻璃上有O型血告急的启事,便想着自己是O型血,去献血了。人家说献血还可以免费体检,会在一周之后把所化验的结果告诉我。不知道怎么了到如今也没有吭一声,我打个电话问一下。”
妻子说:“你知道电话号码吗?”
杨龙章说:“采血之后人家给了一个手提包,我没有要,顺手拿了一份彩页,丢在抽屉里了,上面好像有电话号码。”说着便起身去找。
谢瑞丽说:“别人都说献血对身体不好,你倒好,不声不响去献什么血。”
杨龙章一边低头找彩页一边说:“以前检查说我是高血脂,而且血压也有些高,适当献血不会有害处的。”
谢瑞丽不再作声,看杨龙章坐在旁边照彩页上的号码打电话。
杨龙章照上面的号码拨过去,对方说自己不管这事,说了一个手机号码,杨龙章又拨过去,接电话的人听他说了献血的事之后,问了他的姓名和献血时间,过了一会儿说他们在外面采血,又说了一个号码,让杨龙章打过去问这个人,说这人专门负责答复献血者的问题。
杨龙章一边拨号一边对妻子说:“采血的时候很热情,问个化验结果却这样难,像踢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
谢瑞丽想说什么,看到杨龙章的电话拨通了,便没有说。
这时杨龙章的脸色引起了她的警觉。这当儿,杨龙章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有艾滋病?”谢瑞丽看着杨龙章打电话:“现在没有啥身体不适,一切正常,不发烧也不腹泻。”
等杨龙章说完电话,谢瑞丽看到杨龙章面如死灰,她立即问:“血站的人说什么?你有艾滋病?”
杨龙章听到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谢瑞丽的追问步步紧逼,使他没有回旋的余地。
“血站的人说我的血液中检测出艾滋病病毒和丙肝两种病毒。我怎么会有这种病呢?”
谢瑞丽原本紧挨他坐着,这时候厌恶地往旁边一挪。
杨龙章很苦闷,自己一向生活很检点的,并不是说他不近女色,而是觉得那事也没有多大意思。如今传染病多,是人类历史几千年来风险最大的时期,他觉得冒那么大的风险做那种事实在划不来。唯一的一个情人没想到还是一个处女,这让他一直觉得既感动又愧疚。而如今,怎么成了艾滋病和丙肝患者呢?
还没等杨龙章说话,谢瑞丽说:“如今舒服了吧?艾滋病是传染病,我肯定也被传染上了。这倒好,一死死全家,连个收尸的也没有……”谢瑞丽说着哭起来。
杨龙章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劝她。刚才血站的人不但问了他的姓名,还特别问了他的身份证号码,才告诉他:“我们在你的血液中查出有艾滋病毒和丙肝病毒。”在他下意识地反问之后,血站的人又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如今,面对这样的死亡判决,他有什么话好说呢?
“你说,你是不是经常嫖小姐?怪不得你不顾家,一连几周都不回来,你有女人陪着么。你说,你是不是在哪里嫖小姐得的这脏病?”谢瑞丽声嘶力竭地摇着他问。面对如此的灾难,女人完全失控了。
杨龙章无法继续沉默,他只得如实说:“我没有嫖过小姐。说真的,那种事我没有干过。”
“那就是你在农村下乡时传染的。这些年出门打工的多了,把啥也带回来了。我早知道如今农村不干净了,城里有的坏东西农村都有,而且农村人素质更低,啥事也能做出来。男人们出了门,给你们这些人模人样的干部把空缺留下了。”女人流着泪水,连鼻涕也出来了。“你说,你在农村有多少个女人?”
杨龙章很无奈,但他无法拒绝回答。看到女人可怜的样子,他一时也感到无地自容。女人是很要强的,很少在他面前流泪,如今泪涕长流,连擦也顾不得了,他不由得心生怜悯。说:“没有,我不可能去碰农村女人。真的,我在农村没有女人。”
谢瑞丽听到他回答得很坚决,猛地坐直了身子,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纸巾擦了擦泪水和鼻涕说:“我明白了,你的女人就是那次我在市里见到的那个。我早就听说你和别人逛公园,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说那个女人在文化站,我老实,以为你真的是碰到的,没想到你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你说,你们的不正当关系有多少时间了?”
杨龙章哑然无语,他不善于撒谎。看到许多同事对妻子打电话谎话连篇,他一方面惊讶别人的撒谎手段娴熟老到,脸不发红心不跳,另一方面,他有些不屑。没必要撒谎,说那么多谎话干啥?他信奉一句话:说一句谎话,要用一百句谎话去圆。费这事何必呢?然而今天,他感受到了不会说谎的困境。
杨龙章沉默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妻子的问题,他在快速地思索着。
“你说不说?你如果不对我说老实话,我就给县长打电话,就给纪委书记和县委书记打电话,反正是死到临头的人了。”谢瑞丽说着去找电话。
“你不要打,我说。”杨龙章赶紧拦住谢瑞丽。他知道,如果她一个电话打出去,他就彻底完了。
看到谢瑞丽停住了伸向电话的手,他又犹豫起来。谢瑞丽看他心存顾虑,又要去打电话,杨龙章又直起身子拦她。
“我说了,你不要去找她。她还没有结婚,是个孩子。”杨龙章心存顾虑,他知道谢瑞丽气势汹汹做事不留余地的火暴脾气。
“看把你心疼的。”谢瑞丽一边嘲讽地说着,一边用直直的目光逼着他,使他没有躲避的地方。
杨龙章又吞吞吐吐起来,谢瑞丽厉声说:“怎么?到了这会儿还护着她不说,是我找县长解决还是你自己说?”
杨龙章说:“我说。”
“真是文化站的?叫啥名字?”
“是文化站的,叫刘莹。”
“你们俩在一起几次了?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一共两次,是你让我看着装修房子时在一起的。”
“半年多了一共两次?谁信?”谢瑞丽说。
“真的。装修那次是第一次,碰到你那次是第二次。就这两次。”
“我早就觉着你有问题,给了她什么好处?”
“没有,啥好处也没有给。”在这一点上,杨龙章很坦然。
“好啊,如今把病传染上了,我看你以后怎么见人?”
杨龙章叹了一口气,说不上话来。
两个人争吵着,到下午饭时,谢瑞丽坐着没有动。杨龙章简单地做了些饭,端到谢瑞丽面前,让她吃饭。谢瑞丽暴怒了,一下子把碟子和饭碗都推到地上,说:“我不吃!我没有心事吃,爱吃你到别处去吃,不要在我面前吃。”
杨龙章看着倒了一地的饭菜,他没有生气,找来笤帚和簸箕,把馍和菜,以及破了的碗片儿扫进去,又找来拖把,一遍一遍地把地板拖干净。
谢瑞丽看着他毫无怨言怨色地做完这些活儿,似乎有些可怜他,说:“你饿了的话到卧室去吃,我不想吃,心里烦。”
杨龙章说:“我不饿。”说完坐到谢瑞丽的身边。
“你说怎么办呢?我一想到就要死了,而且是得那种病死了,心里就害怕得很。”谢瑞丽说着哭了,而且把头向他靠了过来。
看到强势的女人哭得泪水涟涟,泪水和鼻涕顺着脸和嘴角流了下来,也顾不得擦一下,杨龙章一边拿纸巾给她擦着,也不由得泪流满面了。
两个人相依着,没有拥抱,没有大声痛哭。杨龙章任由泪水淌下,流湿了衣襟和裤子。谢瑞丽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不停地抽泣着。
过了好久,两个人似乎都感到今生中没有像今天这样尽情地流泪了。他们像经过了长途跋涉精疲力竭一样缓缓地停了下来。杨龙章先擦干自己的泪水,又去擦谢瑞丽满是泪痕的脸。他无声地擦着,那脸上的泪水依旧流着。
天黑了,屋子里完全黑了,杨龙章起身去开了灯,拉上窗帘。两个人依旧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谁也不说话。
“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谢瑞丽问。
“我也这样想。但是他们告诉我结果之前还问过我的身份证号码,可能不会错。”杨龙章如实说。他也曾想会不会错,但人家是市中心血站,啥东西都电脑管理着,能搞错吗?
“他们的化验结果会不会有问题?”谢瑞丽问。
“我也这样想过。但那天献血时,抽血的医生曾对我说,他们的化验比医院里还要精确,因为他们要为受血者负责。并且说他们的化验连着做两次,而且是用不同试剂做。”杨龙章不想隐瞒,一方面没有这种习惯,另一方面也觉着没有这种必要。况且那天人家是这样说的,那医生说这话时的那种自豪感和优越感还历历在目呢。
“那么说这就是真的了?”谢瑞丽绝望地问。
“也许是真的吧。”杨龙章说。
夜很深了,两人还在沙发上坐着。杨龙章说:“丽丽,咱们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这是他除结婚那时这样称呼她外,十多年已经没有用过的亲昵称呼了。
谢瑞丽的心头颤了一下,她看到杨龙章伸手拉她起来,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杨龙章便顺势把她拉起来。
杨龙章拥着她来到卧室,这是他十多年没有过的亲昵举动了。今天,他百感交集,生命的终点并不遥远,似乎近在咫尺,他仿佛已嗅到死亡的气息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开始合盖一床被子。今天,杨龙章帮谢瑞丽脱衣服,他不敢对她不温柔体贴。如果她暴怒了,这最后的日子是会难以安宁的。他小心翼翼,也许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引爆她的盛怒,他尽力地显出温柔体贴和关心来。
搂着她躺下以后,谢瑞丽说:“你找的那个女的很年轻是不是?”
杨龙章只得说:“嗯。”
“她结婚了没有?”谢瑞丽问。
“没有。”
“有对象吗?”
“没有。”
“多大年纪了?”
“二十岁吧。”杨龙章不想和她谈刘莹的事,但是他不敢不谈。
“我想着这病可能是她传染的。如今的年轻人,性开放得很,听说见面喜欢了就上床。”
“她不是这样的人。”杨龙章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她是好人?正经得很?正经得很怎么会跟别人老公睡觉呢?不是她传染的才怪哩,我明天去找她,看她有多漂亮!”
“你不是答应我不去找她吗?”杨龙章企求着。
“怎么?事到如今还护着她?都死到临头了还护着她?她把咱害得要满门灭绝了还护着她?”
“不是,我觉得也许是有别的原因,不会是她传染的,她是个孩子。”杨龙章在说出口时转换了一下措辞,他怕说处女刺激了谢瑞丽。
“怎么?她是个孩子?你是说她是处女?”谢瑞丽问。
“是的,她是个处女。”杨龙章说得小心翼翼。
“她是处女?你怎么知道的?是你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时她流血了?”谢瑞丽步步紧逼,追问杨龙章。
“是的,第一次有血。”杨龙章说得很平静。但这一刻,他内心潮涌,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啊,那样贞洁的身子,被他粗暴地给毁了。他曾多少次在心中沾沾自喜又不无遗憾。如果她那时候同意了,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在一起,两情相悦该有多好。
“这么说你倒艳福不浅,遇到了一个处女?”谢瑞丽有掩饰不住的忌色。
“是的,她是个处女。”杨龙章依旧很平静。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暗涌庄严和神圣。
“你们在一起快活吗?”谢瑞丽问。
杨龙章很陌生这样的问话。谢瑞丽从来没有跟他主动示爱过,也没有说过这类话。每次夫妻性生活,都是杨龙章先要求的,她不拒绝,也不热烈响应,只有在进入状态后显得很沉迷,很陶醉,没想到她今天问起了这样的问题。
“谈不上快活。”杨龙章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
“为什么?”
“她什么都不懂。不会。”杨龙章很诚实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感到不快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谢瑞丽问。
“不是。”杨龙章回答。这时,他想起两人之间的生活和感情,这岂能用几句话说得清?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另找女人?图刺激?或是她勾引你?”谢瑞丽问。
“不是。”杨龙章一侧目,看到谢瑞丽正看着自己。
“这阵子还心不在焉地想啥呢?回味你的风流韵事?”她有些气愤地说。
“不是,哪能呢?我在仔细地听你说话。”
“我感觉你好像不喜欢做夫妻间的事,没想到你在外面有了女人。”谢瑞丽说完有些黯然神伤。
杨龙章无话可说。的确,他对男女之事不是多么上心,不过分企求。每次夫妻相聚,他都像例行公事一样。再说,到了四十出头的年纪,早不是热衷那种事的时候了。更何况谢瑞丽所缺乏的温柔无法激起他的兴趣。但如果说他外面有了女人而冷淡夫妻关系,减少夫妻性生活,则是天大的冤枉。
两个人靠着床头默默坐着,谢瑞丽又悄无声息地流出泪来。杨龙章小心翼翼地去擦。等泪水少了,他拉她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谢瑞丽没有拒绝他的拉扯和搂抱,这给了杨龙章信心和勇气。终于,谢瑞丽躺下来了。杨龙章搂紧她,抚摸她的头发,抹去她的泪花。
在这一刻,他发现她老了。她的耳垂周围开始出现皱纹,而且前后都有,并且面积很大。她的面部皮肤开始松弛,似乎缺少了弹性,而眼角也出现了皱纹。头发有些干枯没有那种光洁和乌黑,似乎营养不良。在这一刻,他感到女人很可怜。四十岁了,开始衰老。而刘莹充满青春活力,面部光洁圆润、富有弹性,头发乌油油的。在这个时候两厢比较,如果刘莹是嫩嫩的能掐出水来刚成熟的玉米粒儿,谢瑞丽就是晒干的老玉米了。
他不由得可怜起女人来,在她的身上抚摸起来,想给她更多的温柔。虽然青春不再,但她是自己的结发之妻,而自己并没有嫌弃过她的身体。
女人得到爱抚,慢慢地有了些反应,也把手伸过来,搭在他的腰上。
“把衣服脱了吧。”女人说。这也是杨龙章很陌生的。说着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只剩下一条短裤。
杨龙章也把内衣脱了,两个人搂在一起。他感到女人很热切,他努力地想使自己冲动起来。这时,女人的手伸过来,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他觉得自己到了比较理想的状态。而女人也很忘情,两个人都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
两人平静下来之后,女人有些羞涩地问他:“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吗?”
杨龙章说:“不知道。”
女人说:“我感觉你不太喜欢做这事,我也没了兴趣。但今天晚上想起你和别人在一起的事,想到自己不久就要死了,便想放纵一下,你觉得好笑吗?”
杨龙章欲哭无泪。也许女人忍受着长期的性饥渴,今天她终于能说出心里话了。杨龙章在这一刻感到惭愧和内心的不安。
“不好笑。你平时心里咋想你就咋说,不要压在心里,以后咱俩一直在一起,我一定要满足你。”杨龙章真诚地说。以前他隐约有一种感觉:纵欲伤身。如今,还有顾忌的必要吗?
谢瑞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好久,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杨龙章拿起旁边的手机看了一下,已经凌晨两点钟了。他说:“咱睡觉吧。”
谢瑞丽说:“我睡不着。”
杨龙章不知什么时候呼呼睡去,他是被谢瑞丽推醒的。谢瑞丽说:“睡觉能不能不打呼噜?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啥事没有似的,还一个劲地睡觉,而且呼噜大作,吵死人了。”
杨龙章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而且马上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特点是优点还是缺点?无论事情有多大,只要乏困了,头一挨枕头,不久他就会呼呼大睡。
面对谢瑞丽的满脸不满和责备的眼神,杨龙章哑然无语。事到如今,他好像犯下滔天罪行的奴隶面对穷凶极恶的主子,只能任由宰割了。
杨龙章不敢解释,只得悄悄躺着。又一次醒来时,天已微明,他便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开始做早餐。
早饭做好了,杨龙章让谢瑞丽起床,谢瑞丽说:“你吃你的,我不吃。我知道你心里坦然,玩了一个处女,死了也值了。这年头,处女少得很,你有本事么。”
杨龙章呆立了一会儿,便独自吃了早饭,他对谢瑞丽说:“我走了,等会儿你起床了,到外边的早餐摊子上买点吃的。”
谢瑞丽说:“你不用管。多少年了你没有管我,我没有饿死。”
杨龙章没有再说什么,怀着逃也似的心情离开了家里。
然而,杨龙章的心情并不轻松。他一路朝县政府走着,一边想着心事。艾滋病是要命的病,这是他知道的,但是到这一刻,他看重的已经不是生命了。生命对众生来说有长有短,少活几十年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名声,一旦人们知道他是个艾滋病病毒携带者或艾滋病人,人们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这还不算,人们会像谈论怪物一样谈论他,还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关于他的作风问题的流言。如果没有作风问题,不是从性交得来的,是从哪里得来的?而艾滋病的另外两个传播途径他都不沾边。这样一来,他便成了国内绝无仅有的人物了。如果被人上网一炒,那就会红遍全国的。想到这里,杨龙章似乎感到暗无天日了。
到了办公室,他强打精神。想着刚才在路上远远看到熟人就低下头去的样子,觉得这样会让别人说闲话的。灵川有一句俗语:“就是要断气了也会蹬一下腿的。”的确,他应该打起精神来,给自己找一个比较稳妥的退路。
他以前从资料上了解到,艾滋病的最长潜伏期有十多年。如果按两三年或者一年算,自己还是可以比较从容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想到这里,他坦然了许多。给自己烧水泡上茶,找出一支烟点上。然而他的思绪还是在这件事上缠绕,想抛弃都不行。
好在他的办公室进来的人少,最近也没有太多的事情,他便关上门,开始盘算未来的日子怎么样安排。
下班时间到了,他看看表,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他不想回家,他太害怕谢瑞丽了,她发起怒来他无法招架更不敢还口。如果激怒了她,她做出过激的事来,那么这个残局就更难收场了。他想起以前记着的一句话:“小不忍,乱大谋。”
出了办公室,楼道里空无一人,他步履匆匆地往家赶去。路过一家小超市,他突然想:买几桶方便面,回去想吃了泡着吃。如今心情不好,做了饭也吃不了多少,更何况没有心情做。
回到家里,谢瑞丽在沙发上坐着,穿着简单,头发也没有梳。进卧室一看,被子也没有叠,在床上散乱地扔着,像刚起来一样,整个客厅还是他走时的样子。
“你没有去上班?”杨龙章一边用电烧水壶烧开水,一边问。
“没有。”谢瑞丽有气无力地回答。
“请假了吗?”
“请了。”
两个人说完这些,都不再说什么,房间里只有电热水壶发出的声音。
水烧好了,杨龙章泡了两桶方便面。泡好了,他端一桶给谢瑞丽,并用叉子搅搅说:“正好,趁热吃。”
谢瑞丽有气无力地拿起叉子,一支支地挑着方便面,慢慢往嘴里送。
杨龙章吃了几口,看看谢瑞丽,并劝她一句:“快吃,等会儿凉了。”
吃完饭,杨龙章开始打扫卫生。从里到外,忙完了,刚坐下歇口气,谢瑞丽说:“我不想吃了。”便把剩下的半桶方便面一推。
杨龙章便把所有的垃圾收起来,装在平时提垃圾的桶里,提下楼倒掉。
上了楼,谢瑞丽说:“我考虑再三,还是去找那个婊子。”
杨龙章一惊:“找谁?”
“就找你的那个婊子么。怎么?叫声婊子你倒忘了是谁了?”
“你不要去找她,这病我敢保证不是她传染的,也许有其他原因。”杨龙章说。
“你就这样护着她?你就知道不是她传染的?她的处女会不会是假的?早在几年前就有修补处女膜的广告,你能保证她没有病?如果不是这次献血,谁会知道你堂堂的副县长会是艾滋病患者?”
杨龙章哑然无语。但是他知道刘莹是清白的,即使有病也是清白的,她不是可以做假的那种人,她的身体绝对是贞洁的。
“我不见到她心里总是不甘。我无论如何也要向她问个清楚,你一个没结婚的,为啥要勾引别人家的男人?”
杨龙章心中有许多话,如果在平时,他会和她争辩的。你是不是生活上完全清清白白?有没有除我之外的男人?一个女孩子家既然都有这样大的可疑,你一个女人家,难道就没有可疑的地方?但是他不敢和她争辩。如今在自己身上查出了病,而自己又承认有婚外情,那么,这个责任不在自己在谁?如今说她有问题,她会承认吗?平时小小的一件事上明明知道自己错了,都不会承认的一个人,这会儿会承认自己有问题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杨龙章默默地忍受她的数落,到上班时间了,他说:“乖乖在家,我走了。”
谢瑞丽说:“你害怕我去寻找那个婊子,我知道。”
杨龙章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去找她吗?”
谢瑞丽说:“只要我不死,我跟她没完!”
杨龙章看到谢瑞丽暴怒起来,便出了门,他不敢过分和她纠缠。上班时间已经超了十多分钟,再加路上用的时间,他要迟到半个多小时。
进了楼道,还好,没有人看到他姗姗来迟,便进了门,将门虚掩着。
在路上,他一直思索着要不要给刘莹打个电话说一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如果谢瑞丽到她那里大喊大叫,将会使整个局面无法收拾,也会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该怎样向她说这件事呢?他似乎很难开口。已经对她造成了伤害,还能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再三考虑,权衡利弊,他觉得如果不让她早做准备,也许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这个电话咋打呢?他实在开不了口。
突然,他想到给刘莹发一条短信,这样既可以避免尴尬,也能让她早做准备。
于是当机立断给她写短信:“她已知道咱俩关系,有可能来找你,希望有所准备。”短信写好了,便发了出去。看到发送成功,他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平时总感觉上班时间很漫长,但今天杨龙章感到时间过得还不算太慢。到了下班时间,他也没有接到刘莹打来电话和发来短信,知道她一定生气了。以后见面时解释吧。
硬着头皮回到家里,谢瑞丽在床上睡觉。听到他进屋,翻了下身,面朝里躺下,杨龙章说:“下午吃啥?要不我到外面买些烧好的菜,拿回来咱俩吃下午饭?”
谢瑞丽说:“要吃你自己去吃,嫌人少了可以再找几个,我不吃!”
杨龙章愣在那里,好久之后他又说:“要不仍然吃方便面?我给咱泡,你起来坐会儿,睡得时间长了会头晕的。”
谢瑞丽没有作声。
杨龙章泡了方便面,端到床前,请她起来吃,谢瑞丽不起来也不作声。杨龙章再三劝说,谢瑞丽火了,大声说:“爱吃你自己去吃,不要烦我行不行?”
杨龙章像受到喝斥的做错了事的孩子,端着方便面出了卧室,一口气把两桶方便面都吃了。
然而沙发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谢瑞丽在卧室生气,他还得回到她跟前去。上了床,谁也不说话,都静静地躺着。
谢瑞丽翻来覆去,唉声叹气。杨龙章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她发火。而他的头脑中,一整天想的是怎样能悄然无声地结束生命这件事。
尽管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正做着乱七八糟的噩梦,他被谢瑞丽的一声大声呵叱惊醒了:“出去!到外边去睡!”
一声大喝使他完全清醒,睡意全无。昨夜他睡了大概有两三个小时,而他的大脑整天高速运转,能不困乏吗?但是他不敢出去。如果出去了,谢瑞丽知道他赌了气,能真的让他睡安稳吗?他便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空中的灯。从昨夜开始,他家就灯光彻夜未熄,今夜大概又要无眠了。
“你说,你们杨家是不是把人亏了?出了你们这父子俩?”谢瑞丽问。
杨龙章不知道此时是凌晨几点了,反正他觉得很迟了。又有睡意无法阻挡地袭来,但谢瑞丽突然的一句话让他睡意全无。
面对这样挑衅的话语,杨龙章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一声不吭。
“怎么?又睡着了?我知道你心里舒坦得很,跟啥事没有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
杨龙章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到了凌晨的两点半了,便说:“天亮还要上班,能不能让人睡会儿觉?”
谢瑞丽火了,直起身子说:“都看到阎王爷招手了,你睡得心安理得!我睡不着,我实在气得不行。我怎么能遇上你们这父子俩呢?把我害死了,还落不下个好名声。”
杨龙章静静地听着,他不敢再反驳。如果吵起来,也许会闹到天明的。而且他更害怕她做出极端的事情来。
然而从后半夜开始,杨龙章开始腹泻。到天亮前,他已经连续去了三次卫生间。而且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在单位上,他也是每天去四五趟厕所。他想,自己得艾滋病是肯定的了,照这样下去,体重不减轻才怪呢。他开始认真盘算自己的死法。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让别人发现时已经死亡。如果没有死亡,拉到医院里去抢救,一做化验,不就被人发现了吗?这个前提保证之后,才能选择死亡的方式。
他首先想到的是到邻县的山沟里去,离村庄不太远的地方,找一户农民,租赁来一套工具,给自己挖一个深坑,然后躺在里面自杀。但必须得有遗书,不然别人会报案会找的,在遗书上讲明是自杀的,麻烦看到的好心人给焐两锨土。但思前想后,这样也有许多弊端,如果被人发现得太迟,也许会被野狗或野兽吃掉自己。想到被野兽分尸,他的心就直打哆嗦。自己并没有做下多么可恶的事情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他便感到心中无限悲凉。但又想,能不能把坑挖深些,让野兽够不着自己?但这样也许会暴尸荒野好些天无人发现,也有可能会发出恶臭。而这一切,又是多么的悲惨。
让他感到更可惧的是每天回家,谢瑞丽要么痛哭流涕,要么声嘶力竭地训斥和责问,而且夜夜不得安宁。想到这一切,他一下子感到绝望了。但在想好万全之策之前,他并不想离开这里。他的父母亲还在世,作为儿子,他并没有送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想到自己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晚上,谢瑞丽依旧找着碴儿,让他不得安宁和入眠。杨龙章理解她的心情,但忍无可忍:“不就是死吗?有什么可怕的?”
谢瑞丽暴怒了,破口大骂:“你说得好听得容易得很么,我才四十多岁,我一辈子都毁在你这狗日的手里了,我还没有风风光光地活人哩,这些年我活的是啥人?跟寡妇差不多……”
杨龙章忍不住回击:“中南海高级得很,你没本事进去么。”
谢瑞丽一下子骑到他身上,捶打着他,一边哭一边说:“你说的是你娘的屁话,说的是啥话?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把啥风光事做下了,如今倒有理了?……”
杨龙章又气又恨。他后悔刚才自己多嘴,如果不是故意顶撞她,她是不会这样撒泼的。
这场吵骂以谢瑞丽骂得无法再骂无话可骂人困马乏而收场。
杨龙章拖着连日没有休息好的疲惫身子,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还要思考自己在病发作之后的去处和具体的死亡方式。
这天,他想到能不能这样:到外地去,登记一间房子。自己近年血压偏高,好些人也知道。买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之前,给堂哥发条短信,让他帮忙处理自己的后事,雇一些人拉到火葬场火化。这样可以死的从容些,也不会暴尸荒野。最好是两人都吃下安眠药之后,用谢瑞丽的手机发,说龙章脑溢血死亡,自己对生活失去信心服药自杀。这样的话听起来容易让人相信,在之前给堂哥打些钱,足够火化和安葬。为了能具体些,还可以以谢瑞丽的口吻写一封遗书。
有一天,他在回家时见到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和尚在街道走过。他突然想,何不出家当和尚去,到最后病重得要死了,不仅有人侍候,还会得到体面的安葬。而且凭自己的知识,到僧院里去,地位也不会低到哪儿去。转眼又想,都快死的人了,还想着位子,是当官上瘾了吗?何必呢。每天打扫卫生,给佛像敬香,倒也不错。但这须到远处的寺院去,太近了遇到熟人,被知道曾经的身份,又会是一大新闻。人们刨根问底,到那时,人就丢得大了。
一连十多天,杨龙章每日上班时,不是昏昏欲睡的打盹,就是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甚至想到故意去碰飞速行驶的汽车,去走上铁轨,让火车从身上碾过,去风景区,跳崖自杀,造成意外失足死亡的假象。但又一想,如果不能顺利死亡,被人送到医院,需要输血,一经化验,不又让人知道了吗?后来又想,到海边去投身大海,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又想,如果死不了被救起丢人现眼,如果死了,被鱼类吞噬,尸体支离破碎,跟被野兽分尸有什么区别?甚至他开始羡慕那些意外死亡的人们。
直到有一天,在办公室里为工作上的问题翻报纸,一张三月份的报纸引起了他的兴趣。巨大的标题是关于腾格里沙漠沙尘暴的。他对沙漠知识有些了解,每年二三月间,狂风吹过,沙漠深处的小山丘会变形,也会移位。他想起以前看过的资料,彭加木和余纯顺都在罗布泊大沙漠失踪,如果自己独闯罗布泊,必死无疑。
一时间,他为自己的这种完美计划而闪过一丝欣慰。但转眼又想,罗布泊虽好,但尸体究竟到哪儿去了,是被风沙埋掉了?还是被动物们吃掉了?他纠结了多半天。
他苦苦思索着,突然有一天,他灵感一闪,何不到腾格里沙漠或是敦煌去,在明年二三月间。现在的天气预报很准确的,住在宾馆里,等哪天天气要变了,去沙漠的风口挖一个大坑,往里一躺,吃大量的安眠药,昏昏睡去之后,狂风刮过,沙子会自动把自己埋掉的。
反复斟酌,觉得这才是万全之策。而且还可以顺便到敦煌去,看看莫高窟,看看飞天,这是他始终压在心底的一个愿望。
思路一旦清晰,主意一旦成熟,他便感到轻松了许多。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了。
但日子照常难熬。每当回到家里,谢瑞丽总会对他发脾气,而他的忍耐度又是有限的。于是他们暴发了一次又一次的冲突,或语言上的,或肢体上的。每次都以他顶嘴开始,又都以他告饶结束,夜里能十二点睡下的日子微乎其微。
不到一月时间,他感到身体跨了,每天跑厕所都在五次以上,而他只能趁在外面吃饭的时间狠狠地吃,他非常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到来年的三月份。
而谢瑞丽更是瘦了。在她不发脾气的时候,杨龙章都尽量表现出体贴和关心。他知道女人家心里盛不下事,而对这种名声极不好的要命的病,不恐惧才怪呢。所以,他从心底上理解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