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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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柳安和的小儿子柳文涛和哥哥不同,他性格随和,热情开朗,而且和什么人也能混到一起去。前些年镇上来了家马戏团,柳文涛给帮着看场子,联系马吃的青饲料。后来马戏团走的时候他也跟着走了。一年多时间以后他回来了,穿着西装,打着猩红的领带,而且头发也染了,还将头发剪成鸡冠状,上面的一撮染成黄色,走起路来那撮黄色的头发一晃一晃,跟公鸡差不多。而且他见人就散发名片,喷香的烫金名片上印着:“中国北方杂技马戏团总经理、新世纪摇滚乐团团长柳文涛。”还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机构,也印在一起,他依旧是这些大得吓人的机构的头头脑脑。这些名片被许多人珍藏起来,有人去拨打上面的电话,不是空号就是无法接通。后来人们再次见到他,却是在县上的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员,见人就推销他的保险业务。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白衫衣领子很是醒目。不是白的醒目,就是被脖子弄脏了醒目。领带依旧是红红的,见人满脸堆笑,首先是很亲切很夸张地握手。不到两年时间,皇甫镇街头的电线杆、墙头常贴小广告的地方,贴了许多张盖着保险公司大红公章的声明,上面印着自某年某月某日起,柳文涛已被我公司解除一切关系,自此日起,柳文涛的所作所为,与我公司无关,特此声明等。而此后,他时而在发往市里的客车上卖票,时而跟着大货车跑运输,时而跟着民间的小乐团打鼓敲锣,偶尔还当当司仪。最近几年,他更多的是坐在麻将馆里打麻将。柳安和对他越来越失望了,失望的程度不亚于对他的哥哥柳文衡。

柳安和的老婆吴改娥去世时,柳安和没有在家。等他到家时,老婆已气绝身亡。村上的医生根据柳文涛的描述,推断为脑溢血或心肌梗死。但他在查看老婆尸体时,发现头部有伤,但根据伤口大小和形状,不是打击伤。问当时在家的柳文涛,柳文涛说是摔倒时碰到桌子角上。柳安和看看也像,后来又想,即使自己不相信,要弄清楚就要报案,而报案后警察一来,全村就会传遍各种流言蜚语,人们会做出各种猜测,即使有问题,责任人也一定是儿子文涛。抓去以后,留下女人娃娃怎么办?而没有问题的话,不是自找麻烦惹人耻笑吗?不管真相如何,这个场难收,想想也就算了。后来在柳文涛两口子吵架时他终于听出了原因。原来那天两口子吵架,老婆子吴改娥去劝架,两口子谁也不示弱,还动起手来了,吴改娥拉架时已经气得摇摇摆摆,被柳文涛一推,站立不稳,倒下去的时候摔到桌子上。到村上的医生来时已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两个多小时后便死去了。

柳安和搞清楚这件事已经是一年后了。他虽然痛恨儿子,但也无可奈何。更可气的是从去年秋季开始,柳文涛也许已经落魄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他弄到几个汽车上的旧电瓶和几盘细铁丝,每到下午天擦黑,便到沟里或野地里去把这些铁丝散开,用一尺多长的竹棍插到地上,把铁丝用竹棍张起来,使铁丝距离地面六七寸的样子,然后把铁丝的两头接到电瓶上,电瓶经过改装之后,传到铁丝上的电压在瞬间可达到几千伏上万伏。夜里野兔一类的动物一旦碰到铁丝网上,便会立即被电流击倒在地,马上毙命。柳文涛每天晚上要安装好几处,或在山间,或在沟边的地头,自己拿充电手电筒来回检查。有时候一夜会击倒十多个,每个野兔可以卖十多块钱。柳文涛往往在清晨收起铁丝网,骑摩托车把收获的猎物带到收购处交售,之后便让蓄电瓶充电,自己吃饭后找个地方倒头睡觉,晚上再出去撒网。

柳安和得知儿子做这杀生害命的事之后,心中很是不安。一天,柳文涛把一只兔子拿回家孝敬他时,柳安和说:“提走,赶紧提到外面,不要让我看到。”

柳文涛便提到房子外面。这时柳安和问儿子:“我问你,当一天小工多少钱?”

柳文涛原想父亲也许会非常高兴地接受,没想到父亲却让他拿走。听到父亲问他当小工一天多少钱,便说:“四十块,我没当过,听说是这个价钱。”

柳安和当然说不出杨清奇的“养个叫驴配种去”的狠话,他说不出,更重要的是他想不到。柳安和说:“你杀生害命的,做这屠夫干的事,不如到工地上去当小工,这样挣来的钱用着也踏实,也不用你半夜三更地一个人在山上跑。那东西我听说能打死人哩,自己不注意碰到上面,也会要了命的。”

柳文涛说:“不要紧,我穿着长筒雨靴,绝缘的,不碍事。”

柳安和说:“我听说有人早上收得迟了,有进山放羊的人碰到了,打死了人,赔了十几万元哩。啥事不该干?要干这种事?实在不行,要饭也比这事好,最起码不会伤害到他人。”

柳文涛见父亲说得难听,转身要走,柳安和说:“把你的东西提上,以后不要往回拿这些东西。”

柳文涛说:“你不是吃肉哩么?”

“我吃的是别人弄死以后我买下的。我一辈子连鸡也没有杀过,你不要往回拿这些东西。”

柳文涛便提走了。

但柳文涛给柳安和留下的阴影和恐惧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一方面因为儿子的残害生灵而不安,更怕有人不慎触电而亡。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不但会造成经济上的极大负担,而且还要承担法律责任,而道德和良心的谴责能用物质衡量吗?

惶恐不安中,他想到派出所报案,让派出所出面管一管这些偷猎者。但又一想,如果报了案,拘留或者罚款是少不了的。而且柳文涛一旦知道是父亲举报的,父子间肯定反目成仇。还好,到初冬了,狩猎季节结束,没有出什么事,这才使他紧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更让他颜面扫地无地自容的事还在后面。初冬的一天,他从一户人家丧事上行完礼回来,从镇上街道走过时,街道上卖羊肉泡馍的老袁坐在他的泡馍馆门口晒太阳。因为前不久柳安和在老袁的婶子葬礼上行过礼,由于祭文写得好,老袁对柳安和非常敬重,加之先前就认识,所以老袁见柳安和走过,便格外客气地招呼他来坐坐。

柳安和原想到街道那头等回杨柳的顺车回家,见老袁很热情地招呼他,便走过去,坐在老袁坐着的长凳子上,两个人很客气地说着话。

坐在紧靠门口的柳安和无意间向泡馍馆里面一望,见儿子柳文涛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羊肉泡馍。这会儿早过了吃饭时间,也许他才吃早饭哩。刚想和儿子打个招呼,问他怎么这会儿才吃早饭。在这一瞬间,正吞咽的柳文涛一抬头也望见了他,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之后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柳安和的心中很是不痛快。儿子不争气,他是知道的。也许是顾忌父亲的面子,他既然这会儿不打招呼,也许有不打的原因,柳安和索性也不理他,继续和老袁说话。

一会儿,柳文涛吃完出来了。柳文涛给老袁递了一支烟,顺便也给了柳安和一支,两个人接了烟都没有说话。这时柳文涛对老袁说:“原话。”随意中暗藏着企求的成分,而且从脸上也能看出来。“原话”在皇甫方言中有多层意思,主要意思为:原来怎样说(做),现在就怎样说(做),是心照不暄的一种表现形式。他没有见儿子开饭钱,这会儿又说出这话来,他想一定是在这里欠饭钱了,让老袁像往常一样继续记账。

果然如他想的一样,柳文涛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毕竟他对父亲还有一些恐惧,而且他害怕老袁当着父亲的面不给他面子,那样他将会更尴尬。这时老袁望着柳文涛的背影对他说:“这是咱镇上杨郭庄的一个败家子,整天不务正业。我听说前些年招摇撞骗,啥日驴事都干过,日了一地的黄花,把猴耍尽了,就是没挣到钱。这几年没球事干了,大多数时间在街道麻将馆里打麻将赌博,时常背一屁股债,人家叫他‘精鸡’。经常到我这里来吃饭,有钱了不但吃羊肉泡馍,还要菜要酒,没钱了吃饭便叫我记账。有好几次我都觉着欠给他跟丢了一样,心里打了豁账,想着权当打发了二球叫花子,二球叫花子总得人养着。但后来他居然来开了欠账。前一晌经常提着电打的野兔来要卖给我,我不要,他便要拿野兔换饭吃。我看着小伙子可怜,便给他换了。这两天可能过烂包了,球势了,没法子混了,又到我这里来欠着吃饭。你来欠,我也有我的办法,该切五片肉,我给他切三片,他总有一天要来开帐的,过了初一他还能过了十五?……”

老袁有些兴奋地说着,柳安和感到脸上像发烧了一样滚烫,似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抡起的巴掌一样扇到他的脸上,到后来他感到整个头都大了,耳朵也嗡嗡作响,似乎整个头部都肿胀了。他不知道老袁是怎样结束和他的谈话的,他也不知道那天是怎样从众目睽睽的皇甫街道走过的,这是他人生中最蒙羞的一天。

回家以后,他病倒了,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星期。思前想后,他不知道那天老袁是真不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还是在故意臊他的面皮?他想着那次在老袁家的丧事上是否有做得不适当的地方,是否得罪了老袁?他翻来覆去就是想不出有任何一个可以引起别人反感的细节。而他和老袁也没有过多的交往,仅有的几次老袁也显得特别客气。排除这些因素之后,他觉得是老袁在无意向他讲述一个败家子的故事。老袁无意,但自己却比人当街泼了屎尿还感到颜面扫地。正躺在床上的第五天,一块行礼的武老师打电话约他到另一处事上行礼,他便推说感冒了去不了。一连几次别人约他,他都没有去。后来几位老师来找他,问是不是他们几位有做得不恰当的地方?柳安和无奈,只得说出实情,并且向他们几位郑重宣布:咱穿着长衫给人家当先生念祭文,作孔圣人的门徒,但儿子却干着羞先人的事情。儿子这样在背后揭他的脸皮,他还有何面目在别人面前充先生呢?从此不再行礼作祭文走村串乡。

先生们知道原委之后当然劝他不要跟小人计较,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但柳安和主意已定,决不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了。

杨龙章听完柳安和的叙述,也说不上话来。

收假之前,杨龙章参加了柳安仁老婆姚淑娥的葬礼。葬礼简单但不失隆重。杨龙章之所以没有回城,而是坚持参加完这个葬礼,他觉得是自己对柳安仁的一种尊重和安慰。这些年,人们越来越在乎谁家的什么事上来了个什么大人物,农村人也不例外。杨龙章虽然知道自己既不代表哪个组织和部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明白自己也只能尽这点力了。

柳安仁自始至终都在人前人后奔忙,招呼客人,安排客人入席,到墓地察看墓穴。出出进进,更显得苍老和可怜。而他的衣着也令人心酸,旧棉祆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肩上还补着补丁。裤子也很旧,而且显得宽大臃肿,不是很合体。脚上是一双破棉鞋,手工做的那种。和别人的新棉衣、新裤子、厚皮鞋相比,他更显得落魄和恓惶,似乎像一个要饭的。而且眼角流着浑浊的泪水,胡子花白更显得杂乱无章。这一切,无不显示着衰败与没落。

杨龙章还见到了柳安仁两个出嫁的女儿。他的大女儿柳丽萍早年在县城饮食服务公司当服务员,后来跟了一个干部子弟的工人,当时很是让杨柳人羡慕。后来两人都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下岗,日子也很平淡。两口子做着小生意,供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上学,日子也很紧巴。但听说那两个孩子学习很好,一个上了国内著名的大学准备考研,一个正上高中,据估计上重点大学没问题。

柳安仁的二女儿柳丽蓉比杨龙章小两岁,当年是杨柳继杨龙章之后的第二个大学生,毕业后在外县一所中学教书,对象也是教师,日子平静。

杨龙章原来曾想着柳安仁的两个女儿能否帮他一把,或许能解决一些问题。但是见到俩姐妹之后他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都是普通人家,没有特别的收入,在物价一天一个样子的今天,能不让父母牵挂已经是尽到孝道了。杨龙章想起农村的一句俗语:女养不了娘,灰打不了墙。的确,想依靠亲戚是靠不住的,日子还得自己过。

杨龙章也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柳建安。面色苍白,一副病态。所幸的是去年经过县残联牵头,国内某慈善企业给捐助了一辆轮椅,可以使他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呼吸一阵新鲜的空气。

而且杨龙章也注意到有一个年轻的、二十出头的并没有穿白戴孝的姑娘。起初他以为是哪个亲戚家的,后来和柳丽萍说话时才了解到,那个姑娘是柳安仁的孙女,名字叫柳梅。姑娘这些年在外面打工,这次奶奶去世了才回来,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小伙子,说是她的对象,据说要马上结婚了。

杨龙章见到那个小伙子了,人长得不错,忙出忙进的,不太说话,但一张嘴即流露出一口的南方口音。这些年外出打工的多了,许多本地小伙子和姑娘们出门几年便会说着外地话回家,从衣着上根本分不清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许多青年人杨龙章根本就不认识。

晚上回到家里,杨龙章忍不住又和父亲说起柳安仁家里的情况。杨清奇沉思许久之后说:“那门人完了。现有的这些人死光之后就完了。唯一的希望是给那个女子招个上门女婿。”

杨龙章对父亲哲人口吻似的论断有些反感。他原想父亲或许能说出什么帮助那家人的办法来,但对父亲的话也不好太批驳,停了一会儿说:“那个女子也是柳家人么。再说,都啥时代了?还说这些话?谁能保证自己的后代永远传下去?我常想,咱队里的那座叫王家山的山,原来也许住着姓王的人家,如今这方圆数里没有一户王姓人家,身后的事谁能管多久?”

杨清奇有些惊讶儿子今天和他说话的口气。好些年了,儿子在自己面前很温顺,说话总是顺着自己的意思,即使意见不和,他大多也会选择不再讨论,而是说别的事,今天竟然当面反驳他。

“传不下去也有可能,但是中国有一句古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清奇说。

杨龙章惊讶父亲竟然有如此愚昧的想法,他以前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因为杨勇是男孩的原因,父亲的这种思想没有表现的机会。

“如果全国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那么计划生育就没法搞了。”杨龙章说。

杨清奇有些不认识似的望着儿子,后来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父子俩的论战由此结束。他不想为这些无所谓的闲事争论起来影响两个人的父子之情。

柳安仁老婆的丧事,再次使得柳安仁一家到了杨柳村舆论的风口浪尖。人们在茶余饭后总是谈论着柳安仁家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做出种种有先见之明或事后诸葛式的评判。而有人更是窃窃私语,说柳安仁把脉气外流了,流到刘德禄家,刘德禄的孙子刘金城就是柳安仁的种。

这些话,杨清奇当然也听到了。而由此引申的另一种议论,也在后面悄悄流传,但却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去。有人说刘金城是杨清奇死去的儿子杨金玉的种。杨金玉当年何等聪明伶俐,而且杨家脉气重,出了一个县长哩!

也有人想到了杨清奇想到的问题,他们也在后面替柳安仁操心,以显示自己的智足多谋。

这天下午,杨清奇到村子东面的一个大院里看人们准备耍社火。几个人又说起柳安仁家的事,杨清奇说:“给那女子招个女婿,这一家人还凑合着就过下去了,用不了十来年就会把日子过到人前面。”

正在装扮彩色脸子的柳文衡说:“女子?女子早把女婿找好了,说不定把娃已经生下了。如果不是老婆死了,她正月里就要结婚哩。”

柳文衡从小爱耍社火,每年正月里,他都要回村扮演角色。

杨清奇一愣,他没有想到柳文衡的口气这样冲。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听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他顾不上柳文衡的态度。柳文衡的态度好坏无关宏旨,再说他也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呆了片刻,原来想看社火的心情荡然无存,后来慢慢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老婆王菊香坐在热炕上看电视,见他回来了,便说:“叫你不要去了,天气冷,你饭碗一丢就走了,心热地跟娃娃一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到社火了吗?”

杨清奇说:“不要说那些用不上的闲话了。我不想看社火了。”

老婆说:“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

杨清奇说:“好着哩,外面冷得很,我趁咱这热炕哩。”

王菊香笑了:“就是嘛,社火有啥看头?能有电视节目好看?”

杨清奇靠着被子躺着,一边吸着烟,一边想着柳安仁家的情况。柳安仁死了一个儿子,自己也死了一个儿子。如今他的孙子又出了事半死不活的,而他的孙子出事,也是在自己把那包东西送给他之后发生的。而且人们都谣传刘占魁把柳安仁的东西全部骗走了之后,刘占魁的孙子也得了白血病,居然很快就死掉了。

想起这一系列往事,杨清奇的心中更加不安。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时贪心,也许就不会发生。他想起皇甫人常说的一句话:“谁的头也没有让铁箍着。”说的意思是谁也保不住自己永远不出事,永远比别人强。自己虽然当时如获至宝,但如果不及时撒手,儿子能当县长吗?这些年大官一个接一个倒台,难道没倒台的都是好人?他该怎样做才能保佑儿子呢?而且孙子从监狱出来是不是会改邪归正、学为好人?

整整一夜,杨清奇无法入眠,想到这么多瞎瞎事的出现,他愈加后悔当时自己的贪心。他想起杨柳人骂人的一句话:“你把坏事做得那么多,就不怕死到五黄六月里?”真的,他有些害怕了,倒不是怕死到六月里臭了,如今科技发达了,有冰棺冷冻着臭不了。他想着多做些善事,保佑身在官场的儿子和远嫁的女儿。

终于,他下定决心,为他心底始终亲热不起来的柳安仁再操一次心。

第二天中午,他拿了一盒儿子在正月里回家时拿回来的黑兰州烟,去找柳安仁。

柳安仁满脸杂乱如柴的花白胡须,眼角红红地流着泪水,像叫花子一样独自一人蹲在自家门前场里的麦草垛下晒太阳,屁股下垫着麦草,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个叫花子。

见面后,杨清奇掏出纸烟,抽出一支给柳安仁。柳安仁扬了一下手中的短杆烟锅说:“抽着哩,这个有劲,过瘾。”

杨清奇说:“我知道。平时我也抽旱烟,自己炮制的,抽起来舒服过瘾,就是出门不方便。”

两个人一边拉着闲话。杨清奇从麦草垛上撕下一大把麦草,在地上铺好,这才坐上去。这一切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八十年代之前,每天穿着破旧的衣服劳动,随便就地坐下就开始抽烟休息。而陌生是因为近二十年来,他几乎没有用麦草垫屁股就地坐了。虽说人老了不讲究,但这几年活儿少了,衣服上平时很少粘土,这样坐着总显得有些窝塌。

两人并排坐着,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前几天安葬姚淑娥的事,并且把烟灰随时用鞋底踩灭,以防失火。

杨清奇说:“咱两个一辈子了,我今年七十一了,你好像比我大七岁。”

柳安仁说:“就是,今年七十八了,也早该死了,罪孽没满,还死不了。”

杨清奇说:“说一句话,你不要见外。孙子的病怎样?恢复得好吗?”

柳安仁说:“好啥哩?钱也不值钱了,这几年把几万元搭里面了,也不见好转,只维持着,我看是想彻底好起来的希望不大。”

“给娃娶得下媳妇吗?差些的也行,只要能娶个媳妇儿,啥事都好说。”杨清奇故意这样说,因为他知道,给柳建安想娶媳妇,简直是白日做梦。

遇别人柳安仁早发火了,这不明摆着糟蹋人吗?但看到杨清奇关切的态度,以及他们父子这次在丧事上的表现,他忍住心中滋生的火气说:“娶啥哩?谁家女子跟整天在炕上躺着的?”

杨清奇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来:“既然这样,你就要早做打算,遇别人我不会操这份心的。咱俩磕磕碰碰一辈子,眼看都快要入土的人了,我看着你的事心急。”看柳安仁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杨清奇继续说:“孙女长大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给娃趁早招个上门女婿,把啥大事都就解决了。以后孙子即使好些了,娶了媳妇,两家各修一院庄子,也行么。”

杨清奇说完压在心底好久的高见,像对主子献了良计的谋臣一样,等着主子的肯定和奖赏。但是好久了,柳安仁没有吭声,依旧不声不响地吸着烟锅里的旱烟。

杨清奇热脸遇了个冷屁股,但他既然诚心实意给柳安仁献计来了,总想得到对方的赏识。抽掉半支烟以后,杨清奇再次说:“到了这年龄上了,把能安顿的后事安顿好了才放心。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咋不心急呢?”

好久,柳安仁才慢腾腾地说:“心急顶啥用?有些事由事不由人。”

杨清奇不再吱声,默默地想心事。的确,柳安仁事事不顺,的确是由事不由人。如果小儿子活着,他近八十的人了能事事亲为吗?如果柳建安不出事,也另是一种景象。穷虽穷些,但有奔头的,如今连奔头也没有了。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各顾各地吸着烟。突然,柳安仁说:“你说的主意的确是不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问题是孙女把女婿找下了,原来打算过完年去男方那里结婚哩,这事如今恐怕不好弄。”

杨清奇说:“也没啥不好弄的,说难听点,结了婚都能离。只要娃没有做绝育手术,生下的娃儿还不是你们家的?再说,以前有人家没有男娃,还抱养别人家的哩。即使是绝育手术做了,过几年抱回来个娃,儿子娃更好,就说是咱女子生的,谁化验来不是咱娃生的?谁胡说咱还到他的嘴上扇巴掌哩,不是就把这门人开了?一盘死棋也就活了!””

柳安仁说:“你说的也是,但关键是女子要配合哩。这女子这些年逛野了,我估计这事难办着哩。再加上炕上睡着一个病人,家里又没有钱,恐怕咱娃首先不答应。”

“你先跟娃好好说说,人是听话的么,哪个人能不听话?你把道理说清了,娃同意了更好,不同意咱也死了那份心,最起码心里不后悔。”

柳安仁一边用热烟锅头抵在眼窝上暖眼睛,一边心里想:人听话哩你不会让孙子好好念书,长大当县长当省长,为啥要偷人进监狱?你跟孙子是远得划不来?但嘴上却说:“你的主意是好主意,只是恐怕行不通。”

杨清奇说:“不借米了总不会挡升子吧?谁的话娃能听进去让谁去跟娃说。”

晚上,柳安仁思索再三,觉得杨清奇说的话有道理。这几年,只想着给孙子治病,钱倒花了不少。花完家里的还让孙女出门挣钱,钱没挣到多少,倒把娃逛野了。如果早想到这一点,就不会放柳梅出门了。真正在一棵树上往死里吊哩……唉,日能了一辈子,在大事上真正把土从窑后垴担出来了。他又想起杨清奇说过的话:把土从窑后垴担出来的这号事都是日能人弄下的……

第二天一早,柳安仁便把儿子柳鸣凤和媳妇叫到他住的房子里来,说了他的打算。柳鸣凤张张嘴,想说什么倒没有说出来。儿媳说:“这娃恐怕不上咱的门,我听说他家就他一个,是独生子。”

柳安仁说:“这个不行了咱另招别的。”

儿媳说:“两个人在小厦屋睡到现在还没起来,每天早上饭做熟了叫好几遍才起来。回来十多天把我给建安买的卫生纸用了好几卷,我说你们用得太费自己去买,梅梅还不高兴。要不你跟梅梅说说看,只要她能离开这个娃,啥事都好说。”

柳安仁只得说:“好,我和梅梅说。”

到中午了,柳安仁看到柳梅在院子里走动,便说:“梅梅,你进来,爷跟你说话。”

柳梅说:“啥话?”说着进了柳安仁住的房里。柳安仁看到那个小伙子跟在后面要进来,便对他说:“你先在厦屋等一会儿,我跟梅梅说几句话。”

小伙子伸进门的腿又收了回去。柳安仁关上房门,柳梅说:“干啥呀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柳安仁说:“你不跟这个小伙子行不行?”

柳梅眼睛一翻说:“你说啥?”

柳安仁说:“梅梅,你看你哥如今躺在炕上起不来,娶媳妇是没希望了。娶不了媳妇,咱柳家这门人就完了。你能不能跟这小伙子散伙了,爷给你另找一个,招到咱家来,把咱家这门人传下去?”

柳梅大声说:“说的啥话嘛?想让我一辈子待在这个穷地方?不行!我明天就走!”

柳安仁说:“不是不要你出门,爷是说给你招个人,上咱的户口簿,生的娃姓柳。出门打工是另外一回事。”

柳梅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为啥总在我身上打主意?”说着出了房门。

柳安仁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