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龙章在县政府上班不久,即赶上春节来临。这天,县委办公室主任郭兴胜到他的办公室来,两人说了些闲话,郭主任笑着说:“杨县长,县委决定春节前慰问一下有代表性的老党员和困难群众,一共五个名额。政府里你主管这项工作,又是刚从基层上来的,了解情况。如果你有比较熟悉的困难户,就定个名单,每户毕竟三百多块钱的慰问礼金和礼品哩。是二百元钱,一壶食用油,一袋面粉。”
杨龙章说:“县委那边谁去?都要什么条件?”
郭主任说:“马书记去。条件是贫困但政治觉悟高。慰问时县电视台记者要采访,电视台要报道。可能就咱三个人去。”
杨龙章说:“一会儿我给你一个名单吧。”
郭主任说:“好,我下午来拿。”
到下午,杨龙章列了一个慰问的名单,上面不但有人名,还有住址、政治面貌等基本情况。郭主任拿到这个名单后高兴地说:“杨县长真不愧工作扎实,对农村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
杨龙章说:“在基层的时间久了,自然熟悉些。”
杨龙章开列了五个人的慰问名单,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柳安仁。柳安仁的基本情况他是熟悉的:多年的老支书,在基层工作了一辈子,而且近几年家庭贫困,孙子打工又出了事,真是雪上加霜。修小康屋时,他家也没有修。但是上面提倡的栽苹果树、养牛等政策,他都很支持。杨龙章在心底无法说出的是这几百元的东西能给他一丝温暖,虽微不足道,但毕竟是意外之物。
还有三户是他了解的最困难的农民,真正处在贫困线上的那种,和柳安仁的情况大同小异,相当恓惶。到最后一个名额时,杨龙章想到了刘莹家。她家有一个弟弟在外打工,父母亲都是农民,而且是很老实的那种。和刘莹熟悉后,一次下队到她们那个村,他装作无意的样子向村上的干部了解过,而且还以串门的借口去过她家一次。房子是八十年代修的那种土木结构,虽然不是最穷的那种,但也算不上富裕。跟报柳安仁的想法一样:白给的东西,拿了总比不拿好。
这天上班后,郭主任来找他,说马书记让他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去慰问贫困户。
郭主任出去以后,杨龙章便抓紧时间给刘莹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事由,让她告诉家里一下。由于时间紧,他也来不及细说,便挂了电话。
一行三辆车向皇甫方向驶去。杨龙章的旧三菱在前面带路,马书记新买的丰田陆霸居中,县电视台的采访车跟在后面。到了皇甫镇境内,他们根据路线,依次进行了慰问。那三户农民一脸沧桑,衣衫褴褛。面对提着食用油的县委书记,连招呼也不会打。倒是看到抬着面粉的杨龙章和郭主任之后,咧开嘴向杨龙章笑了笑。
记者们一个人采访,一个人肩扛摄像机录像。没有一个人面对镜头能说出几句流利话来,这一切都在杨龙章的预料之中。别看这些农民,几个熟悉的人呆在一起,再不能说的人也能说上几句,而面对镜头和陌生的领导时,却一句完整的表示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
到刘莹家时,已到了皇甫镇的最东边。最后一户就是柳安仁了。
刘莹家完了以后,杨龙章带路,一行直奔杨柳而去。很快,他们就到了柳安仁家。
三辆车在柳安仁家门前的场里停下来,下了车,一眼看到的便是没有了塑料棚膜的养牛棚。杨龙章看到,里面连一头牛也没有。和郭主任进了院子,杨龙章大声说:“老支书,马书记和郭主任看你来了。”
柳鸣凤从一间房子里出来了,瓮声瓮气地打了招呼,领着杨龙章他们进了房里。柳安仁坐在炕上,旁边睡着老婆。杨龙章说:“老支书,县委马书记和郭主任看望你来了。”
柳安仁慢腾腾地溜下炕。杨龙章说:“这位是县委办公室郭主任,马书记还在外边,还有些慰问品,你们出来接一下。”说罢便出去了。
马书记在车上坐着一直没有动,外面太冷。看到杨龙章他们出来了,便下了车。这时记者已扛着摄像机站在大门前,对着提食用油的马书记和抬着面粉的杨龙章和郭主任。三个人一边向前走,记者一边倒退着拍摄。
进了院子,柳安仁这会儿也出了房门。马书记一手提着食用油,一手伸出去和柳安仁握手。柳安仁接过马书记递过来的食用油,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柳鸣凤接过了杨龙章他们抬着的面粉,之后又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食用油。
进了屋子,马书记问了几句柳安仁的身体状况,只说不错。他从杨龙章开列的名单上已经了解到柳安仁的基本情况。马书记掏出钱来,对柳安仁说:“你在基层工作了几十年,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你,这些钱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是党和政府对你的一片心意。”
柳安仁战战兢兢地接过二百元钱,拿在手里哆嗦着,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
马书记说完这几句话,便起身站在门口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屋子里没有生火,腊月里的天,太冷了,他感到有些受不了。
看到马书记的话完了,电视台的记者开始采访柳安仁。记者说:“您是老党员,又长期在基层工作,对我们的政策是比较了解的,请谈谈您的看法。”
柳安仁说:“政策是越来越好了,农业税也在前几年就免了……”
马上就放了春节假,杨龙章在县上过了年。正月初三之前,他给各位领导拜完年,妻子早已回了娘家。她的父母亲如今都住在市里,她想让杨龙章陪她去,但杨龙章告诉她自己没有时间,他还没有回老家去。他不但牵挂着父母亲,他还想见见柳安和,也想和柳安仁坐坐,了解一下他家的情况。如果有可能,他想通过县民政局给他家办些实事。他觉得自己如今也许有这个能力,而且柳安仁家的情况确实特殊。
到了家里,父母亲显得特别的高兴。
第二天,刚准备去看望柳安仁,却听到柳安仁的老婆昨夜去世了,连枕头里面的荞麦皮都倒到十字路上了。杨龙章想想,这时候不宜去,过一两天吧。于是他便在中午暖和的时候去了柳安和家里。
柳安和独自在上房门口晒太阳,手里拿一本《宋词赏析》,坐着一个很小的靠背椅子。前面的地上放着一个罐头瓶茶杯。见杨龙章来了,便赶紧站起来让他进屋。
这是八十年代修的一处院子,三间上房是土木结构,是当时流行的砖包门窗的那种,两边各有三间偏房。西边的借给大儿子柳文衡一家,柳文衡和媳妇王芝琼这些年在街道做生意,一直没有在家。东边的三间分给小儿子柳文涛,门紧闭着,也不知道人在不在。
柳安和住的上房是三大间。进了屋子,杨龙章看到,三间房子里面除一个大炕外,地上有一个老式的大方桌,上面有笔墨纸砚。一个屋角搁着一堆粮食,另一个桌子上还放着电饭锅之类的灶具。看来这是他的灶房兼卧室兼书房兼贮物室的唯一的住处了。
柳安和说:“我一个人住,也不讲究,一锅烩了,里面乱七八糟的。”
杨龙章说:“也行,一个人生活都是这样。文衡在街道做生意,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尤其是那个媳妇,是个做生意的料,人灵活得很,这几年他们的商店经营得越来越好了。”
柳安和说:“那个媳妇是个人精,我平时也不怎么去。去了一有外人,她就会非常热情地问我吃了没有?喝不喝水?还会给我装些茶叶之类,显得很孝顺的样子,其实做的都是表面文章。这么多年了,家里的庄稼活基本上都是我给做了,麦子一晒干,两口子就拉走了。每年除春节时给我一百元,其他时间不给一毛钱。”
“你也用不了多少钱,不在乎他那几个钱。只要人家过得好,不用你操心就比啥都强了。”
“就是,那两口子一个心肠不好,一个是人精,我从心底来说,就不想靠他们,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自己儿么,将就吧。你也老了,不要为那些闲事怄气,看不惯的尽量不看,说不到一块尽量不要说。我听说文衡家两个孩子学习都不错,大的去年考上了大学?”
“也是怪事。我这两个儿子从他们小时候起我就下功夫教他们读书,想着自己半生读书不多,想让他们都能上大学,但两个人一双打牛后半截的,没一个有出息。就说文衡两口子,也没有啥文化,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学习都很用功。尤其是那个女子,每天书不离手,是中考时的全县第一,以后总在一千多学生中稳居前三名,考重点估计没问题。男孩也不错,这次考了个一本学校。你说,这是怪事吗?两个孩子一回来,他们两口子就安排娃干活,因为批发百货,活儿也不少,从库房用三轮车拉货啥的,两个娃没有闲工夫,但还是把书念下了。”
“这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世间的好些事就是这样。像我,家里还出了一个蹲监狱的,你说有啥办法?我们一块工作的,人家孩子一考一个大学,个个名牌,但我那儿子,高中都念不完,喝酒抽烟上网,还打架斗殴,到后来竟然偷东西。你说,我费了好些力气教育,但是人家软硬不吃,有啥办法?”
“没有亲身体会的人不信,总觉得是没有教育好,其实人的天性很重要,你说的话我信哩。人才是出下的,不是能完全靠教育培养出来的。像秦始皇,十三岁登基,二十二岁亲理朝政,三十九岁统一中国。你说,像这样的雄才大略,是能培养出来的吗?人一出生天性自带着,是鸡就是鸡,是凤凰就是凤凰,能把鸡培养成凤凰?当然,也不是说教育没有作用,但是对部分人就是作用不大。如果有些人说教育是万能的,咋不再培养几个李白?”
“的确,有些事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社会发展得再好,要饭的仍然存在。各人有各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两人正说着,听到门外有人叫,柳安和出大门外一看,是柳安仁。从开着的大门里,杨龙章也看到了,便跟了出去。皇甫有个习俗,家有丧事,是不能进别人家大门的。柳安仁也恪守这一习俗,在门外喊叫柳安和。
柳安仁说:“老婆昨晚殁了,阴阳看的安葬日子是大后天,说最近再没有合适的日子。我今天中午请家族执事的,你下午到我家吃饭。其他人具体干啥到时候分工,由执事总管安排,你的事我先跟你说一声,和你们那帮行礼的通个电话,你承头,约一个班子,请一个‘官’,我打算过‘官宾’事。老婆一辈子没活一天好人,人殁了,埋好点,趁我能看得见。至于我死了,咋埋也就管不了了。”
正说着,看到杨龙章出来了,便打了招呼。杨龙章说:“原打算中午过来看你,听说我姨殁了,想着下午或明天过来和你说话。”
柳安仁说:“我好着哩,罪还没满,一年半载的也许死不了。”
杨龙章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柳安仁,这时柳安和说:“叫我给你联系‘官’和‘礼宾’没问题,但是有一点我给你提前说一下,我从去年冬天就再没有行礼,这个行道早没有我了,你可能不知道。”
柳安仁一边擦着红红的眼睛一边说:“我知道你们这行道如今不但收礼品还收钱,你不要怕,老哥我能请得起人,就不怕付钱。也许会比别人少些,但规矩还是有的,牛瘦了不能瘦抵角。”
柳安和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真的我不给人家行礼了,去年冬天的好十多家全推掉了,咱村没有殁人,你不知道。我没有脸在人面前走动了,正打算开春了承包咱王家山的那几百亩荒山,独自住王家山去哩。”
柳安仁没有时间听他详细解释,只说:“你不行礼也成。我是图你祭文写得好,不图你给我白效劳省钱,我虽没有钱,但不能坏了规矩。不要说你到王家山去的疯话,如果你到王家山去了,我早要饭去了。”
柳安和说:“我保证给你把人请够,一个也不少。至于其他事,以后再说。”
柳安仁和杨龙章打了招呼,颤抖着拄着一个弯枣木棍走了。
看到柳安仁走了,杨龙章说:“我最近这几年回来,见老支书的时机不多,前几天见了,感觉他苍老了许多。没想到当年那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柳安和说:“我以前对这个人物也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年经见的事儿越来越多,现在回头来看,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干部哩。一心为公,敢说敢干。你知道他的眼睛为啥红红的?他前些年冬天领着社员干活,二三月领社员挖林带,长时间的风吹,落下了沙眼的毛病,听说还有白内障。这些年家境不好,也没有治疗,你看,整日红红的,还时不时的流眼泪。”
“市上有做白内障的补助项目,不知他查了没查?做个手术,也许会好些。”杨龙章说。
“即使有,他也不会去的。谁侍候?他七十多岁了,儿子老实得跟傻子一样。出了个孙子倒差不多,但是又出了事,终年躺在炕上,也没有钱,即使有钱也轮不到他花。到如今户口本上的家长还是他。说实在的,让人看着可怜。如果儿子好一点,或孙子不出事,刚才请家族邻里的事能由他亲自出来?他是没办法啊!”
“确实可怜。不知低保啥的给办了没有?我倒疏忽了。过几天了解一下,如果没有,我去给疏通一下,让政策上照顾他,太可怜了。”
“听说办了一个人的。但是像他那个家庭,即使全家办了,也跟不上如今的物价,过的还是穷日子。说到底,人如果生不下好儿女,到老了就要受罪哩。没办法,他也许就那么个命。你看见他拄的那个拐棍了吗?还是他自己在门前沟边挖的酸枣树。那天我刚好碰见了,给他帮忙挖了下来。”
“的确,他的衣服也好像穿了几年了,又破又旧,前些年倒差不多,这几年越来越穷了。”
“前几年孙子没出事,穷也有个样样子。孙子一出事,把十多头牛也慢慢卖完了,孙子依旧没有起来。听人说还算照顾得好,好些像那样的病人,早去世了。”
杨龙章叹了一口气,他不由得想起柳安仁那天对着镜头说的那些话:“我把人亏了,我当支书把人亏了。”也许是对自己如今处境的自嘲,也许是有些后悔。但无论如何,老人的心里是痛楚的。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好心情,他也不会这样失态的。
两个人好久没有再说一句话,各想着各的心事。和柳安仁相比,自己的遭遇又能算什么呢?
“老师,你刚才说不行礼了,我姨下世了,你一个人也闷得慌,遇人家有事请你,你去写几篇祭文,跟着逛几天,也放松一下。”杨龙章想到柳安和刚才推辞说自己不再行礼的事。
“有些情况你不知道,我教了半辈子书,前些年只想着教好学生,后来参与了行礼,觉得自己知识太少了,便开始拼命读书,练习写毛笔字,但儿子的情况正好相反,我认真读书,儿子却一个接一个从学校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当农民做生意学手艺都成,像古人说的,‘穷则独善其身’,我越来越反思和检点自己,但他们都和我相反,都很不成器,没一个好东西。大的不胡来,就是心气重,说话恶毒,像黑蝎子一样。有些话我记得好像对你说过,很让我心寒。而小的文涛,虽然性格比他哥好一点,但办的事却让我无地自容。说实话,我的脸皮被大儿子揭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叫小儿子揭光了,而且还撕得血淋淋的……”
杨龙章静静地听着,他终于明白了柳安和为什么不行礼了,而要到王家山去躲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