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龙章周末回到家里,又生了一肚子的气。
妻子说:“剩下最后五万元一交,人家就给房子钥匙,咱就可以装修了。”
杨龙章说:“那就交吧,你看着办。”
谢瑞丽看到杨龙章不冷不热的态度,心中不由得上火了:“听你这口气,这事好像和你没关系?”
“我没说没关系呀。”杨龙章不想争吵,连忙耐着性子有些低声下气地说。“你说,要我咋样?”
谢瑞丽看到杨龙章露出笑意,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些。“我这里的钱只够交剩下的房款,装修的钱还没有着落,你凑十万元咱装修房子吧。”
杨龙章说:“以前的钱都交给你存定期了,如今工资折上只有四万多,你全拿去吧,我的零花钱先向别人借点儿。”
“怎么?你就这点钱?别的乡镇书记一任下来,弄好几套房子,你连一套房子都没有弄到,买房的钱还是两个人几十年的工资,你是不是把钱另存着?”谢瑞丽在这件事情上对杨龙章很是失望。
“我没有捞黑钱,我更不想进检察院的大门,我觉得我的工资够花就行了。至于别人买几套房子,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稀罕!”
“哼!”谢瑞丽不满他的说辞。别人捞到钱了,可是进去的又有多少呢?
“你不要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话,你是不是想让我进监狱?我进去了对你有多大好处?”杨龙章恼了,用低低的吼声问。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可没有那么想。”谢瑞丽说。她也不想争吵。
“明天我到皇甫去以后,把我的工资全部打到你的卡上,装修的事你看着办,我最近没有时间。”杨龙章说。
谢瑞丽没有再说什么,进卧室去了。
杨龙章连着抽了两支烟,感觉不太生气了,便打开电视看《探索·发现》。之后又把烟藏起来了,藏起来以后想,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烟是平时放卧室里的,有人来招待别人用的,自己有好几年基本不抽烟了。而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儿子杨勇。杨勇早自己买烟抽了,十七八岁了,除了向父亲母亲要钱,也不知哪来的钱,已经开始买整包烟抽了,早不是当初那个偷着抽他一包半包几支烟的杨勇了。
星期天下午,他早早打了司机电话,司机小吴开车来接,他便到了皇甫镇上。
在办公室里泡了杯茶,喝了几口,感觉心中烦闷,便想到外面去透透气,找人聊聊天,让沉闷的心情能有所放松。
出了镇政府大门,原想去找杨清贤。人虽让他不怎么看得起,但老家伙读的书多,尤其是历史上的事,他都能说出些什么。杨龙章知道他读的全是一些文史杂书,而当下的事每天在电视中不断出现,老头爱看这些,时间长了,知道的便多了。
走了几步,他想到了刘莹。何不先去找她?如果她在,和她说话总让他感到轻松而不失情趣,比和杨清贤说话更能让他心灵平静。刘莹对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崇拜,这一切自然表现在语言和行动上。而她又是那么清纯妩媚,让他心生爱怜。杨清贤前些年很少和人长谈,更不要说谈古论今了。最近几年孙子都出落得人模人样了,而他也寿高体健,有儿媳变着花样伺候着,他不心情舒畅才怪哩,所以遇人谈兴很浓。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杨清贤正是如此。
进了文化站的院子,远远就看见刘莹的房门半开半闭着。杨龙章走到近前,推门的瞬间,刘莹从床上半躺着起来了。
“怎么?在休息?”杨龙章问。
“从家里刚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快进来坐吧。”刘莹热情地招呼杨龙章。
杨龙章进了屋子,桌子上有刘莹写在旧报纸上的毛笔字。杨龙章上前端详,刘莹说:“那是我昨天下午回家前写的,当时湿着,没有收起来,写得不好。”
杨龙章说:“还说不好?我啥时候能写出你这样的字,给个县长都不当哩。”
刘莹去拿纸杯,听到杨龙章的话说:“杨书记别取笑我了,写这字又能干啥?连个工作都没有,只要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字写得不太差就行了。如今干啥都用电脑,写字这行当越来越用不上了。”
杨龙章刚想插言,刘莹又说:“我们都说你杨书记恐怕要马上当县长哩,这些年在皇甫镇干了这么多工作,人都说你哩。再说,你是个好人,没架子,脾气好,不像有些人爱摆臭架子,还训个人什么的。我自见了你,就觉得你不但是个好官,还是个好人。”
看着刘莹认真的表情,听着刘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杨龙章觉得这话绝对是发自这个姑娘内心深处的。接触这几个月以来,他也觉得刘莹这姑娘热情但不泼辣,爱说话但没有言过其辞。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都朴实无华而又有滋有味。在前几次,他们不仅谈书法,也谈各自的生活,谈各自的家庭。而且刘莹还向杨龙章谈起自己上初中以前,写字是用清水在水泥窗台和地上写,后来才买墨汁和纸来写。谈到尽兴处,杨龙章也谈到自己小时候家里的困难,他第一次向别人谈起那个清晨,在霜地上看到父亲留下的废机油手印。
当杨龙章动情地向刘莹讲完那件事,他看到刘莹清秀的脸上露出同情和震惊的表情。刘莹说:“杨书记,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和其他当官的不太一样。你是没有忘记农村生活,没有忘记过去的苦。”
杨龙章说:“还有现在农村人的苦。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农村人,一个当着小官,不干农活的农民。”
“杨书记真是难得的好官,好人,不忘本是很不容易的。”刘莹认真地说。
“别杨书记杨书记的。”
“那么我该叫你啥呢?”
这会儿,杨龙章犯难了,叫叔叔?他不想搞得这么严肃。叫哥哥?她只比自己的孩子大三四岁,该让她叫自己什么呢?
“随便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叫书记了。”杨龙章笑着说。
看到杨龙章微笑着望着自己,刘莹一歪头说:“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哪能说错呢?我觉得我们还是说些轻松的话题。”杨龙章说。
“好吧!咱不说你当不当县长、我有没有工作的事,咱说别的。”刘莹说着笑了笑。
杨龙章心里一颤。在他今天的感觉里,刘莹妩媚极了。眼睛不是很大,却显得水灵而多情,仿佛会说话似的。瓜子脸白净秀气,似乎还带着一丝稚气。嘴不大,但微微一笑,却似有万千柔情在那里荡漾开来。夏天了,一件淡粉的T恤勾勒出她丰满青春的上半身。白净的脖颈、纤细的秀发在这里显露出朝气。高耸的乳房发育得很是丰满,胸部以下粗细又恰到好处,使他想起了一个名字“小蛮腰”。再往下,她的屁股似乎又有些丰满,翘翘的,但不显过分肥大。两腿颀长而健美,一件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勾勒出她好看的下半身。杨龙章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
看到刘莹的脸变红了,并低下头去,杨龙章这才感到自己失态了。平静了一口气,他来到桌前。在那里,一寸厚的一沓旧报纸摞在一起,旁边的墨汁、毛笔一应俱全。杨龙章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写了四个字:幽兰飘香。
刘莹泡好了茶,端到桌前来。细心看了杨龙章写的这几个字说:“写得不错,如果写成繁体字就更好看了。”
杨龙章递过毛笔,让开位置,刘莹蘸饱了墨,在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了四个大字:幽兰飘香。杨龙章一看,字体雄浑苍劲、丰满健美。看到这字,杨龙章想到了她的身材,两者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一瞬间,杨龙章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刘莹的肩头。刘莹手里的毛笔并没有放下,静静地,两人像雕塑一般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杨龙章向远处一望,院子里空无一人。他用一只手把门轻轻闭上,从身后搂住刘莹,在她的耳垂、脖子上吻起来。
刘莹依旧一动不动,任由杨龙章吻着。杨龙章似乎受到了鼓励似的,他伸出手去,从刘莹手里拿过毛笔,放在桌子上,之后,把刘莹扳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杨龙章一只手搂着刘莹的肩头,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在她散发着芳香的秀发上不停地吻着,并且一下一下吻她的额头,吻她细腻白嫩的有些毛茸茸的脸和耳朵,并且去吻她的嘴唇。
刘莹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抗,没有躲闪,也没有迎合。直到杨龙章吻遍她面部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时,她开始低头躲闪。杨龙章不想让她对自己太反感,便吻了吻她的额头后松开了。
出门看了一下,院子里依旧一个人也没有。杨龙章进了房子,朝刘莹微微笑了一下,刘莹也羞涩地一笑,说:“杨书记,您喝茶。”
杨龙章听到她还这样叫自己,便说:“不要这样叫,显得很生分。”
刘莹说:“那么叫什么?总不能啥都不叫吧?”
“叫哥哥吧。”杨龙章说着去搂刘莹,在她的后背上拍了拍说。
“心里叫行,人面前不敢叫。”刘莹说着挣脱了杨龙章松松的搂抱。
“没啥不敢的,不敢就说明你和我生疏,或是想和我保持距离。”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样说我冤不冤?”刘莹一脸的佯怒。
“你的心我知道,你是个清纯的好姑娘。”杨龙章说。
刘莹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说:“喝茶。”
杨龙章一边喝茶一边说:“你莫不是端茶送客吧?是嫌我话多了?”
刘莹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其实我喜欢和你说话哩,有时候闲得发闷了,想到你办公室找你,可怕打扰你。”
“不要紧,你有时间就来吧。”杨龙章说。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杨龙章和刘莹告辞了。杨龙章向外走,刘莹坚持要送他,一直送到文化站外面的文化广场大院门口。
这一夜,杨龙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反复回味着和刘莹下午在文化站的整个过程。他觉得,刘莹是爱他的,不然不会乖乖地任由他搂着,任由他亲吻。刘莹更是善良的,没有这种善良,也不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信任。而自己,是不是亵渎了她那圣洁的身子和灵魂呢?
杨人和此刻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老婆吴月梅和他坚决不离婚,任凭他怎么说,老婆也只有两个字:不离。态度不愠不火,不和他吵架,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张口骂他。任凭他磨破嘴皮,还是两个字:不离。一次杨人和说得急了,女人说:“你躁啥哩?你离我哩我都不躁,你倒躁了。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得绝症了。我听说人在这个时间段是最容易得绝症的,说不定没几天活头了。”
杨人和说:“到哪里听到这些怪话?如今七八十岁的老汉老婆都是从这个年龄段上过来的,谁一下子从三四十岁跳到七八十岁了?”
看杨人和找出种种理由坚持,吴月梅说:“既然你说我能活到七八十岁,照此算下来,我还有二十多年的阳寿哩,你给我一百万,我到城里买一套房子,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杨人和气得恨不能拍桌子,但他知道这样不行,便强忍着说:“我哪来这么多钱?你知道,这些年我也没有赚到多少钱,我包活儿才有多长时间哩?”
吴月梅说:“你的事我不知道,我既没有给你看工地,也没有给你管账。我只知道给你把家务做好,让儿子女儿回来有一个温暖的家,别的我啥也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你凭啥问我要一百万呢?”杨人和对吴月梅的态度很是生气。自己心急得像火烧眉毛,而她倒像说别人的闲话一样,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好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火一下子上来了,连声音也提高了。
“凭啥?就凭你五十多岁了离婚,没钱你离啥婚哩?我就不信你离了婚以后再不娶了?我就不信你还娶一个五十多岁像我一样的?既然换老婆哩,就一定有钱,没钱敢换老婆?别人怎么不换?”
“你还越说越有理了?就这么个简单事,让你越说越复杂了。你离也好,不离也好,我会向法院起诉离婚的,不信你不离,还真由了你了不成?”杨人和愤愤地说。
“爱起诉你就起诉吧,我知道你有钱,能买通法官。你最好让法官给我判个死刑,把我一枪毙了,你就自由了,想娶谁娶谁,还能落下一套小康屋。”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中午,吴月梅正在院中洗衣服,接了几盆水在院中晒着,门外一阵汽车的声音。一会儿,杨人和领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进来了。杨人和一进院子看到她,便说道:“这两位是镇上法庭的吕庭长和小朱。”并介绍说院子里是他的老婆吴月梅。
吴月梅依旧洗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跟平时家里来人了一样递茶倒水,也没有把来人往屋子里让。两位法官被杨人和让进屋子之后,三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出来了。杨人和要倒茶,那两个人摆摆手谢绝了。杨人和进屋找了三个小凳子放在屋檐下,三个人都坐在小凳子上,看着女人洗衣服,几个人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吕庭长和杨人和对视了一会儿,开始说话了。
“吴大嫂,本来我是不愿意到你这里来的,但杨老板起诉和你离婚,我们不受理也不行,所以今天来给你送起诉书,并且通知你开庭时间。有些事你可能不懂,提前了解一下,到时候也好知道程序什么的。”
“不要给我说这些话,婚我是不会离的,法庭我也不去。要想离婚,还是那句话,要么给我一百万,要么等我死了以后再说。你们现在说啥都是白说,就不要再白费唾沫了。”
看到吴月梅这个态度,几个人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个眼色。小朱拉开手上的档案袋,取出几页纸,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笔,走到吴月梅跟前说:“大嫂,你在这上面签个字,表示你收到了,我们也完成任务了。”
吴月梅说:“按年龄,你比我家孩子大不了几岁;按你们穿的这身衣服,比普通老百姓强多了。但现在干的这事,就像是畜牧站栏杆里面的那些四条腿干的。”吴月梅说着一扳洗衣盆,一大盆污水“哗”的流了过来,四下淌开,瞬间漫湿了小朱的皮鞋。小朱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吕庭长说:“要不你就按个手印吧,按个手印也行,我这里有印泥。”
“滚!”吴月梅厉声喝道:“别给脸不要脸!”
吕庭长愣住了,看来今天的任务是完不成了。便悄声对杨人和说:“要不走吧,改天再来?”杨人和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小朱已向大门外走去,吕庭长也在污水横流的院子里蹦蹦跳跳着向外走,便狠狠地瞪了吴月梅一眼,跟着出了大门。
吴月梅也跟着出了大门,见几个人正准备上车。门外只有一辆车,是杨人和的那辆。她看到吕庭长上了副驾驶位子,小朱从后排钻了进去,杨人和也进了驾驶室,低头找钥匙打火。从前玻璃外,她看到吕庭长正微笑着对杨人和说着什么。吴月梅的怒火在一瞬间被点燃了:自家的车我一次也没有坐过,你们这群王八蛋却坐着来劝我离婚,劝我永远与这车、这人脱离关系。这一瞬间,杨清奇的话在脑中像闪电一样划过,她快速操起身后硬柴垛上的一根木棒,狠狠向车的前挡风玻璃砸去。“嘭”的一声闷响,玻璃破了,杨人和前面的视线一片模糊。这会儿他的车子刚点着火,挂上挡还没有起步,他赶忙熄了火,旁边的吕庭长双手抱头。这当儿,又“嘭”的一声响,吴月梅的第二棍子下去了,碎玻璃哗啦啦掉了下来。吕庭长双手护头缩成一团,小朱的脸早吓白了,杨人和抖抖腿上的碎玻璃下了车,大声吼道:“干啥哩?干啥哩?你这是干啥哩?你疯了吗?”
吴月梅看到路边有不少人在向这边张望,也有人向这边走来。小康屋一家紧挨一家,这边墙里说话,那边就能听得见。这会儿,已有不少人远远围观了。
吴月梅并没有因为别人的围观而罢手。她又抡起木棍朝发动机盖子砸了下去,边砸边骂:“我让你再闹离婚,我让你闹!我先把这砸烂包了再说。”
杨人和急急忙忙跑过来,夺过木棍扔向一旁。这时吕庭长和小朱也从车里爬出来了。杨人和又羞又恼,抡起巴掌给了老婆一个满满的五分。瞬间吴月梅的鼻子里爬出了两条鲜红的“蚯蚓”。吴月梅用手一摸,一看流血了,便扑向丈夫,高声叫骂:“姓杨的,不要离婚了,你今日把我埋了就零干了,你何苦费这么大的劲哩,你今日个就把我埋了……”
许多人一看杨人和回来了,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留意观察着。这会儿见两个人闹起来了,忙上前帮着老吕和小朱劝架。吕庭长说:“有啥事好好说,不要打架,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说。”见有邻居已把两人劝开了,便趁着人多混乱挤出人群溜走了。出了小康屋门前的硬化路,到公路上拦了一辆车回镇上去了。
吴月梅被众人劝进了院子,她看到今天人多,扑着要和杨人和拼命。邻居把她劝在院子里,留两个女人陪她,把大门从外面拴起来。
杨人和被人劝在一边,看看自己的汽车,这会儿是开不成了。机器虽没啥问题,但这会儿开在路上,不是丢人现眼吗?摇摇头,唉声叹气的,掏出烟点上一支独自吸起来,又猛然反应过来旁边还有劝架的,便赶紧掏出烟来每人散上一支,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把我气糊涂了。”众人笑笑,都没有说什么。
这会儿杨清奇转过来了,杨人和便掏出烟敬上一支。杨清奇笑着说:“我看你这红烟盒上有一根电杆,是啥好烟?我吃得习惯吗?”
有人笑道:“这是县长抽的烟。哦,忘了,像你家龙章也该抽这种烟。那上面也不是什么电杆,叫华表。”
杨人和苦笑不得,但更让他哭笑不得的事还在后面。杨清奇说:“我在电视上见到的洋车没有顶子,听别人说做成那样是兜风哩,还是干啥哩?人和,你不把顶子掀掉,却把前面的玻璃给敲碎了,是图个凉快、风更大哩吗?”
有人掩着嘴偷偷地笑起来,还有人没来得及掩饰,笑出声来。杨清奇依旧一本正经地看着杨人和,似乎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如果遇到别人这样调侃自己,杨人和早发火了。即使不发火,不恭敬的话也早过去了。但对方是书记的爹,杨人和忍住了,说:“这是我那个糨糊女人干下的好事么。就刚才的事,你就这么取笑我吧。”
“我知道咱杨柳也只有你能干这么大的事,把玻璃敲碎了趁凉哩,就像大棚蔬菜一样反季节长哩,才三月呀,你就嫌热了。”杨清奇没有了刚来时的严肃,开始嘻嘻哈哈。
“你取笑我哩,我知道。”杨人和看到众人望着自己和杨清奇看热闹,像看本山大叔的小品一样看他,又说:“你看我恓惶成这样了,今天在你屋里混一顿晌午咋样?”
“那没麻达么。”杨清奇爽声说。
两个人向前排的杨清奇家中走去,众人这才散开了。
到了家里,杨清奇给自己的茶杯中续了水,要给杨人和泡茶。杨人和说:“我的茶杯在车里。我倒忘了,车里还有些东西,我去拿杯子,顺便把东西锁在后备箱里。”
杨人和刚走,王菊香便笑着对老伴说:“人家都给门上挂锁子哩,我看你得给自己的嘴上挂把锁。一把年纪了,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该说的话也说,不要弄得里外不是人!”
杨清奇说:“这事你不要管,该咋说我自己知道。”说罢觉得自己口气有点生硬,老婆再怎么说也是为了自己好,便朝老婆笑笑。
王菊香还想再说什么,这会儿杨人和拿着杯子进来了,王菊香便说:“人和,拿杯子来我给你倒水。换茶叶吗?给你另放点新茶叶?”
杨人和说:“不用了,我自己倒。这茶叶刚冲了一次,还好着哩!”
杨清奇便说:“那你就自己倒吧,顺便把壶捎出来,放门口咱俩喝起来方便些。”
杨人和看到门口房檐下已摆上了两张凳子,便把暖水壶放在中间,相对着坐下。杨清奇对王菊香说:“你要转就转去,等会儿回来给咱们做饭,人和下午在咱家吃饭。”
王菊香知道老伴故意要支开她,便说行。拿了一只鞋底就出去了,还不忘关上了大门。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杨清奇拿出儿子给自己抽的黑兰州,给杨人和一支说:“人家都说这烟好,我抽着没劲,不过瘾。”
杨人和说:“这烟我是抽惯了,好着哩。其实我身上装的也是这个。刚才那个你叫电杆的烟是专门用来招待别人的。”
杨清奇说:“我知道哩,那叫中华。人常说,不说不笑不热闹,不喝米汤不急尿。我看你紧绷着个脸,故意逗你的。”
杨人和说:“人家都说你幽默,名不虚传么。”
杨清奇没忘正事,问道:“今天是咋了?你媳妇为啥砸你的车?”
杨人和说:“这几年没感情了,也说不到一块了,我想和她离婚,她不离,把车砸了。”
“离婚?离啥婚?”杨清奇显得很吃惊。
“就是我俩过不到一块了,打算离婚哩。”
“你俩?我还以为是兔娃离婚哩。就说么,兔娃还没结婚么,离的啥婚嘛!”
杨人和不知道他是糊涂了,还是装糊涂,也不在意。“兔娃书还没念出来,娃还小哩。前些年不好好念,把三四年时间浪费了,后来才灵醒了,要出来还得几年哩。”
“噢,是你俩离婚。你今年多大了?”杨清奇一本正经地问。
“五十四了。”
“兔娃多大了?”
“二十二了。”
“那好啊,赶紧离了。撵一两年后兔娃找下媳妇了,你爷父俩同一天结婚,过个热热闹闹的大事。”
“你说的是啥话嘛?”杨人和一听就知道是杨清奇取笑自己,臊得脸色发红。
“我知道,你是在外边有人了,才这样做的,对不对?”杨清奇的目光紧紧逼着,使得杨人和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可以说是吧。”杨人和说。
“到啥地步了?有没有孩子?”杨清奇步步紧逼。
“没有吧,可能没有。”
“有也不要紧,你有的是钱嘛,你养也成,她养也成。”杨清奇说。“如今是啥情况,你说说,我替你诊断诊断。”
“买了一套房子,如今房产证办到人家名下了。”杨人和说完,感到这事办得好没面子,又说道:“本来我们说好马上要结婚了。”
“女方是啥情况?”
杨人和详细讲了于娟的情况。杨清奇说:“好是好,如果你再年轻二十岁,这事好办!如今这年龄了,这事恐怕难办了。”
杨人和说:“为啥?”
杨清奇说:“年龄相差这么大,刚开始新鲜着哩,觉得美得很。时间一长,啥毛病,啥缺点就都出来了,也就没有刚开始的那种热火了。到那时,淘气的事也就来了。如今儿子和老子话都说不到一块儿了,像你们,能热火几天?”
“于娟的性格好着哩!”
“这会儿好着哩,这会儿是你身体能行,也能挣到钱。再过些年你身体不行了,不说有啥病让人家侍候,就女人的那事你干不好,人家都会自想办法。到那时,你爹不是爹,男人不是男人,还不如儿子哩,难受着哩!”杨清奇说着,那表情仿佛已经看到杨人和晚年的恓惶了。
“那么你说这事咋办呀?”
“咋办我没有办法,但大方向我知道:婚不能离。即使包养着也不能娶回来,包养着你即使有万贯家财,她分不去。一旦扶正,就难说了!”
见杨人和沉思起来,杨清奇又说:“咱村上的杨清贤那人你觉得咋样?”
“不咋样!”杨人和知道杨清贤和杨清奇比和自己关系近,便不做过多的评价,其实他从心里瞧不起杨清贤。
“不咋样?那人本事大着哩!人虽是那么个人,脑子好得很,是大智慧,皇甫少有的人。”
“……”杨人和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杨清奇为什么会把那么多的赞誉之辞都加在一个名声很不好的人身上。
“你可能不服气,那人的智慧大得很,比你都要好哩。你不要觉得我说话过头,如果你有他的脑子,你就不会把事办得给拿住了。是我,也不会把事办成你这样,猫不上树狗赶着哩!”
杨人和半张着嘴,等着杨清奇说出他的主意来。
“杨清贤是啥家庭?儿子不行,但是他给儿子娶了个售货员媳妇。但杨文远福薄命浅,早走了。如果再搞几年,供销社成了私人的,他不也成了售货员?儿子长大成人,他不也在街道上轻轻松松过一辈子?这是杨清贤给他设计好的路,他没走完。如果是娶个农村媳妇,他的家庭也就成了农业家庭,啥事都干不了。耕地、收麦、打碾等农村活儿,谁家的女子进了门也受不了。所以说,杨清贤给儿子的盘算是棋高一着。”
“但是人都说他和吴佩兰有那种关系。这成啥了嘛!”杨人和说。
“杨清贤说过一句话,叫‘丑事有个丑道理’。这话你听过吗?”
“听过。”
“这话没错。杨清贤和吴佩兰真有没有那种关系咱都不清楚对不对?人家是一家子,晚上咋睡你我怎么知道?但我觉得他俩是有这种关系的。吴佩兰是个女人,需要男人的关心和……”杨清奇在斟酌着词语。
“也就是一句话,女人需要男人,白天需要,晚上也需要。你想,刚开始,吴佩兰是临时工,为了能转正脱离农村生活,嫁给主任的瘸腿儿子。后来,婚姻的不满意和不称心便逐渐显现出来。但那时候吴佩兰年轻,咱杨主任也白净干练,上前一步,把儿子做不到的事情替儿子办了。女人么,或是心甘情愿,或是半推半就,后来就慢慢适应了,这时关系也好了,感情也出来了……”
杨人和插嘴说:“我这几年有个感觉,或者说是发现:关系是喝出来的,感情是日出来的。”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城里人兴先谈恋爱后结婚,咱农村人没有啥接触就结婚,后来感情也出来了,也就是你说的那样。丑事有个丑道理。”杨清奇说。“后来杨文远早早走了,杨清贤那阵子很难言,他必须照顾好吴佩兰。但这会儿两人已睡到一块了,只要关系好,吴佩兰是不会走的。到后来,孙子逐渐长大了,这时杨清贤少了后顾之忧,供销社的地皮也成了他们私人的,而且两个孙子也争气,如今都成了人前里的人,他这阵子不逍遥不自在才怪哩!”
“名声总归是不好听么。”杨人和承认杨清奇的分析有道理,但嘴上依旧不想承认。
“难道你这样做名声就好了?”杨清奇目光紧逼着对方。
“我最起码是正大光明,他们是偷偷摸摸。”杨人和感觉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
“人家是为了一家子人不散伙,把一个家庭完整地传下去,你为了啥?你缺儿子还是少女儿?我告诉你,和杨清贤比,你差一大截哩!”杨清奇说完,端起杯子连着喝了几口茶水。
杨人和默不作声,他似乎无法说得杨清奇无话可说,也似乎无法找出更充足的理由来佐证自己的离婚行为是正当的。
“再说你一句。你办事我一向很能看得上,但这事办得就不敢恭维你了。没领结婚证,给那女人买啥房哩?不要像蛇钻窝,只想着进去,把咋出来给忘了,到头来都死窝里了。”
“你说得对,这事办得有些急。”杨人和讪讪笑了。
“不光是急了,还有点蠢!你既然愿意听我的话,我给你讲,你这边不要再提离婚了,再提只怕要出人命哩。出了人命,你在杨柳,在整个皇甫,就不如一摊臭狗屎了。我想到那时,恐怕和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再说,到那一刻,两个孩子都不认你,你就成孤家寡人了。这词还是“文革”那阵子学的。”
杨清奇说着笑了笑,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口才。
“你现在开始想办法结束和那女人的关系,人家还年轻,让她趁早自己打主意,我想你也耍够了吧?听你说你们处了都快一年时间了,再说你也半老子了,也不小了。老汉要像老汉,要有德行,不要净干些没名堂的事。”
“你说的对!这事得好好考虑,再也不能头脑发热了。”杨人和问:“你都快七十的人了,脑子咋这么好,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你可能是不知道,我年轻时期就不是个秕谷子。后来龙章上了大学,当了干部,我看电视就经常看新闻,看法制节目。老婆子爱看电视剧,为这我们还经常闹别扭哩。这些年也闲了,每天的新闻我是非看不可,到放电视剧的时间,我是看不看都成哩。”
“我听说当领导的都看新闻节目,你没当官,操的心可真不少。”杨人和这时想到农村一句骂人的话:“县长拉屎哩,把差官的帽系子挣断了”。这句话是骂人闲心操多了。他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国家大事,了解的多了,总是好的。出去和别人说闲话拉家常,家长里短的事这几年也说得少了,人们都开始关心国家大事,说到底也就是关心自己的生活。”杨清奇说。
其实杨清奇是为儿子杨龙章操着一份闲心。儿子身在官场,而作为他这样一个有心计的人,似乎比儿子操的心还大。
“你说得对,这几年看病就开始报销了,而且多年了国家连公购粮都不要了,农民的负担没有了,每年还领钱哩。”
“就是,共产党好着哩,不是共产党的政策好,你拿啥娶小老婆哩?”杨清奇笑起来,杨人和也笑起来。
到了晚上,杨人和悄悄把车开到县上的汽修厂。四天后,从西安托运回来的玻璃到了,砸下去的地方也修好了。第五天,杨人和的小车又出现在县城和他的工地上。
从今年过完春节之后,成秋香的磨坊便彻底关门了。这些年来,由于邻村有人安起新式的自上料磨面机,而且还有风车式的机器,麦子倒进去以后,经过机器的筛子和吹风,杂质和尘土都会清理得干干净净,到出口时,还根据麦子的不同干湿度加入水。这样,早上拉来的麦子,到下午便能磨出白白的面粉来。
成秋香也对自己的设备适当的进行了更新,也购进了一台风车。但由于机器太小,总没能使生意如十多年前那样红火。她找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就和农村近几年人口锐减有很大关系。
最近几年,好些人在外打工已经站住了脚,不但媳妇带到了外地,孩子也随着到外地上学,家中只剩下老爹老娘看着旧宅子。用许多老年人的说法,叫守着院子等死哩。而次一些的,或是家中有拖累的,也是整天在外面干活,到晚上下班之后骑摩托车回家。还有一些外出做生意的,或是全家搬走,或是只剩下几个人在家。所以,人口的减少是农村各类生意萧条的主要原因。
成秋香想重整旗鼓,换一套更先进的设备,但又考虑到人口少了,设备再好,也不会有人天天来磨面的。
正犹豫,儿子回家过年,说他已在城里买下一套楼房,让父母亲和奶奶到城里去住。成秋香拒绝了儿子的好意,但她立即打消了再扩大规模的想法。有儿子在外面搞得好了,自己也划不来再过分伤心劳神了。
刘金城让全家人搬到小康屋居住,也劝她卖掉旧磨面机,并且把剩下的牛全部卖掉。成秋香思前想后,要想全搬到小康屋,看来磨面机和牛都要处理的,不然两边奔波,是没有安宁日子过的。
关掉磨坊后,有人看到成秋香不再磨面了,便来买她的旧磨面机、粉碎机这些东西。她索性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卖了,腾开了房子,二十多年的磨面生涯彻底结束了。她感到了没有过的清闲和轻松。
牛圈里还有十头牛。这几年,她是方圆左右牛存栏量最多的,许多人都在一阵风之后把牛卖了,只有她坚持了下来。她觉得依照自己的家庭现状,不养牛又能干什么呢?做生意自己早过了年纪,再说集市上也不常去,对做生意一窍不通,生就土里刨食的命,还是从土里刨吧。更何况,刘宗藩一天没活儿干,就急得走出走进,跟丢了魂似的。到人堆里说话,只会嘿嘿地傻笑。但是给他个活儿,他就按时做好了。而且像喂牛这样的活儿,他干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几次成秋香进了牛棚,还听见刘宗藩跟牛说话哩。成秋香没有出声,听到他说得很流畅,比跟人说话强多了。
一家人在这天吃下午饭时商量搬到小康屋里的事。成秋香说:“金城让咱们把磨房里的东西全卖了,把牛也卖了,搬到新地方享两天福。我原打算在金城结婚时咱搬进去,但这娃说他还不结婚,而且说他结婚要到城里结,让咱不要等他。我考虑再三,磨房既然不行了,咱把它卖了,也零干了,免得让人家说咱没有把生意做好。咱干脆不做那生意了,别人也就没话说了。要搬到新地方,牛还是卖了好,两下里来回跑,也不方便。”
马香草七十多岁了,早已不管家事了。说不管,是她早不操心了。这几十年,她也没有实际管过,都是成秋香一个人说了算。今天见成秋香说要搬过去,嘴张了张,想说啥也没有说。近些年里,她常常会想起死去多年的刘德禄来。从两人相识,他几乎就没有享过一天福。虽然他的脑子好使,但他没有赶上好时代。而且走得不好,落了那样的下场。
刘宗藩见成秋香要卖牛,一边吃饭一边闷声说:“卖啥?又不是没人喂。”
成秋香看了刘宗藩一眼说:“不是有人喂没有人喂的事,是搬过去之后没有地方喂。”
刘宗藩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成秋香想,其实小康屋房后还有一片地,可以修个小牛棚,喂四五头牛没问题。但关键是养牛效益实在太低,一头牛养到出栏,细算赚不了多少钱。如果腾出人来去工地当小工,也许会跟养七八头牛的效益差不多。而且养牛还要往里摊钱承担风险,牛有病啥的能急死人。如今人工价高了,当小工一天三十元,工地多工人少,红火得很,不愁没活儿,只拿一个铁锨就行了。而且手碰破了或者负了伤,只要人硬扎,药钱工头都会出了。另一个原因是儿子这几年能挣到钱了,每次回家都要给她留下几千块钱,让她们零花。修小康屋那会儿,她向儿子借的钱,儿子也没有让她还。这一年多来,卖掉牛的那些钱,她除了给小康屋购置窗帘、灯和搞粉刷之外,还买了几套一般档次的家具。尽管如此,她的手中还余有几万元呢。
所以,她便想着把牛卖掉,全家人过几天清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