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人和又一次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
在赶集摆摊卖衣服的同时,杨人和当上了杨柳一队的队长,他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摆地摊做生意上,只有在上面布置了平田整地,植树造林等活儿时,才停下生意带领社员去干活儿。他本人基本不劳动,到了工地上,他把活儿一分配,便站在远处点上一支烟,悠闲自得地吸起来。他不干活儿,但他不愁活儿干不好。别的生产队工分日值是三元钱,杨柳一队的他定为五元。这样一来,你干一天活儿,挣的义务工在决算时少出五元,这和挣五元现金没有多大区别。而你当小工,一天下来根本挣不到五元钱。所以只要有活儿,杨人和一叫,社员们都非常踊跃地来了,根本不愁活儿没人干,这就是杨人和的办法。他常说:“只要办法好,没有不听话的社员。”
尽管许多人家凡有挣义务工的时机都去了,但年终还是少不了出钱。出了钱还要庆幸:如果不去干活的话,出的钱不知道有多少哩。
杨清奇在杨人和将义务工的价码升高以后,就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杨清奇说:“工分弄得这么大,以后义务工少的人家光义务工一样出好几百块钱,拿啥交哩?”杨人和说:“大家的驴大家骑。出的出,得的得。义务工日值太低,上面派的活儿完不成。再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符合党的政策。”杨清奇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说什么。心想自己如今仅种三口人的地,即使出钱也不会出多少的。再说自己还跟着做义务活儿,咱也划不来得罪人。
杨人和成为大家的议论焦点,不是因为他当了队长,也不是因为他摆摊卖衣服,而是因为他在街上办了一个舞厅。
供销社大院里有一栋房子,三间大,中间没墙。杨人和经过和杨清贤沟通,租下了这三间房子,经过粉刷和简单装修,在这里开了一个舞厅。杨清贤又把供销社过去做厨房的一间房子给了他,杨人和重新抹了墙面,并将烟熏得漆黑的房顶做了顶棚,打扮一新,作为自己临时的住处,并且可以存放衣服。每天集散了,收摊之后他就把衣服拉到这里来,顺便在这里做饭。到天色昏暗,夜幕降临,他打开电源,霓虹灯闪烁,舞曲狂放震耳欲聋,便开始有人来这里跳舞。杨人和定的票价很低,男人每人一元,女人不要钱。
舞厅陈设简单。四周靠墙是一排木条做的椅子,没有桌子也没有茶几,舞厅里也没有饮料啤酒,如果有谁要买什么东西,供销社大门外旁边的商店里有,而且种类齐全,应有尽有。
供销社的商店也基本私营化。改革开放以来,供销社逐步失去了独家经营的霸主地位,街道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小商店。这些小商店为了和供销社竞争顾客,便采取了灵活的价格。有人买东西让店主便宜,店主为了不让顾客流失,便适当的让利销售,这一点是供销社无法相比的。这样一来,供销社的生意便开始逐渐滑落。这些年不但没有再招收新的员工,而且年老的有人退休,有人觉得挣钱太少自动离职去做别的。供销社主任杨清贤考虑再三,觉得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自家承包了地点最好的三间早晚门市部。并且全天营业,打破了按时开门按时关门的传统习惯,和儿媳妇吴佩兰两人经营着。这边是红红火火,日渐兴隆,旁边另几个营业员承包的大商店却矛盾百出,生意日渐清淡。在经营了一年多以后,由于内部不和,终于关了门。杨清贤不但承包了早晚门市部,而且以供销社的名义卖化肥农药种子。农药和种子都销量不大,但一到春播和秋播季节,化肥的销量却很大,而且是独家生意。这时杨清贤让已退休回家的老罗和老张来帮忙,一人收款开票,一人发货。销售旺季一过,便发了工钱打发两人回家。有人根据开出的票是白条断定,杨清贤的化肥大部分是不入账的,因而推测他每年光凭卖化肥一样就可以赚不少钱。
杨人和每天晚上营业到十二点结束,这时候杨清贤关掉商店门,等着关供销社的大铁门,舞兴还没有散去的青年人便恋恋不舍地走了,杨人和对他们说:“明晚再来。”
然而时间不长,媳妇吴月梅就找到了杨人和的舞厅。这天晚上,她趁着同村的柳文衡两口子、刘永旺几个去跳舞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一起来到街上。进了舞厅,吴月梅看到杨人和正在和两个年轻媳妇头凑在一块说笑,便不由得心中不快。别人都开始跳舞,她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杨人和倚在门口收钱,后来没人了他关上门来到里边,看到吴月梅一脸的不高兴,便说:“来,咱们两个跳个舞。”吴月梅并没有站起来。震耳欲聋的舞曲中,他似乎听见吴月梅说:“我不会跳,谁会跳你跟谁跳。”
白色的灯光划过吴月梅的脸,杨人和看到她的脸色似乎有些阴沉,一赌气便转身走了。
散场了,吴月梅眼看着同村的柳文衡他们骑着自行车离开,她左右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去吧,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见到杨人和,今晚来之前心中隐约有一种企盼,想和他在一起。而不回去吧,杨人和并没有挽留自己。自己生了气,他似乎更委屈。犹豫不决的时候,柳文衡他们已经骑自行车走了。一个人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回去,她还有些害怕。
无奈之下,她站在门口,看着杨人和关了灯,锁好门,便在他身后推着自行车来到后面的住处。天空漆黑一团,像黑色的大幕捂下来一样,黑得严严实实,院子中几乎没有灯光,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她似乎感觉有些害怕。
杨人和在前面开了门,进屋开了灯,也没有叫她进去。吴月梅是个极要面子的女人,跟着到了房子门口,她不想主动和他说话,便站在门口,等着丈夫叫她,或者是主动跟她说话。自己不声不响地跟到后面来,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妥协,她希望丈夫能主动和好。
然而杨人和进了屋,既没有关门将她拒之门外,也没有主动喊她进来,而是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一杯水,端着喝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吴月梅心里的怒火突兀的增加了,她后悔自己今晚到这里来,也后悔当时没有跟村里人一块回去。但这种后悔一瞬即逝,变成满腔怒火发泄出来:“你多少时间没有回家了?这个家里你还管不管了?我知道你在外边逛得心野了,心里没有我们母子了,要哩还是不要,你趁早给我们母子一句话,不要了就早说,这样藏着掖着不理不睬的干啥哩?……”一阵痛快淋漓的责骂如同冷水般泼向杨人和。
杨人和停下喝水,但杯子依然在手中端着,他冷眼看着尽情发挥上纲上线将威风用到极致的女人。他知道女人的性格,温柔的时候像一只绵羊,而暴怒的时候则像一只母狼,除了凶狠,更多的是霸道不讲理。
看到女人发泄得差不多了,杨人和说:“啥事就啥事,绕这么多弯子干啥?不要头上的病到脚上看。”
“我啥事?你说我来啥事?我能有啥事?你把你自己的事说,你为啥不理我?”女人说着冲进屋来,往杨人和面前蹿。
杨人和本想就此打住,但女人是从不认错的一个人,如果一开始错了,她就会一错到底,坚持错下去的,要叫她理屈词穷认错罢休,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见好就收鸣金收兵,须得杨人和首先认错并露出笑脸,除此之外是不可能的。
看着声嘶底里不见对方投降决不罢休的女人,杨人和仿佛看到一只好斗的公鸡在自己眼前跳跃,而且丑陋极了。女人瘦弱,平日里时常无精打采,但此时,仿佛充满了充沛的精力,有着无限的能量等待释放,他不由得仇恨起来。
“滚出去!深更半夜在这里嚷啥哩?我不吱声还把你给哄起来了,滚出外边去!”杨人和发怒了,对着女人吼。
“滚哪里去?你给我说,你给我说滚哪里去?……”女人开始带着哭腔,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爱滚哪里滚哪里,你以为我软弱,还由了你了不成?”杨人和说着向门口移动,女人紧依着他,并做着打架的准备。到了门口,杨人和猛地一推,并且快速把门关上,将哭声、骂声关到门外边去。
“狗日的像吃了原子弹一样,想干啥哩?”杨人和插上门上的插销,恨恨地骂。
里面的光线将身子缩小拉长,通过门板缝儿,窗户玻璃挤向外面。而哭声骂声从更多的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中挤进来,拼命地钻进杨人和的耳朵,使他不堪忍受。女人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杨人和正想开门去骂,他听见有人大声说:“为啥事不行这样半夜三更的吵闹?没看都啥时候了,这里是个单位不是私人家里,像你们这样闹腾,乡政府的人也被你们吵醒了……”杨人和听声音,是杨清贤。正要开门的时候,杨清贤问:“里面有人吗?”
杨人和开了门,灯光洒向门外。杨清贤进了屋子说:“有啥嚷的?不要嚷了,早点睡。”说着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灯光下的吴月梅。吴月梅不哭了,也不骂了,但没有进屋来,仍站在门口。
杨清贤见两人都不再争吵,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进屋去,外面太黑。不要嚷了,要注意影响。”说着走了。
杨人和走到床边坐下,他等女人进来。而吴月梅依旧站在门口,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两个人依旧僵持着,都等着对方主动开口。
杨人和点上一支烟抽起来。说真的,在这一刻,他没有了对她的怜悯,更多了几分憎恶。
一支烟抽完了,又一支烟抽完了,等第三支烟已经抽得只剩下很短一截,杨人和狠狠地把烟屁股摔到地上,站起身来,到外边去拉女人进来。在这一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
女人看到男人拉她,坚持了起来,不让杨人和拉。杨人和说:“进去。”女人说:“你恨得想摔死我哩。”
杨人和知道女人说对了。她从他摔烟屁股的动作看出他心里有一股狠劲。“我恨你干啥?我要恨就恨自己哩。”杨人和说。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很违心,不由得抬头看了一下天空。
天空黑暗如同一口大锅扣在大地上,星星如同粘在锅底上的白芝麻,看着清楚但没有亮光。周围什么也看不见,这一瞬间,杨人和产生了阴森森的感觉。
“走,跟我进去,半夜了。”杨人和说。
女人依旧没有动。
“咱俩都四十了,不是十八九岁二十岁。”杨人和说着拉了女人一下,顺势进了屋里。
“睡觉。”杨人和把女人推到床前,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女人却站着没有动。杨人和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总是耍得大,每次都要我给你回话哩。”女人看到杨人和笑了,脸上这才展妥起来,说:“不怪你你回啥话哩?”杨人和忙嬉皮笑脸地说:“怪我、怪我。”女人佯怒说:“就是怪你。”
几天以后,杨人和两口子半夜吵架的事传到杨清奇耳朵里。这事不是别人说出去的,是杨人和第二天晚上对刘永旺和柳文衡他们几个说的。杨人和是解嘲的口吻,但各人传播都加入了自己的观点和倾向。杨清奇是在人市摊子上听到的,他以嘲笑的口吻淡淡地说了一句:“打架骂仗的日子还在后头哩。”听到众人都附和自己的观点,他又抛出自己的第二个看法:“如果要说开舞厅挣钱,还不如养头叫驴配种去!”
杨清奇的话一出口,旁边的人都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柳安仁吸着烟锅,悠然地看了一眼杨清奇。他知道,只有杨清奇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如果说不出这样深沉有力、入木三分的话,他就不是杨清奇了。
刘永旺看了杨清奇一眼,伸着翘起的大拇指说:“高!高!就是高!”因为杨清奇知道,已经有好几家人因为跳舞而夫妻吵架了,听说有的还闹到了要离婚的程度。别人传播这些事的时候,杨清奇就在旁边听着。从电视上,从人们的言谈中,他知道舞厅是怎么回事。
刘禄魁之死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是县上领导还是知道了。马飞龙受到了批评,领导批评他工作作风粗暴简单。当然,这是由乡党委书记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的。之后不久,马飞龙调走了,杨龙章被调到皇甫乡当了党委副书记。
刘禄魁自杀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愿意说出来,给人留一个爱打小报告的坏印象。组织部门将他调到皇甫乡当副书记时,他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他可以到农村去,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他不相信农村的工作仅仅是“促粮要款,刮宫引产”。他知道如果和农民一条心,是会大有作为的。农村广袤的大地上,只要肯下力气,不会得不到回报的。而这个头,是要政府给带的,他有这个信心和决心。紧张的是心中的蓝图很美好,究竟能不能实施呢?
到任以后,班子成员对工作进行了分工,杨龙章主动要求分包北面的包括杨柳村在内的这八个村。杨柳村是他从小生长和生活过的地方,人熟,好开展工作。
早在一年前,他就在思考农民该怎样脱贫致富。虽说近几年出门打工的热潮越来越浓,但杨龙章觉得,这毕竟不是农村人唯一的出路。年轻人有知识,适应能力强,出去或进工厂做技术活,或进酒店饭店当服务员学厨师,或是中年人到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或大工。但过了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能干什么呢?再说,即使出去,家里的老人,小孩谁来管?考虑再三,他觉得农村人的主战场还是应该放在农村。不应该像眼下一样:青年人出了门,家里的人收种打碾之后,或是聚在一起打麻将,或是在人市摊子上说闲话。这一切他是清楚的,每个村庄都有人市摊子,常年存在。他觉得这一陋习应该去掉,让农村人有活儿干,不仅仅是农忙时干那么几十天,其余时间无所事事。
杨龙章在乡党委会上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我们的农民不应该只种庄稼,而更应该考虑种植经济作物。我们不会创新,害怕承担风险,但也有风险很小的项目。旁边陕西的几个县都栽种苹果,我们即使照猫画虎也应该向人家学习。据我所知,苹果亩产可以达到五千斤,即使每斤批发一元钱,每亩也可以收入五千元,除去成本,收入不会很低。人家都在栽种,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觉得我们要向人家学习。我们同处相近的纬度,绝对没有问题……”
杨龙章的想法得到了书记李启明的支持。杨龙章谈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带各村的班子成员和骨干社员到邻省去参观,学习人家的经验,让农民自己去感受人家的致富氛围。
带上包队干部,杨龙章首先来到自家所在的杨柳村。他召集了村社干部开会,详细讲了以前和县上领导到邻省出差时看到满原苹果树的场景,并且介绍了人家的经济效益。最后他谈了自己的想法:带领干部和群众去参观,之后在全乡逐步推广苹果树种植。到适当时候,聘请人家经验丰富的果农来当技术员,指导农民发展苹果产业。
几天下来,杨龙章跑遍了自己包的八个村子。经过干部会,他们组织了八十多人的参观团,租用县客运公司的两辆大客车,载着人们到邻近咸阳地区的礼泉县去参观、学习。
李书记答应政府承担车费。杨龙章和各村的支书,主任已经约好,参观期间的两顿饭由各村自己负担,不要农民掏一分钱。
来到苹果大县礼泉县,大家看到成片的苹果在金秋时节硕果累累。听了当地村上的支书介绍,每个人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不由得兴奋不已,摩拳擦掌,恨不能回家大干一番,似乎钱马上就赚到手了。
为了节省住宿费,他们连夜返回。第二天杨龙章开始逐村召开社员大会,和村上的干部们详细介绍外省的苹果产业,并开始着手确定每户、每个社的栽种面积,再汇总到村一级。
杨柳村和陕西接界,许多人知道苹果能带来效益,但都知道栽苹果树比不得种庄稼。这些年人们种庄稼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吆喝着牲口精耕细作,施肥的季节施肥,除草的季节除草。但现在不同了,许多人家打的粮食够吃了,人也懒惰了,对种庄稼没有了以前的那种虔诚。到种的季节,化肥种子拉到地里,叫来拖拉机,几天就种得差不多了。而且冬小麦第二年农历三月份不再除草,开始有人打除草剂。虽说许多人比刚包产到户时闲了,种的面积或有所减少,但产量却提高了许多。更突出的问题是家庭里的各项支出比原来大多了。
杨龙章原来每个月都要回老家一趟,农村的这些现状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开完会,逐村分配了任务。这天他骑自行车到了杨柳村,到吃饭时节,他回家吃饭,老爹杨清奇说:“别的干部包队都是跟着村干部到处转,乏了困了找个熟人家睡一觉,到吃饭时间吃派饭,混顿饭吃了就回去了。你却想为农民办事,谁知道你的好心?咱们这里的农民已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毛病。这几年自由了,没有了原来的积极性,放十四五年以前没包产到户,队里叫干啥就干啥,跑得快了还嫌慢。唉,这几年,想干事不容易,人心不齐了。”杨清奇说着叹了口气。
“这是好事啊!我想让咱们这一带农民有钱赚,是实心实意为人民着想的,是不是有人不愿意?”杨龙章感到似乎没有想象的那样好。自己这些天开完会就和村干部呆在一起商量怎样落实到户,没有和农民交谈,下面的有些情况还不是很清楚。
“事是好事,但有些人不一定能认识到,我看这事有难度。”杨清奇淡淡地说。“我把咱家大埂上那三亩地报上了。”
“报上也好,一方面起个带头作用,另一方面以后也许有些效益。以后你干不动了,我有时间我回来干,没时间了承包给别人也行。”杨龙章看到老爹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以及那张苍老的脸,感觉似乎有些对不住父亲。
那天开群众大会,坐在主席台上的杨龙章和刘永旺宣布了杨柳村栽种苹果树的消息后,坐在下面房檐下的群众开始埋怨。杨光裕说:“咱们始终跟着陕西跑,人家种烤烟,咱也跟着种烤烟。人家烤出来的烟一斤卖四五块钱,咱们烤出来的烟好的卖一两块钱,末级卖八分钱一斤,连炭钱都不够,跟着瞎跑啥哩。”柳文衡坐在杨光裕的旁边,说:“领导图政绩哩。一个人一个样子,一个人一套搞法。像人们都说的,一个人一个脾气,一个国家一个旗旗,一个沟子一个渠渠,你连这个都不懂。”柳文衡这些年妻子生了孩子,他出不了远门,买了一辆拖拉机,给别人也给自己耕地、拉粪、拉炭。由于说话做事不让人,钱也不少收,生意也很一般。有时候没活了,就将拖拉机开到工地上去拉砖。
杨人和也坐在不远处。他前几天跟着去参观了陕西的苹果,也因为长时间在外面跑,知道苹果和烤烟都能赚钱,但都是活儿特别多的。听了柳文衡他们的话之后说:“政策上错了的少,上面总是想法子让老百姓挣钱。但问题是咱们这里的老百姓没有做好,如果能像陕西人一样吃苦出力气,不挣钱才怪哩。”
柳文衡说:“还不都是为了向老百姓要税钱想出的法子。前几年种烤烟,管你挣钱不挣钱,每亩一百多块钱的烤烟税你先交了,这总是事实吧?加上三提五统,义务工,杂七杂八,我两个人的地,每年交七八百。如今苹果树一栽,不知道要交多少税。”
“苹果还没栽,他们是不会要税的。即使收税,也会等到结了苹果再收的。”杨人和说。
柳文衡说:“人家是看你摘苹果,想要你的苹果吃哩,你给装几十斤搭在自行车上,不就啥事都没了,你翻不过板。”
杨人和说:“农民的税都是经过财政所收上去的,人家是大球吓你这个傻女子哩。”
杨光裕说:“我后来了解,是乡上税所里姓巩的那个所长和姓张的那个高个子,这一伙狗日的张狂得很,他们找成秋香收税,碰上我摘苹果,想给自己搞些。”
柳文衡说:“你抡起镢头把,把那两个狗日的腿给打断,派出所来问,就说他俩偷苹果哩。”
杨人和说:“你这龟儿子比那两个人心还黑么。”
柳文衡说:“对那些人,你就要心黑哩,不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他还觉得自己有多伟大哩。”
之后的几天里,杨龙章下午没有回到乡上去,而是住在家里。甚至他大多数时候都和村民在人市摊子上,或门前路上,或田间地头说闲话。他想更多地、更详细地了解农民的心态,了解农民心里真正的想法。他知道,没有充足的时间和感情投入,村民见了你只会客客气气地打一声招呼,根本不会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
下午,他顺着大路,来到邻队里,杨七斤正在门前收豆子柴。自从在面粉厂回来以后,他就靠种庄稼,家里的孩子都在上学,经济很拮据。
杨龙章掏出刚买的烟来,拆开给杨七斤一支,并为他点上,唠起了家常。杨龙章知道他家没有经济收入,孩子每周从学校回来,不但要带些干粮,还要十多块钱,杨七斤闲时就当小工,挣些小钱补贴家用。
“这几年你的烤烟卖得怎么样?”杨龙章看到他家门前有一个烤烟用的土楼子,便问道。
“烤烟也不行。种了不到三亩,和邻家合着烤。前些年刚开始,尽是些等外的,还不够炭钱。去年稍好一些,基本会烤了,但也不是很好。今年烤烟卖了两千多块钱,除去碳钱、种烤烟时的肥料钱和薄膜钱,还能赚一千元。”杨七斤说。
“一千元恐怕不够一年花?家里粮食能卖多少钱?”杨龙章看到杨七斤蹲下去,他也蹲在旁边。豆子柴在路上晒过之后,已被碾踏得很软和,豆荚也变得很小。豆荚蜷缩在一起,豆叶子早不见了踪影。
“啥叫够花不够花?有了多花些,没了就不花。家里除过电费,吃盐,其余的菜啥的,都是有啥吃啥,种啥吃啥。衣服买一件总能穿几年。我家里人多,负担重。”
“我觉得还是种些苹果树,这样四五年以后,孩子或考上大学,或要娶媳妇,到花大钱的时候,苹果挂果了,也能帮你一把。再说,这也是个指望,五年以后到了盛果期,每亩地卖个三四千元不成问题。你种四亩地,就能卖一万多近两万元。这样几年下来,也会攒一笔钱的。”
“事是好事,不知道好务作吗?像烤烟,温度稍差一点儿,烤出来就不一样了,就会少卖钱。”杨七斤有些担心。
“苹果不比烤烟那么细致。只要到时间该打农药,打些农药,到拉枝时拉枝,施肥时施肥,没什么难度。像你这样勤快的人,务作四五亩不是问题。”杨龙章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再说,我们会有技术人员,什么时候干啥,都会有人来指导。种的面积越大,收益就会越大。”
“想着是个好事哩。我知道你在外边时间长了,经见的也多了,再说,是瞎事你不会哄咱自己人。”杨七斤说。
“你说的这是实话,我是一心想叫咱们富起来哩。我和咱乡上李书记说了,今年秋天栽的苹果树苗不要农民掏一分钱,全部由政府承担。你放心,以后也许会投资化肥农药哩,这都有可能。”杨龙章已和李书记私下谈过,要在全乡逐步发展苹果产业,因为他听说烤烟种植不久后将逐步停止。
“有你这话,我无论如何也要栽几亩。”杨七斤信心百倍。“咱就是个农民,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命,不干这再干啥哩?”
杨龙章和村上的许多农民谈了话,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踏进这么多庄稼人的院子,了解到了许多他没有想到的情况。刘麦牛在父亲刘禄魁死后,开始一个人过。他根本不会做饭,家里又脏又乱,他的三婶每隔几天过来给他蒸一锅馍。他每天饿了就吃个馍,到水缸里舀碗凉水喝,这样就算一顿饭。肚子填饱了,他便到村子里转悠。几天不洗脸,眼角常粘着眼屎。本就是个高个子,走起路来晃来晃去,整日里无所事事。
杨龙章见到麦牛,便问:“麦牛,饭吃了没有?”麦牛说:“没吃哩。”杨龙章说:“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没有吃饭?”
麦牛说:“没啥吃。”杨龙章说:“没啥吃?是没粮食?还是没面?”麦牛说:“粮有哩,面也有哩,不想做饭。”“会做饭吗?”“不会。”“不会不知道学吗?”
这时,杨人和走过来了,接着说:“这是个懒熊,人不行,还想吃现成的哩。宁愿饿着,也不做饭,饿死活该。”
杨龙章说:“既然这样,让他到别人家里帮忙干活,由性子干,总能混两顿饭吧。”
“根子上的原因是这人太懒。给人家干活不好好干,有时候吃过饭就溜走了,有时候别人给吃饱喝足领到地里,叫干活,到下顿吃饭时来喊他,一看,人没了,活儿没干多少。以后见到一问,他就说那天头疼或者肚子疼。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叫他干活了。靠不住。”
杨人和说完,杨龙章似乎也对这样一个人没有办法。他记得刘麦牛似乎和他年龄一般大,小时候就没见他上过学,那会就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现在成了这样。
跟杨人和谈起栽苹果树的事,杨人和说:“我知道这是好事,再说你主持这项工作,我即使不想栽,也要栽上三五亩的。无论如何,也要支持你的工作。”
听到杨人和如此表态,杨龙章高兴地说:“有你这样的干部,我们的事不怕办不好。我知道你的为人,意识先进,有创新精神,你无论如何也要给咱杨柳村乃至全乡带个好头。”
杨人和说:“没问题,你要办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会办好的。以后有啥好政策,你不要忘了我就是了。”
杨龙章说:“有啥好的惠民政策,我一定先通知你,我相信你能给群众带个好头。”
深秋时节,李书记亲自到陕西中部的铜川去了一趟,调回了近三十万株红富士苹果苗。皇甫乡的北部几个村庄,每个村子栽种面积都在五百亩以上。一下子,苹果产业有了十足的发展势头。
李书记对杨龙章说:“根据上面的意思,我们逐步把烤烟种植调整到乡政府以东、以南和西边的十四个村子。从今年已经栽上苗子的八个村起步,我们逐步狠抓苹果产业,把我们乡在十年之内,发展成陇东地区的苹果大乡,苹果强乡。”
杨龙章非常高兴,他为能遇上这样一位和他思路一致的领导而兴奋。在他的建议下,苹果苗子进行了集体栽种,第二年开春所用的套枝袋,少量的薄膜,都由政府提供。这些东西没有收群众一分钱。杨龙章还到邻近的陕西一个苹果种植县,联系到两个有经验的果农,回来对每个村的农民进行了培训。他准备将这种技术上的支持作为一项长期工作进行下去。他知道,没有技术上的支持,许多农民会打退堂鼓的。
第二年,杨龙章根据外省的经验,让农民们在苹果树的间隙种上豆子,者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种。因为没有其他农作物的影响,果树苗子会长得更快。如果提前一年挂果,就是提前一年产生效益,比在行间里套种庄稼要强得多。
深秋时分,杨龙章从乡上抽出五个农业学校毕业的干部,每个村抽出五个群众,到陕西去系统地学习修剪、拉枝、用药、施肥等技术。这帮干部和社员回来了之后,以他们为骨干,再培训其他农民,杨龙章的苹果产业步入了正轨。
柳安和是杨龙章苹果产业的积极支持者。在刚开始动员群众栽果树的那几天里,杨龙章在村子里的大路上碰见柳安和,杨龙章伸出手去,两人第一次握了手。互相问了情况,杨龙章才知道,杨柳小学如今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兴盛。在杨龙章上小学的七十年代以及之后的八十年代初,杨柳小学有八个教学班,而且每个班都有四十多名学生。如今教学班只剩六个,并且每个班的学生只有二十个左右了,比先前少了一半多。
柳安和说:“当了多半辈子民办教师,也没有了先前那种强烈的转正愿望。像我们这类人,每天下午放学后,主要任务就是自家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活儿。”
杨龙章说:“听说你已经给文涛娶了媳妇,这样一来,你的任务也完成了,分家了没有?”
柳安和说:“文涛刚结婚,过一两年再分吧。分了家,只剩下我们老两口,我也会感到负担轻些。在一个大家庭中,干啥事是牛出力气,驴不出力气;驴出力气,牛不出力气。太费劲。”
杨龙章说:“也好,儿大了,各有各的活法,过几年之后分出去你也省心些。”
“我报了三亩苹果。听说你负责这个,我觉得错不了。”柳安和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报上也好,下午和周末捎着就把那点活干了。”两人说了一阵,柳安和回家去了。
一天中午,杨龙章从村部出来,前面就是学校,他索性进了学校。自从在这里小学毕业,近二十年了他从未踏进这学校半步。柳安和的办公室就在学校进去的第一排,这会儿没课,看到杨龙章进来,柳安和忙打了招呼。进了房间,杨龙章看到房里极简单,一张木板床上放着简单的铺盖,一张办公的三个抽屉的桌子,上面是一摞子书。柳安和让他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他没有去坐,却来到床前,坐在床沿上。
两人说着话,柳安和为自己的寒酸而感到不好意思。杨龙章觉得这样随便坐着更显得自然。他看到床头放着一本书,拿起一看,是本《庄子新解》。随便翻了翻,里面有原文,有注释,还有翻译的白话文。柳安和说:“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翻翻。”杨龙章也没有说什么。这时,他看到墙上有一副字,只有两个字:“幽兰”。字体苍劲有力,但不失圆润丰满。字是写在普通的白纸上,由于时间已久,白纸皱着,不是十分平展。
看到杨龙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字,柳安和说:“有时候闲着,每年订的报纸堆成一堆,我便拿来练习写字。以前写得不好,这几年练习王羲之的行书,自我感觉有了些进步。”
“不但是进步,而且是写得很好。”杨龙章记起宣传部有位老干部,每年给单位写春联,字就写得很好,常常得到别人的赞扬,字体和这个差不多。
“这也可以说是我的兴趣吧。我这些年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越来越想多读些书,而且读的全是古典书籍。早上学生背课文,我背唐诗宋词。说这些不怕你笑话,我中午或下午没课时练毛笔字。有时我想,虽然这些东西在教学上用不上,但知识增长了没有啥负担。古人说学富五车,我越来越感到学的知识少了,我想多吸收些古典文化的营养。就这,许多人不理解,甚至有人说,土都涌到脖子的人了,还学这些干啥。我觉着以前说的‘活到老,学到老’是对的。知识没有重量,知识是装在脑子里的,真正有了学富五车的知识,才能在用起来时得心应手。”
柳安和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兴奋,他似乎遇到了知音一样,对杨龙章说了很多,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你说得对,知识多了不累人。我也想多读些书,但每天都很忙,总感觉没有时间。”杨龙章在这一刻感到,老师依然是老师,哪怕他还是一个民办教师,是一个五十出头的面容苍老的老头子。
“时间是挤出来的。把你喜欢的书带在身边,有时间拿出来翻翻。书读百遍,其意自见。”柳安和像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知音一样,对杨龙章说着内心的想法。这些年来他无处诉说,只有在课堂上对他的学生说,然而又有多少孩子能听懂他发自肺腑的声音呢?今天,他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柳安和说:“我总觉得,中国古代有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美到让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中国的书法也一样,你看,比如王羲之的书法,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美,难怪被后人尊为书圣。他的字奇而正,雄而逸,健而美,不由得使人心生敬意。”
杨龙章看到柳安和拿出一本很旧的《王羲之行书字帖》给他看,接过来随便一翻,里面首篇是有名的《兰亭序》,后面是每个字的带格范字,还附有偏旁部首的写法。
“像你这样的兴趣叫人羡慕,我也要像你一样,多读些书。写毛笔字我是不行的,写不了,也不会有出息的。”
“有时间就练练,没啥深奥的,时间久了自然会有长进的。”柳安和感到很兴奋,他也没想到今天说了这么多。
“柳老师,我以后有时间了,还会来找你的。”杨龙章听到上课铃声敲响,看到柳安和开始整理教本,便站起来。“什么时候买了宣纸,请你为我写几个字,回去装裱了挂墙上。”
“行么,啥时候都行。”两个人出了门,又一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