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好几家倒霉的时候,杨清奇却事事如意。前一阵子县城过物资交流大会,儿子杨龙章回家接父母去逛会。说父母整天呆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这几天农闲,家里也没有多少活儿,他想接父母去逛逛。
母亲王菊香说:“前一阵子你媳妇坐月子,我在县上呆了一个月,就那么大个房子,人往里一蹴,跟关进笼子里一样,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感觉透不过气来,没咱屋里敞亮。我不去,要去就让你爸去,他爱吃羊肉猪肉,我啥也不吃,去也闲着哩,再说也得有人看门。”
杨清奇说:“你不去我去,正好看看孙子。满月见了一面,有半年了没见,这会儿该会爬了吧?再说龙章也大小有了官,我想到县上的街道走一走。”
“那是个啥官嘛!秘书科科长,听着是科长,其实是副科,官尾尾的个小官。”杨龙章说。
“怎么?大官是从小官做起的。好好干,不信以后当不了大官。”杨清奇满怀信心地说。
“官场上的能人多着哩,要当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因素多得很。”杨龙章知道爹把当官比做考试,但跟他一时也说不清。
“年轻着哩,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一定要好好干。单位上的人看着哩,咱村上的人也看着哩,不要弄个没出息,让别人笑话。”
“爹,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干。”
到了县上,杨龙章把爹领到街上,买了崭新的中山装和新裤子。要买皮鞋,杨清奇推辞着说:“我穿不惯,怕穿着夹脚,没咱这布鞋舒服。”杨龙章从爹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是真的不想买,便说:“你不要怕夹脚,咱买大一个号就行了。”便买了一双皮鞋。杨清奇换上新衣服新皮鞋,虽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觉得精神了好多,他的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儿子陪他买了衣服,在街上吃了羊肉泡馍,并且给了他一百块钱说:“你随便转,屋里想呆了就呆着,呆烦了就到街上去转,去戏院看戏,想吃啥就买着吃,不要怕花钱。”
杨清奇说:“你不用管,来两天了,路我也认下了,丢不了,你干你的工作去。”
儿子一走,剩下儿媳谢瑞丽领着小孩。杨清奇接过孙子抱了抱,孩子哭了,儿媳接过去用奶头哄。杨清奇觉得闲得无聊,便下了楼,到街上去走。
这套房子是谢瑞丽的单位分的。工行福利好,假也好请。去年修了住宅楼,虽然只有四层高,而且外墙是砖墙,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家,这令她很高兴。再也不用挤单位的单身宿舍了。谢瑞丽的父亲是一名工商系统的老干部,母亲是农民,孩子满月不久,都是她来带,这几天有事,谢瑞丽便请了几天假来带孩子。
杨清奇路过一个摆在路边的眼镜摊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眼镜以前对农村人来说是奢侈品,杨清奇小时候见刘德禄的老爹戴一副水晶石头镜,圆圆的镜片很厚实。那时候他不懂,听说刘老头子上厕所也要摘下眼镜,据说屙屎会因为出力使劲而影响眼镜的质量。刘老头有几幅大小不一,薄厚不等的眼镜。有的镜腿钩住耳朵;有的镜架是黄铜的,镜腿末端变成了圆片子,紧紧扣在老头子的脑袋两侧。他见过刘老头眼镜腿上有细细的链子拴着,有的则用细绳子拴着,都是一样的目的:防止镜片掉下来摔碎。
这几年,也有人开始戴眼镜。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有些乡干部、村干部,他们的鼻子上架上眼镜,增加了庄重感,多了几分威严。第二种是有钱人,这些年有人发了财,用眼镜抬高身份,显摆尊贵。第三种是些爱打扮的所谓“料子”。这类人除过华丽的外表,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都不能和前两者相提并论。但爱打扮是每个人的自由,他们想借眼镜提高自己的质量。
眼镜有天然石头镜和人造玻璃镜之分。天然石头镜据说能养眼护眼,常戴能使眼睛湿润明亮,而玻璃眼镜片则使眼睛干燥涩痛。正因为如此,眼镜变成了身份的象征。杨清奇早就想买一副眼镜,但他知道自己是个庄稼人,虽说近年不是天天上地干活,有时可以把自己穿干净点,但戴副眼镜会让人觉得是显摆,所以就把买眼镜这事一推再推。今天,他又萌发了买一副眼镜的念头。
蹲在镜摊前,仔细一看,有方的,有圆的。干部大多戴方形有色的,上了年纪的农民大部分戴无色的,喜欢打扮的年轻人则戴大块的墨镜。自己该买哪一种呢?杨清奇临场犯了难。
还是卖镜的有主意:“你一看就是个干部,戴这种方形的,带五分色。以后头发留长点,往后一梳,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个领导。”杨清奇听着很受用,他知道自己是方形脸,戴方块眼镜好。于是就买下了一副一百二十块钱的方片墨镜。
付了钱,杨清奇戴上眼镜去戏院看了戏。由于钱花得有点多,他不想在街上吃饭,便到儿子的住处去。
儿媳看到戴着眼镜的杨清奇,似乎有不认识的感觉。一愣,随即说:“我还以为你到外边吃饭呢。”显然,她没有给杨清奇做饭。
“你抱娃,我给你做饭去。”谢瑞丽把孩子递给杨清奇,去了灶房。
孙子在怀里看了看杨清奇,杨清奇用嘴发出声音逗孙子玩。不一会儿,小家伙便不安分地伸手去抓杨清奇的墨镜,杨清奇便将眼镜摘下来,孙子没有了目标,不玩了,一会儿便挣扎着不让杨清奇抱了。挣脱不了,便哭了。
儿子一哭,谢瑞丽便从厨房出来了,说:“怎么了?怎么了?”说着便从杨清奇手里接过去了。
杨清奇有些尴尬。谢瑞丽没有怨他的意思,但他自己感到不舒服。
杨龙章回家吃饭,吃过饭杨清奇说:“以前听说你单位还有房间,能住人吗?我今晚想看夜戏,恐怕回来得迟,娃太小。”
杨龙章说:“回来迟就回来迟,不要紧。那儿你一个人住不方便。”
“方便得很,我啥时想睡啥时睡,迟早都行。”杨清奇坚持说。
杨龙章便领着父亲来到单位上自己的宿舍,杨清奇看到有一张床,高兴地说:“这条件多好,住着自在。”
晚上杨清奇也没有去看夜戏。儿子的房中桌上地下都是整捆整摞的书和纸之类的,杨清奇识字不多,也没有去看,便躺在床上抽烟。
近十二点钟了,他还是睡不着觉,半盒烟也抽完了,他又拆开了一盒。这时有人敲门,杨清奇看门一看,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问:“你是谁?屋里是不是着火了?”他连忙说:“杨龙章是我儿子,没有着火。”小伙子说:“我起来上厕所,看到杨科长屋里灯亮着,寻思杨科长平时不住宿舍,怎么今晚这会还亮着灯,原来是老伯。”小伙子继续说:“房里烟大得很,要不把房门打开让跑跑烟?”杨清奇便开了房门,这才感觉屋里烟笼雾罩极了。
第二天杨清奇便向儿子提出要回家,不想逛了。杨龙章问:“你才来几天时间,戏还没演一半,急着回去干啥?”杨清奇说:“以前没这习惯,这次挪了地方睡不着觉。在楼上睡不着,在你房子里也睡不着。我是个贱人,土炕上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杨龙章看到父亲坚决要走,便买了车票送了回去。父亲走后,杨龙章问妻子:“爹来时说要多呆几天,怎么才四天就回去了呢?”妻子说:“我哪里知道?你问你爹自己哩么。”杨龙章看妻子有些不高兴,便说:“我只不过说说,你生啥气?”谢瑞丽说:“我生啥气了?谁说我生气了?”杨龙章便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妻子已经生气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蛮不讲理,有时温柔和善。捉摸不透的时候,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和她纠缠。但也有不理智的时候,两个人便会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争吵起来,事毕之后杨龙章回想起来,便会暗暗问自己,这是为啥?
杨清奇回到家里,老婆问他:“你不是说要住一段时间吗?物资交流会过完了?”
“没有。我不习惯住楼,闷哄哄的。龙章单位的房子住着不踏实,第二天早上起来别人来上班,咱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
“一看就知道和我一样是个穷命,住不惯回来也好,回来宽敞自在。”王菊香说。
戴上眼镜到门外的大路上去,柳安和骑自行车从学校回家吃饭,说:“听说你到县上去了,会完了吗?”
“没有,还有三四天哩。我住不惯楼房,在房里上厕所不习惯。到龙章的单位宿舍去住,人家叔长伯短的,叫得我不好意思,就回来了。”
“也是,住不惯就是住不惯。以后去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就是,咱乡下自由惯了。”杨清奇大声说。
下午出门到杨人和家门前的人市摊子上,这里是农闲或人们地里干完活后不自觉聚在一起说闲话谝闲传的场合。有人管这里叫闲话摊子或人市摊子,有人叫牙杈骨台台。杨清奇是这里的常客。
“牙杈”在陇东方言中的意思很微妙,说某人是某个庄子里的“牙杈”,可以理解为这人说话硬气,做事强硬,也可以理解为这人不讲理,恃强凌弱。而“牙杈骨台”说的就是在这里说硬话,说闲话,说无用之话的意思,跟沙龙差不多。
杨清奇一到这里,他的这一身行头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怎么?一回城进得阔气了?我看你这身打扮,以为是书记来了。”刘永旺这几年说话比以前随便了许多,有时候也和杨清奇开玩笑。
“阔气啥哩?还不是原来那样子!咱再穿都是农民,跟书记不沾边。”
“怎么才几天就回来了?不把城里的大鱼大肉好好吃月把天,咋对得住你的科长儿?”刘永旺继续说。
“几顿就吃够了,顿顿有肉,吃着心里发腻,不想吃了。”杨清奇摘下眼镜,他看到刘永旺伸过手来。
“这眼镜不错,多少钱?”刘永旺一边上下翻着看,一边问。
“二百。”杨清奇故意往高里说。
“二百哩?这眼镜就是好。”刘永旺戴在自己的眼睛上。“如果你家龙章是县长,这眼镜就不是二百,就成了五百。如果龙章当了省长,这眼镜就是几千块的。龙章当了总理,这眼镜就上了万。这一类东西没价钱,就看谁戴哩。”
杨清奇在心里认同刘永旺说的话,但嘴上说:“啥货就是啥货,到哪里都是那个货!”
杨人和赶完集回来,手里端个茶杯来了。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接着说:“有些东西就看搁谁身上。拾个烂麻袋片子,农民披上就成了疯子,模特披上就成了时装。领导几十年栽一棵树就上了电视,农民栽了几十亩有谁理你哩?”
“农民就是个栽树种庄稼的,就是这个命。要想出名上电视,就要干啥的不干啥,不干啥的干啥,这样才能出名上电视。”杨清奇抛出自己的高见。
一伙人都笑了。
杨清奇除了儿子让他感到体面心情愉悦之外,女儿也让他感到荣耀,因为女儿嫁得好。
杨凤姿上学时也刻苦异常,但成绩比起哥哥杨龙章还是略逊一筹。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这让杨清奇很是意外。而在前一年,柳安仁的二女儿柳丽蓉在复读两年之后考上了大学,成为杨柳村继杨龙章之后的第二个大学生。
对于杨凤姿是否继续复读的问题,杨清奇没了主意。杨龙章主张继续复习,但杨凤姿却没有信心。这些年该留的级她也留了,该下的功夫也下了,她觉着自己今年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当儿,有人听说杨凤姿高考落榜便来提亲。
来者是同一个大队的,叫柳得明,是过去的民兵连长,如今的村主任。他的堂兄早年参军,后来安家到新疆,听说现在是一个新建的县级城市里的领导,他的老婆也是市直一个部门的头头脑脑。这次嫂子回来想为儿子找一个媳妇。要求就是高中毕业,最低标准是初中毕业的农村姑娘。
柳得明听说了杨清奇女儿落榜的消息,便领着嫂子来了。两人介绍了那边的情况:柳家一家都是工作人,老两口当官不说,儿子在那个城市的邮电部门上班。而且对方承诺,如果亲事成功,儿媳妇他们也会安置工作的。
柳得明的嫂子见了杨凤姿以后,满心欢喜。杨凤姿身材端庄,银盘大脸上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杨清奇一家看过那小伙子的照片之后,也觉得没有意见。小伙子的五寸彩照看上去浓眉大眼,身着邮电绿的制服,眉宇间透出一股英俊气。
柳得明的嫂子姓赵,她介绍自己在邮电局当局长。赵局长提议说,如果凤姿没有意见,就让杨清奇领着,去新疆和她儿子见一面,也看看她的家庭。没意见的话就举行婚礼,不同意就回来,车费有她们负担哩。
面对这样诱人的条件,杨清奇两口子和女儿都没了主意。听说新疆很远,但赵局长说:“远怕啥?有火车哩,想回来坐火车就回来了。”杨清奇知道女儿如果考不上大学,想找这样一家有工作的是不可能的事。而考不上大学,女儿一生也就和自己一样,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庄稼人了。如果嫁给柳家,这辈子就只剩下享福了。
杨清奇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女儿杨凤姿也没有主意。她怕自己再次高考失利,与其高考失利嫁给农民,倒不如嫁给这家。正当他们举棋不定时,杨龙章回来了。杨龙章说:“他们家的条件确实好,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以后肯定嫁不了这么好的人家,但是新疆也远得很,这事你自己做主。”他们权衡再三,在柳得明的促问下,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杨清奇带着女儿去了一趟新疆。一个月后,他和柳得明两个人回来了:杨凤姿嫁给了柳市长的儿子。
有人问时杨清奇说:“人们都说中国大,这次才知道了有多大。卧铺火车坐了两天两夜,汽车还坐了半天才到那个城市。比咱们县城大多了,人家的楼房大得很。这次结婚还买了一套新房,凤姿的户口一寄过去,结婚证一办,工作不久就安置了。”
杨清奇还从新疆带回了莫合烟,装在烟包里让别人品尝。
有人问杨凤姿的彩礼是多少,说人家钱多,彩礼一定不少。杨清奇说:“我让得问明彩礼,亲家母说:‘我们家这么好的条件还出彩礼,会让人笑话的。’我也就没有再要。回来的时候,亲家给了一千块钱,也跟彩礼差不多了。
杨清奇在逢人介绍女儿出嫁的情况后,心中不免暗自伤神:这辈子恐怕咽气时女儿也难在身边了。走得那么远,想回来也不容易。
杨凤姿在许多人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远嫁他乡,消失在了杨柳人的视线当中。有些人理解杨清奇,有的人则叹息,但杨清奇心里却乐颤颤的。其实隐藏在心底的想法是:柳安仁两个女儿都干上了公家事,如果女儿凤姿考不上大学,那么农民就当定了,在柳安仁面前,他丢不起这个人。因而,哪怕是倒贴钱,他也要抓住这个机会。回来后,他有意时不时向人们谈论起女儿家里现代化的生活条件。
杨柳大队三分之二的人家在八十年代末都搬到了大路边上,住的都是新修的四方形的院子,或盖了三间房、或盖了六间房。而最阔气的依旧要数杨人和修的院子,但杨人和却家道中落了。
成秋香早出晚归地经营着自己的面粉厂。面粉厂是七十年代的叫法,现在产生了许多新的叫法,人们都说到成师那里推磨。推磨是用石磨磨面的传统叫法。还有人说到自上料那里推磨,都指的是成秋香的磨房。
成秋香家依旧住在那两只土窑里,家庭现状没有什么直观上的改变,但不同的是粮食比以前多了。相比之下,她家没有别人家的变化大。
成秋香的目标也是能修一院房子,修在大路边上。如果能行的话,她想把磨房搬回来。老式磨面机已经废弃,人们都嫌粮食要不停地往上倒,出力太大。把自上料磨面机、粉草机和碾米机搬回来,两间房就够了。这样一来,有顾客咱做生意,没顾客就可以干家务,免得像上班一样两头跑。
正当她攒足心劲过日子的时候,刘宗藩做的一件事使她憋了一腔怒火。
前年的十一月间,有几天刘宗藩呆在家里没到磨房来。这天中午窑上的场里有人吆喝:“收烂铜烂铁废铝哩!收老灯盏、铜水烟锅哩!……”刘宗藩想起老爹死前告诉他窑中间的地里埋有东西的话,他早在几年前趁家中无人时挖了出来,是一罐银元和几根黄色的他不认识的东西,筷子大头粗细,手指长短。他便拿了一根到场里去,让收破烂的看。
收破烂的拿到手里掂了掂,问:“你家以前是不是成分高?”刘宗藩瓮声瓮气地说:“就是,你问这个干啥?”收破烂的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挨过整的,和我一样是可怜人。我看你衣服破旧,肯定日子也过得恓惶。这样吧,这东西我本来不收,称着卖铜也就三角钱,我给你两块钱算了。”收破烂的把东西装到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叠大小都有的钞票,抽出两张一元的给刘宗藩。开着蹦蹦车就要走时,柳安仁来了,看到蹦蹦车已经启动,便高喊着扬起手中的铁锅说:“你不是收铁吗?我拿来了你急着跑啥?”
收破烂的看到柳安仁已到跟前,便说:“我们一块的人在前头村子等我,我不想收了。”
柳安仁说:“我听到你吆喝,大老远地跑过来,你不收了,哪有卖面的怕人家吃八碗?”
收破烂的便跳下车,接过柳安仁的烂锅说:“像这样的烂锅,我平时收一块五到两块钱,今天给你三块钱,咋样?”
柳安仁说:“你给三块钱我不嫌多,给四块也行。”
收破烂的付了钱便开着蹦蹦车走了。
“你卖的啥东西?”柳安仁边往回走边问刘宗藩。
“我爹留下的一指头长、筷子粗细的黄东西。我不知道是啥,刚才那个人给了两块钱拿走了,说是铜,称着卖能值三角钱。”
“重不重?”柳安仁一惊。
“重着哩,我估计有二三两重。”刘宗藩说。
“冷怂,你把金条当铜卖了!快追,看能不能追上。”柳安仁说。
刘宗藩向着蹦蹦车开走的方向望去,蹦蹦车已经上了大路,向外面的公路开去,撵是撵不上了。
几天以后,刘宗藩把金条当铜卖的事便传开了。成秋香听杨人和说了这件事后,她回到家厉声问刘宗藩。刘宗藩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面对老师一样,很快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并交出了藏着的东西。成秋香在痛恨刘宗藩的同时感到了一丝欣慰。
刘宗藩并没有向成秋香完全坦白,他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如果不是柳文衡,他也许不会卖掉那根金条。
那天大路边来了一个爆玉米花的,刘宗藩便拿着玉米去了。摸身上是不是带了钱的时候,他掏出了一个东西,和这次卖掉的一模一样。那天他挖出窑里埋着的东西以后不认识,又重新藏了起来。但他在外面留了一根,想在适当的时候找个人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又没有他信得过的人,今天刚好带着,没注意掏了出来。
柳文衡也等着爆玉米花,前面还有几个女人,他们立在不远处。因为装了好长时间,被衣服磨得更加光亮。柳文衡看到刘宗藩手里黄灿灿的东西,要过去一看,说:“我还以为是啥东西哩,是个棍棍子么。”说着往远处扔了。
刘宗藩忙说:“你扔我东西干啥?”
柳文衡说:“一个铁棍棍,就在前面草堆里,你想要就自己去找。”
刘宗藩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只好吃了哑巴亏。他知道自己没有柳文衡言尖嘴快,论不出个啥理。
其实柳文衡并没有扔掉,他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想把它据为己有,便做了一个扔的姿势。刘宗藩眼笨,没有发现,在他不注意的瞬间,柳文衡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刘宗藩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自个忍了。回家又拿了一根带在身边。如果不是柳安仁发现,他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呢,也不知道还要糟蹋多少。
第二年春上,成秋香便批了庄基,在大路边上自家的地里开始修房子。她没有盖上房,知道这会儿盖了也轮不上自己住,只能让婆婆马香草住。而三间大的上房里面不安家具空荡荡的,安了家具老婆子也不会勤扫勤抹。再说冬天住着一个大房子也太冷,便盖了东西两边各自三间偏房。
这期间,她和柳安仁发生了矛盾。
成秋香在修房子的时候,去找柳安仁。她想把磨面机挪回自己新家里,而柳安仁不同意。
这天下午,成秋香在为别人粉草时看到柳安仁进了村部大院,便将顾客打发走以后来找柳安仁。
进了房子,正看报纸的柳安仁一抬头,看见进来的是成秋香,便说:“最近忙得很么?”
成秋香在他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说:“还没有你忙,好长时间不见你了。”
柳安仁能听出成秋香话里有话的意思,便说:“我很想来找你,就怕别人把腿打断了。”
“以前都不怕,这会儿能怕了?”成秋香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啥意思。而柳安仁是看出她和杨人和的关系暧昧。
“不说这些了。说你的话,啥事?”柳安仁摘下眼镜,望着成秋香。
“说来话长。我这会儿没人看门,你晚上能来吗?晚上来了我给你说。”成秋香说着露出一个媚笑。
“你先长话短说,我看敢不敢去嘛?去走不了咋办?”柳安仁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的啥话?我向你要金来还是要银来?不敢来这些年你跑了多少回?这会儿佛爷的卵子装正经哩?”成秋香笑着说。虽然笑着,但说出来的话很够柳安仁受。
“说,啥事?”柳安仁虽然挨了骂,但他知道这女人就这直性子。
“我想把磨面机搬回家去。”成秋香说。
“现在搬回去,以后你不承包了咋办?”柳安仁问。
“我不承包了,谁承包不会仍搬回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柳安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晚上来,宗藩这些天睡在工地上看摊子。”成秋香往外边一看说:“好像有人进去了,我走了。”
晚上,柳安仁考虑再三,不知道该不该去。他似乎已经对男女之事没有多大兴趣了,更何况成秋香似乎另有人了,心中对她产生了不干净的想法,也许这一点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不去嘛,成秋香叫了。这会儿他犹豫不决。
夜里近十二点钟了,他才去了。夜很黑,刚出门似乎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望去,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不远处的房子黑乎乎的。从村部往回走,大路两边的院子多了,没有了前些年的那种空旷和寂寞。路过刘宗藩看摊子的工地,黑乎乎的。走到杨人和家门前,也是一片漆黑。寂静的夜似乎被他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几声狗叫显得尖利而空旷。
下了慢坡,他走得很慢,这条路他开始感到陌生。生产队的队部早已经作废,几户农民借去养了一段时间牛以后改装柴火了,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不久成秋香一家搬走以后,这院子就荒废了。
轻轻地敲那窑门,好久才听到带着睡意的一声惊问:“谁?”柳安仁压低声音说:“我。”
门开了,成秋香点上灯有点怨气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这阵子几点了?我都睡了一觉了。”
“刚十二点。说好是等我,哪有等我的意思?恐怕天不黑就关门睡觉了。”
“等不住你来,我还不睡觉了?”
柳安仁脱了衣服上了炕,成秋香也已将线衣线裤脱去了。柳安仁脱光衣服,伸手去抹成秋香的内裤,她自己脱掉了。柳安仁爬上她的身子,却感到力不从心。成秋香也感到了,两人努力了一会儿,还是不行。成秋香说:“听说你们干部都是三宫六院,是不是弄乏了?”
柳安仁一听,心里不免生气,说:“再三宫六院还要出力哩,哪像你,叉腿一躺,就等着挨受活X哩。”说着翻滚下来。
成秋香一时便不再作声。
柳安仁觉得说得重了,想起别人传说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物资交流会期间,而且是有名有姓。他便对成秋香说:“我给你讲个笑话,是真人真事。有个老汉,是个经纪人,在会上遇到个女人,说好是二十块钱一次。到旅馆两人脱了衣服,女人叉开两腿一躺,只等完事了收钱。而老头的东西却不争气,死活不行,心越急越不行。最后老头急得头上直冒汗,还是不行,只得就此罢休。刚想走,那女人却不干,说你不给我钱不行,东西不争气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老头说,这事没弄成咋给你钱?不是坏了规矩?再说老头已经付了十块钱的旅店费。两人争吵起来,惊动了派出所,每人罚款五十元了事。”
“莫不是你干的吧?”
“如果是我,那个女人就是你。”
“你这个老坏种……”成秋香扑到柳安仁的怀里,柳安仁感到了那久违的激情在心中腾起。女人依旧鼓胀的奶子抵着他的胸脯,手到之处是一片湿热。他强烈地产生了把这个女人压到身下的想法。在这一刻,他迅速翻身上去,女人随即发出一阵迷醉的呻吟。
平静下来之后,成秋香再次提到想把磨面机搬回来,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说服柳安仁的。
“要不这样吧,把磨面机和粉碎机卖给你,也免得你出承包费。”柳安仁说。
“卖给我?我拿啥买哩?刚修庄基着哩,恨不得一块钱撕开当两块钱用,我哪有钱买?”
“先欠着,到年底你付清,这样总行了吧?”柳安仁说。
“那我只要自上料和粉碎机,别的我不要。”成秋香说。她知道,这些年庄稼人粮食多了,有小麦供着口粮,种糜子谷子的人少了,碾米机上也出不来多少效益。
“碾米机不是还能用么?欠着也是欠着,这些能用的你全拉走,没用的我卖烂铁,也就利索了。”
“价钱要低哩。”成秋香偎依在他的胸前。
“价钱?以后村上主任他们几个都到齐了,咱们议一议,免得他们说闲话。”
“你一个人就把这事拿了么,还要和那些人商量?”
“那不行,现在啥都讲究民主哩。”柳安仁说。
一个月后,成秋香把磨面机搬回了新修的院子,只剩下那台破烂的老式磨面机。柳安仁找来收破烂的卖掉,整个房子腾空了。
到了年底,柳安仁安排会计来要欠款,他们等着这钱给人家酒店里开欠账,但成秋香说没有。跑了几次,依旧没有。柳安仁不得不亲自出马,带着村班子成员集体讨账,但成秋香依旧是两个字:“没有!”
柳安仁气得咬掉牙往肚子里咽,他忍了,带着一帮子手下走了。
成秋香的底气来源于杨人和。
杨人和摆了一段时间的摊子,感觉生意还不错,一次进货时,进了些羊毛衫。说是羊毛衫,其实一点羊毛都没有,真正的羊毛衫进回去是卖不掉的。农村乡镇的地摊子,哪能卖什么羊毛衫?只能卖些便宜货,腈纶的,混纺的就不错了。
每天赶集摆完摊子,回家吃过饭,如果不是很乏困,杨人和便端上泡了浓茶的杯子,到外面的大路上,东张西望,哪里有人往哪里凑,谝闲传,说闲话。家里待不住,憋闷得难受。
他家和成秋香的新居隔着四五户人家,在成秋香立木那天,女人拿着一条被面去了。成秋香下午招待前来祝贺的左邻右舍时,也是老婆吴月梅去的,他赶集摆摊去了。虽然行了情,但自己没有和成秋香见过面,觉得解释一下还是好。这天下午,端着茶杯来到路上,还没有人市摊子,便踱到了成秋香的新磨房。
成秋香正在打扫卫生,看见杨人和进来,停下手中的活儿问:“今儿个赶集去了没有?”
杨人和说:“去了。几天不见,你把啥都收拾好了,电接上了吗?”成秋香说:“接上了,最近你的生意咋样?”杨人和说:“好着哩,多亏了你帮忙。你立木的时候我没有在家,没有来给你放串鞭炮。”成秋香说:“你媳妇来过了么。”杨人和说:“我没有亲自来,总觉得不对。这次进了几件羊毛衫,我感觉质量还不差,给你留了一件,啥时间给你拿过来。”
“算了,需要了我过来买。”成秋香说。
“买啥哩?你给我帮了那么大的忙,一件衣服么。”
“这里有前几天招待匠人剩下的烟,我给你去拿。”成秋香去屋角桌子抽屉里拿来一盒兰州烟,抽出一根来给杨人和。在这一瞬间,杨人和没有接烟,却拉住了她的手。
成秋香一愣,她没有挣脱。杨人和一只手还端着杯子,用另一只胳膊却将成秋香揽在怀里,并在她的脸上吻了几下。
“门开着哩。”成秋香被搂住的那一刻,发出了不由自主的喘息。
杨人和得到提醒,便松开了成秋香,看了门口一眼说:“你晚上睡哪?我给你送来。”
成秋香迟疑了片刻说:“大门边上那一间。”
杨人和明白了。成秋香在大门西边的房子山墙上开了一个门,顾客可以从这里进磨面房,挨着山墙后背盖了一间很小的房子,里面安着粉碎机。大门东边的房子山墙上开了一个窗子,听说她想办一个小商店。这样办成的小商店就像售票窗口,谁需要什么,趴在外边向里看,里面的人接东西出来,算账,收钱。成秋香有这个打算时间长了,这样一来,多种经营,用当地话说,哪个骨头上择下来都是肉。这几天正在办理营业执照。
杨人和说:“宗藩在下面窑里?”
成秋香说:“粮食还没有搬上来,活儿太多,做也做不完。”
杨人和说:“就是,修一院子庄基不容易,前前后后得数月时间,缺这少那,跑前跑后。你弄得好,咱村里人都说你是不一般的女人,是个女强人,比有些男人能力还好呢。”
“有啥能力哩?整天忙着。你说我买的这几件贵不贵?三件一共八千块钱。”
“贵了,旧的么,五千块就差不多了。”杨人和说。
“五千?柳安仁他们说新的恐怕要一万二千多块哩,给我议了八千块。”
“新的比这先进。买了就买了,多少钱买的就值多少钱。”杨人和以安慰的口气说。
“我还没有开钱哩,还欠着哩,要不开钱时再说说?”
“你先不开,他们着急了就会主动给你少要钱的。”杨人和胸有成竹地说。“我晚上来,你先忙着。”看到路上的人市摊子有人来,杨人和端着茶杯走了。
媳妇走了娘家,晚上,杨人和拿着羊毛衫来到小窗前,轻轻敲响了小窗上的木板。一会儿,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咯吱声,大门开了。杨人和在微弱的月光中进了这个院子,径直向开着的房门走去。成秋香锁好大门,随后就进来了。
关上房门,杨人和抖一抖大红色的羊毛衫说:“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成秋香说:“不用试,合身着哩,你都是有眼光的人么。”嘴里说着不试,但还是接过去在身上比划起来。
“来,脱了,我帮你试。”杨人和说着去脱成秋香的薄毛衣。薄毛衣下面是一件粉色线衣,线衣下奶子鼓胀地凸显着。杨人和在成秋香穿羊毛衫的时候伸手去捉那两只肥大的奶子,成秋香说:“急啥哩?”
杨人和说:“能不急吗?你把人撩拨的,我心急得很。来,脱了,咱睡。”
两个人上炕脱了衣服,成秋香关上灯。杨人和在黑暗中摸索着抹下成秋香的内裤,翻身爬上她的身子。在这时候,成秋香开始发出呢喃,声音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大。
杨人和这一夜似乎感到有很多的能量,似乎变得无比强大。在淋漓酣畅的摇曳中,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感到这是他自从败落以后从来没有过的快活。
当他静下来以后,女人一动不动。她似乎还在享受这久违的爱抚。好长时间了,她再也没有这样陶醉过。而今夜,她得到了同样的满足和快活。
一切归于平静,两个人相依相偎,杨人和说:“今晚耍美了,好久没有这样耍过了,和你耍着真过瘾。”成秋香说:“我也一样。没有想到你真能耍女人,前些年见过的女人不会少吧?”
“也没有几个。哪有你这么会耍的?哎,我一直记着你说的男人有多大,女人就有多大。细细一想,你说的话是真的。你咋说的这话?”杨人和一边在女人丰满结实的身上抚摸着,一边说。
“啥人想啥事,像你就想到歪处去了。我的意思是男人能力好了,女人也就有面子。男人窝囊没有能力,女人在人前也说不起话。你想到瞎处去了。”
“你说的话像领导的讲话,到哪里都能用,像真理一样。你是怎样想起这些话的?”杨人和精神亢奋,他想和这个女人好好谝谝。
“前些年我刚嫁过来,到队里干活,别人都看不起我,都是我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后来包产到户了,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别人依然看不起。如果我能跟个好男人,出门也会有人主动招呼我哩。唉,就这命。但是我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我知道。但是我每次想起你的话,不由得就想到这事上。”
“心里花得很么,整天就想这事?”女人嬉笑着问。
“不是,整天想这事那还得了?恐怕你整天想这事,裤裆里总是湿的。”杨人和笑着说。
“胡说啥哩?”女人伸手去挠杨人和的胳膊窝,杨人和一边躲着,一边告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