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光的影子
21825100000012

第12章

如果要说杨柳大队谁先知道挣钱,反应快的要数杨人和。杨人和一直想着怎样挣到钱,吃好穿好,活得体体面面。这一切,都是他受了知识青年的影响。当然,这些心思是深藏心底对谁也不愿提及的。那年知识青年来到杨柳,他们都穿着新衣服,虽然也只是以蓝色为主,但那衣服是干净的、鲜艳的,是没有沾上泥土和缝上布丁的。留在他心底永远抹不去的,是女知青周巧霞。他第一次见到周巧霞,她穿一身改过的黄军装,脚蹬一双黄胶鞋,两条小辫子在后脑垂着,走路一闪一闪的。这一切,给二十出头正值青春的杨人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歌德说:“哪个青年男子不善钟情,哪个青年女子不善怀春,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穿着满身补丁破旧衣服的杨人和,在城里来的女知青面前,犹如乞丐见到了公主一般,内心的欢喜和爱慕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虽然他没有痴心妄想把哪个女知青娶为妻子,但城里人的优越感却深深地刺痛了他。尤其是偷袜子被打之后,他发誓要把日子过好,活出人样,活出尊严。

包产到户之前,生产队到南山扯板,他去了;到供销社建房子,他也去了。凡是给钱的活儿,他都去干。包产到户第二年的一天,他去皇甫街上,看到收购组建猪圈,有一个他认识的木匠,便走过去问这里还要不要人。那个木匠把他领到一个简易的木棚子里,这个木棚子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上面用油毡盖着做顶,里面一个人坐在铺着一条羊毛纱毡的木板床上抽烟。木匠对那人说:“刘老板,我有个熟人,问咱这里要不要人。”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杨人和,问道:“你要干活?”

杨人和忙急着说:“就是,你们要小工还是大工?”

“你是小工还是大工?”那人对杨人和的反问有点反感,态度也有点不友好了。

“我是大工。我问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要小工,我们队里有人愿意当。”杨人和其实没有正经在哪里当过大工,但他当小工的时候经常抢着干大工活儿,他知道盖房子是粗活,不比做家具这类细致活儿难糊弄人。他想报大工活儿挣大工的工价。

“大工小工都要,大工要两个,小工几个都行。你是今天开始干还是明天开始干?”那个姓刘的工头问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自顾自的对着刚才的烟屁股点着,使劲吸了一口。

“今天干也行,主要是没有拿工具。”杨人和说。

“没拿工具不要紧,工地上有,你先凑合着干,明天把工具拿来。”

就这样,杨人和便上了工。他试着砌墙,摆瓦,用小工和好的泥抹墙面。收购组的活儿一下来,他已经完全掌握了盖房子的基本要领。

之后的活儿是维修公社的中心小学。中心小学的房顶漏水,他们先把瓦溜下来,再把坏了的椽拆下来,有檩子也不行的,随之换掉了。这样重新做了房顶,房子便不再漏水了。

几处活儿下来,刘老板看中了杨人和的机灵和勤快。由于还包了另外的活儿,他便把杨人和安排在一处工地上,替他派工记工、兼看场子管材料。

杨人和在跟着干了一年之后,他便知道了怎么样的活儿,需要多少木料、多少砖瓦、多少大工、多少小工,这些总共需要多少钱。而且几次在活儿开始时偷偷做了预算,到活儿结束,和自己记的工一对比,竟不差多少。他逐渐从甲方口中,从刘老板口中探听这处活儿多少钱承包的。后来,有一处三万五千元承包的活儿,他偷偷一算,刘老板一下子挣了一万五千元,他暗暗吃了一惊。而就这样刘老板在干活前还拍着他的肩头说;“要管理好哩,你不干活我都开的是大工价,管理不好我就亏死了……”

当他了解到更多内幕的时候,他决心要找适当的时候,瞅机会自己包活儿,这行道来钱太快了。

刚包产到户那会儿,柳安仁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力。虽说他不怕劳动,但这些年自从当干部以后他却很少劳动,逐渐地越来越懒,家里的活儿是越来越不想亲自去干。再说农民干的活儿,没有一件是不出力的,他往往把家里的活儿让老婆和儿子鸣凤去干。儿子脾气很好,在他面前百依百顺,儿子的懦弱和他的强势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杨柳的社员对他服服帖帖,百依百顺,儿子更是这里面的代表。也许别人对他的指派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儿子就是他手下最驯服的臣民。

包产到户了,他依旧要为大队的事奔忙。春天组织社员挖林带,植树造林;夏收前核算公粮购粮,紧接着就是夏收之后的平田整地大改土,秋季也有大规模的植树造林任务。总之,大队干部这类事,如果负责任,总是有干不完的事。而且计划生育是常态性的工作,几乎每天都会有公社干部来找他。

包产到户以后,家里的农活基本上娘三个就全包了。柳鸣凤在包产到户前娶了媳妇,这样一来,三个劳力基本上能维持这些庄稼活。在农忙时节,柳安仁也会帮着收割打碾。他只干技术性的活儿:扬场、撒籽、摇耧播麦之类。儿子不但脾气好而且劳动更没的说,这一切,都使柳安仁能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从政断断续续二十多年,柳安仁深谙其道,只要适当使用手中的权力,就会有人巴结讨好进而送礼送钱。同样一件事可以一口回绝,也可以模棱两可,也可以满口答应。一口回绝使其断了念头,可能得不到东西;模棱两可能给别人留下遐想的空间,就会有人送东西来,这时候可以灵活掌握,视对方的态度而定。满口答应一般不会马上去办,他要见了兔子才撒鹰,他是不会轻易让对方达到目的的,除非知根知底万无一失的。而这其中,拖而不办是最常用的手段,使用恰当有人就会领会他的意思。

许多事情的发展是出乎人们预料的。杨龙章高中毕业,报考的是师范类,虽然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但他没有想到自己毕业后没有进入中学教书,而是被分配到了县政府办公室里。

事情的缘由是由一篇不经意写成的文章开始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一份杂志上看到了青年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他立刻被画面中那满脸皱纹的沧桑老农和那个粗瓷大碗震撼了。多么苍老、贫穷落后、淳朴无华的父亲呀,而这画面表现的不正是中国农村众多被生活所困的父亲形象吗?他想到了假期回家时,看到爷爷和父亲被岁月的风霜雨露所侵蚀,和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沧桑的脸,以及身上那补满补丁的旧衣服,他深深地感到生产力极度落后的中国农村生活太苦了。而暑假里他回家以后,小麦还没有打碾完毕,他亲自参与到打碾和晒粮的劳动当中。烈日下,农民们挥汗如雨,没有歇口气的工夫。整个暑假里,他除过雨天在新修的房子里看书,其余时间,他把全部精力用于劳动中。

一边默无声息地和父母一起劳动着,一边脑海中不断显现出油画中父亲的形象,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或者通过自己的笔写些什么。他想起了自己小学即将毕业那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

初冬的清晨,他们学校的学生正在上早操。杨柳小学的操场是大队部外面的一处大场,农忙时有附近生产队在这里打碾庄稼。大队召开社员大会,社员们在这里或席地而坐,或屁股下垫鞋垫砖块之类半蹲半坐。平时杨柳小学学生们的早操都是在这里上的。

同学们以班为单位排成三路纵队,五年级在前面,其余班级按次序紧跟其后。跑在前面的杨龙章看到地上有一摊黑乎乎的东西,从旁边跑过的时候仔细一看,是一滩被手抹过的黑色废机油。显然是谁用手把地上的一滩废机油抹拢在一起,用什么东西盛走了,地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手印子。很稠的机油被弄走后,经过凌晨时分的低温冷冻,保持了原状,手印子非常清晰醒目。几圈跑下来,杨龙章的脑海中只有那刺眼的手印子。

早晨回家吃饭前,到敞口的做厕所的浅窑里小便,杨龙章看到了窑口的木橛上挂着一个新鲜的机油瓶子。这是他从来没有发现过的。瓶子是类似啤酒瓶那样的一个长脖子的酒瓶,外面流淌过的机油被擦得干干净净。看到这个机油瓶子,杨龙章想到清晨的油印子,吃饭时问爹:“咱窑门口那个机油瓶子哪来的?”杨清奇一边吃饭一边说:“我昨黑了到大队供销社买东西,大队的拖拉机放废机油,我寻思着拿回来就能润推车轴,润架子车档,还能给自行车润链条,就拿回来了。”

父亲一边吃饭一边说,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毫不在意,杨龙章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但他并没有停止吃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杨清奇发现了儿子的反常,问道:“你怎么了?”杨龙章哽咽着说:“没啥。”杨清奇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直至当了副县长以后,杨龙章每当回忆起少年时的往事,那寒冷的初冬地上清晰的机油手印总是挥之不去。而每次看到挂在窑门口的废机油瓶,都会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

储存在记忆深处的机油印子和依旧挂在窑门口的废机油瓶子,在杨龙章心中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失而逐渐模糊,反而如一坛陈年老酒,愈加浓烈。当他看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时,他的心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于是他一挥而就写下了一篇散文《父亲》。写成之后,他并没有想到要投给哪家刊物,而是把它抄在了自己的一个笔记本上。

八十年代是文学的时代,各大、中学校几乎都有文学社,杨龙章所在的学校也不例外,而且核心力量就是他们中文系的同学。杨龙章并不是文学社的成员,因为他并不喜欢那些朦胧诗之类的东西。他喜欢的只是中短篇小说,自己也没有动手去写,似乎也写不出来,故而他是学校文学圈子之外的一个。

他随意写的散文《父亲》被同一宿舍的文学社副总编看到了,之后刊发在社刊《激流》上。散文刊发后好评如潮,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杨龙章当时心情忐忑不安,同学中干部子弟不在少数,许多人本来就鄙视农村同学,而这样一篇写父亲在寒冷的夜晚用手去抹拢淌在地上的废机油,把它灌在向别人要来的瓶子里,之后拿回家备用。这样的故事,在他们的眼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父亲那一刻是怎样的卑微渺小,但这种朴实正是中国广大农民的真实写照。

结果是杨龙章没有想到的。在好评如潮的同时,中文系资深教授刘东渝对他给予充分肯定。刘教授也看不惯那种无病呻吟的文学现象,鼓励他写农民、写农村,贴近生活地写些有新意的东西。临近毕业时,杨龙章的一篇《我的父亲——中国当代农民写照》发表在地区报纸的社会专栏。虽然没有稿费,但杨龙章觉得自己真实地摹写了那个时期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西部农民。毕业后,他的同学几乎都进了各中学教书,他则被分配到了县政府办公室,成了一名秘书。

杨人和这些年发了财,杨柳人只是听说,但是他的能耐却是在这次交粮中显现出来的。人们见到的是杨人和穿得比以前新了,而且骑上了摩托车。也许是太忙的缘故,他只是在收麦时回家,帮助老爹收割打碾麦子。杨吉泰自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就不再抛头露面。包产到户后一心一意务作自己的庄稼,加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平时也很少在众人面前走动。夏收过后,大队干部给各户发了交纳公购粮的条子,并且宣布要限期交清,而且交得早还有义务工的工分补助,迟的非但没有补助还要倒扣工分。所以许多农民在夏收还没完全结束,没有喘过一口气的时候,便去公社粮站交粮了。

另一个原因是时隔不久,平田整地又要开始了,到那时每天早出晚归,哪有时间去粮站交粮?因而一时间各大队社员纷纷拉粮食去粮站,公社粮站院里熙熙攘攘,人来车往川流不息,人声鼎沸,好似一个巨大的集贸市场。

杨柳的好几户人家相约一起去交粮。这是因为交粮时要把粮食从架子车上拿下来排队,既要照看粮食,还要留心丢了架子车。如果验粮的不来,还要去找验粮的,得赔笑脸、得递烟、得去请。验上了,还要扛到混凝土造的高大的风车上去过风除杂。这时需要的人手多,粮食得源源不断的扛上去。要抢在别人粮食刚下完就倒进风车的进粮口去,免得另有人先倒下去。这时还要有人用粮站的专用斗子接,接满之后抬到仓里,踏着斜铺在粮食上的木板抬到粮堆上面去。木板上有粮食很滑,木板也很窄,抬上粮食斗子很难走。这个过程中如果人手少且有疏漏,也可能会丢粮食。一口袋百十斤,几十块钱呢,而且还得再补交一次。

成秋香和刘宗藩拉了满满一架子车小麦,和他们走在一起的还有柳安和。柳安和的大儿子柳文衡和小儿子柳文涛,也帮父亲来交粮,一边一个推着装满粮食的架子车。还有刘占魁和他的儿子刘永旺。刘永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后跟着父亲务庄稼,父子俩也是拉着满满一架子车小麦。和他们走在一起的还有几户人家,像刘占魁的堂兄刘录魁和他的儿子刘麦牛。刘录魁前些年死了老婆,家境贫困,儿子刘麦牛近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也不主动干活儿,白白长了副又高又大的身坯子。父亲叫他干啥他干啥,从来不自己找活干,而父亲安顿的活儿他也偷懒,不好好地干,能歇着就歇着。

十多辆架子车拉着粮食上了路,人们一路说说笑笑向粮站走去。虽然吃力,但人多了却都情绪高涨。到粮站时太阳刚越过房顶,一看院子里已经堆满一堆一堆的粮食,粮站的工作人员正拿着碗向职工食堂走去,收粮还没有开始。离风车最近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占去了,他们就在旁边不远处依照别人的样子把粮袋子排成队,将袋子口解开。做完这一切,他们开始坐在架子车车辕上,吸烟的吸烟,喝水的拿出用空酒瓶子灌好的凉开水喝水,有的人肚子饿了还拿出馍来吃。

柳安和坐在车辕上静静地吸烟。他知道交粮这活儿不好干,排队没规律,你排在这边人家有可能从那边验;你排上队了粮也不一定能验上,人家总会弹嫌你:要么干度不够;要么杂质太大;要么等级太低。总不能让你满意。

柳文衡看到粮站的人拿着空碗从食堂里出来了,便对柳安和说:“爸,人家把饭吃毕了,要不你去叫一下,让验粮的给咱们先验。”柳安和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是验粮的,人这么多,我咋好意思去叫?人家又不认识咱,叫了还是白叫。”柳文衡听父亲这么一说便不再吱声,他知道父亲怕求别人。看到那个三十多岁穿半袖的分头好像是去年交粮时验粮的,手里拿个匕首一样的东西朝这边来了,他便迎了上去。

验粮的在围上来的众人簇拥下来到风车旁边,从一大堆杂乱无序的袋子往前一指说:“就顺着这个方向排队,旁边的都拿开!”立刻有人把道路腾开了。一会儿功夫,一条二十多米长的粮食队排好了,验粮的干部开始验粮。他左手抓起一把粮食用右手的食指拨拉着看,并不停地扔进嘴里去咬。反复检验之后,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撕下来递给在旁边紧跟着的粮食主人:“三等。”

拿上纸条的农民满脸堆笑,仿佛得到了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拿着纸条端详了一遍又一遍:“三等、过风。”之后忙去抬早已抢到手的木斗子,并按要求把粮食先倒进斗子里再抬到风车上去过风除杂。

这时在旁边验粮的那干部还走过来抓起斗子里的小麦看成色,是否和袋子口的一样。

柳文衡跟着验粮的分头约半个钟头,验过十多家麦子,这时风车上、粮仓门口过磅的,都有不少人。验粮的终于松了一口气,撇下屁股后面紧跟着的众人,走回远处的房子里喝水。

柳安和他们的粮食排在刚才验了的旁边一队,他们十几辆架子车已经排出一条二十多米长的队了,还有人把粮排在他们后面,总共有三十多米长。

柳文衡看到那人进了北边那排第三间房子,便来到父亲跟前说:“爸,把你的纸烟给我,我去给说一下,看过会能不能先从咱们这里验。”

柳安和掏出自己刚买的兰州烟,柳文衡拿着走了。

柳文衡来到验粮的分头住的房子,分头正在喝茶。玻璃杯中的茶汁黄中带绿,透明澄亮。他正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看到柳文衡进来,分头说:“干啥?你干啥?”柳文衡递上一支烟去,说:“我家麦子就在刚才那排的旁边,麻烦你等会给我看一看。”分头一边像赶苍蝇一样对柳文衡递上来的烟摆了摆手,一边说:“去!先在粮食那里等着去。”柳文衡便非常尴尬地退了出来。

人们都在或远或近地望着验粮人的房子,仿佛望眼欲穿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分头从房里出来了,许多人迎了上去,柳文衡也迎上前去,簇拥着的农人们纷纷指着自己的粮食所在的位置,说着各种讨好的话,希望自己的粮食能早点验上。

柳文衡白跑一趟。分头由一个人领着来到风车另一边的一堆粮食前,开始验粮。而这里距离柳安和他们排队的地方更远,柳文衡只能跟在后面。在这里的十多户人家的粮食只验到一半的时候,分头和人吵了起来。

原因是分头验到一户人家,粮食干净而且色泽什么都没问题,分头一咬感觉干度似乎有点不理想,便对旁边的粮主人说:“这粮不行,还得晒。趁这会晒场西边还有空地,晒一中午,到下午我再验。”老头没说什么,这时他后面跟着的儿子说:“晒啥哩?我已经晒了整整四天了,干得都咬不下了,还晒哩?”分头一看,这个青年人年龄不大,头发比自己的还长,而且咋咋呼呼的,有点不顺眼,便说:“不晒也行,大不了下午再拉回去。”说着就去给旁边的验了。

老头挤到分头跟前说:“兄弟,你给我再看看,晒得很干了,你再看看。”分头一边咬着手中的麦粒,一边瞪了老头一眼,老头不好再说什么,便向后缩退了。这时小伙子向前说:“我咬了,和你验过的前几家麦子差不多,你就给再验验吧。”

“不用验了,每个人都让重验,我验得过来吗?”分头赌气地说。

小伙子在众人面前丢了份,再加上老爹也受了冷眼,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忍气吞声,而是声音不大不小的说:“啥东西嘛,就是个验粮的么,我还以为是县长哩。”

分头听见了,转过头来说:“你说我是个啥东西?你才不是东西。你粮湿得很,不行你还骂人哩,这事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吃屎的还把拉屎的箍住了?你日能得很你不会自己验?你叫我干啥?……”

小伙子一看事已至此,知道今日交粮无望,便也骂道:“你狗日的再会干啥?就这么大点权力么……”

“走,咱们找站长评理去,走……”验粮的摔下手中的小麦,向北边的房子走去。人们一看他不验了,纷纷抱怨小伙子。老头说:“咱斗大的麦粒要从人家磨眼里过,你跟人家争啥?”小伙子说:“不用怕,等会咱们另找个人,让他给咱照看粮食,说不定能验上呢。咱们把粮食拿到别处等着。”

这样折腾到了中午,柳安和他们的粮食也没有验上。粮站院子里到处是人,而南边的核桃树下更是挤得满满的,孩子们和女人已经退到房檐或树荫下,依然还是酷热难挡。

这当儿,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麦子进了粮站的大门,高高的粮食上还坐着几个人,后面跟着一辆摩托车。柳安和一看,是杨清奇、杨人和还有柳安仁。拖拉机是他们大队另一个生产队社员杨小华的。看到自己大队来了人,而且是同一生产队的,几个人都迎了上去。柳安仁问:“怎么?还没有交?”柳安和说:“验粮的叫不来,粮食还没有见验粮官的面哩。”

杨清奇说:“我们估计早上来得早的都交了,这会挤也有样样了,没想到还这么多。”

“咋弄哩?你们要想办法哩,照这样下去明天都交不了。”成秋香看到来了好几个自己大队的硬扎人,从远处的树荫下走了过来。

杨人和撑好摩托车,笑着说:“的确要想办法哩。秋香嫂子,你都是有办法的人,怎么到这会没办法了?”

成秋香知道杨人和爱开玩笑,接着说:“我一个女人家,能有啥办法?不像你,当了大老板,兴许还能想出个办法来。”

杨人和看到杨清奇在拖拉机后面往下抬粮食,便对成秋香说:“我一直记着你说的‘男人多大,女人多大’这句话,闲了细想,果真是男人的那个东西多大,女人的那个东西就多大,你咋发现的这个理?”

旁边的几个人都笑了,连柳安仁也笑了。成秋香佯装恼怒,笑骂杨人和:“啥人想啥事,我说的啥意思?我是说宗藩不打强,别人看不起他也就看不起我,像戏上说的跟上当官的就当娘子,跟上杀猪的就翻肠子,跟啥人就成了啥。你个坏东西,心里想的啥事嘛……”

杨人和忙说:“我还以为你说的男人和女人那东西的大小,是谈经验哩……”看到杨清奇过来了,忙住了口。

一帮人互相帮忙把队排好,杨人和说:“柳支书,你去找熟人还是我去找熟人?”柳安仁说:“粮站上我人不熟,去了是白丢人哩,这些我儿如今牛皮得很。你不是给他们翻修过房顶吗?肯定有熟人,还是你去吧。”

一会儿工夫,杨人和兴高采烈地过来了,脸上流着汗。杨清奇他们十几个人立即围了上来,杨人和朝周围看了一眼,在围成一圈的人当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子纸来,高兴地说:“还排啥队哩,我找了站长,给他说了一下咱们的情况,他问都是你一个家族的?我说都是一个队上关系好的,他便一边开票,我一边说名字,一会儿便给咱们把票开好了。给,我念名字发票。”

每个人都从杨人和手里领到一张验粮票,柳安和也不例外。他接过来一看姓名栏里是柳安和,其余栏里是三等过风等字样,大家一下子兴高采烈起来,连一向不怎么表扬别人的杨清奇也说道:“还是人和这几年过得好,人熟办事也利索。我原来打算明天交,看到人和雇了车能装得上,跟着占便宜,没想到今日这便宜占大了。”柳安仁跟着对杨人和说道:“赶明儿赶紧入党,把咱大队的支书接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如果好好干,一定能干好。”

杨人和听到众人由衷的、七嘴八舌的表扬,让他一时间有点招架不住。表扬接近尾声,杨人和说:“我们现在不要等了,赶快把粮食挪到风车前,等着过风了。”

于是,众人开始往风车那边转移。只要抢到风车,离交进粮仓也就不远了。

挪粮袋时,柳安和看到大儿子柳文衡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就问:“你怎么了?有啥不高兴的?赶紧抬粮食!”柳文衡没有出声,依旧很不情愿的样子。

柳文衡心里想的啥,柳安和是最清楚不过了。知子莫若父,小学里自己在学校当老师,他是学生;回家自己是父亲,他是儿子。初中虽然没有教,但他知道儿子的毛病非但没有改,而且比以前更严重了。

柳文衡从小不服输,心底里争强好胜,有些事上根本没有必要计较的,但他却仍这样。他家的公鸡和邻居柳兴贵家的公鸡争斗,他家公鸡的鸡冠被对方啄破了,血流得一绺一绺的,有人看见了就把两只鸡赶开了。柳文衡放学回来看到鸡冠流血,问明原因之后不声不响地自制了一个弹弓,终于在一天下午别人都在家吃饭的时候,用弹弓瞄准柳兴贵家的公鸡头部把它打死了。直至看到公鸡倒在地上不动了,他才偷偷回家。而且对谁也没有提说,柳安和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有人在远处看见了这一幕。

小学考试时,柳文衡虽然也比较刻苦,但成绩始终不如同班的柳小娟。柳安和批评他粗心大意,学习不够刻苦,说柳小娟如何认真如何刻苦,柳文衡听着父亲的说教,心里却在想着如何让柳小娟出丑。有一次他把上学路上捉到的毛毛虫放在了柳小娟的笔盒里,柳小娟看到又肥又大的毛毛虫吓得失声尖叫,柳文衡感到开心极了。反正只要有谁干了让他觉得不顺心的事,就会遭到柳文衡悄无声息的报复。

众人都在心里感激着杨人和,也都互相帮忙把粮食向风车移动。然而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杨人和已经和一个正过风的青年说好,他的斗子用完就给杨人和。眼看就要抢到木斗子了,粮站院子里却刮起了一阵风,人们这才感到天气没有刚才那么炎热了。抬头一看,乌云从东南方向压上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天色也暗了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成秋香当时就慌了。杨清奇说:“不行了,赶紧往房檐下拿粮食。”柳安仁也说:“不敢等了,等一会大雨一来,粮食就叫水冲走了。”刘宗藩、成秋香们开始往房檐下抱粮袋子,刘禄魁也喝喊着儿子刘麦牛往房檐下搬粮食。这时粮站院内大乱,人们开始抢占房檐下的台阶。柳文衡一改刚才挪粮时的懒散和有气无力,一次抱一袋八九十斤重的小麦,几下子就在房檐下占了好长一截台阶。几分钟后,那些刚开始还在观望或犹豫不决的人已经没地方放粮食了,只能拿到核桃树下。这时麻钱大的雨点子狠狠地砸了下来,打得房顶叭叭作响。眨眼间的功夫,房檐上的水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站在粮袋子外面的人裤腿都被溅湿了,有的人衣服都湿透了,脸上还流着水珠。一场雷雨来的太迅猛了。

杨清奇他们占的房檐是比较宽的,而且台阶又高,在顺风的一面,粮食湿不到,只是落下的水珠溅湿了裤腿和鞋子。

不到一个小时,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头顶上棉花一样的云朵翻滚着,院子里的水仍在哗哗地流着。钻在树底下、躲在房檐下的人们开始在院子里走动,粮站大院又骚动起来了。

成秋香对骑在粮食袋子上面的杨人和说:“等会你给咱们看去,看能不能今天交了,要不然还要拉回去哩。”

杨人和说:“等会儿看情况,验过去的粮食还多着呢,只要有人过风车,咱就往跟前抬,咱们的粮食没有湿。”

柳安仁说:“可能暂时还过不了风车,风车被雨下湿了,要过风可能还要等。”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着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们。核桃树下被雨淋湿的人开始往架子车上装粮食,他们自知湿了的麦子想交进粮站是没有可能了,还不如早早回家的好。

闹哄哄的院子里人头攒动,而粮站收粮的却都回到了自己房中休息。一会儿的工夫,雨后能晒破头的太阳便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晒干了,开始有人去找验粮的、过风的,收粮又开始了。

杨清奇他们已经把麦子搬到了风车前不远处。好在人多,一会儿的功夫,粮食已经搬完了。成秋香对杨人和说:“一会儿就要过风车了,你到树底下把你摩托车推过来,免得丢了。”柳安和也说:“推过来和咱们的架子车放一块儿,也好照看。”杨人和听众人都说,便去推远远放在树底下的摩托车。

一会儿,杨人和来了,柳安和问:“怎么?没有推过来?”杨人和说;“不知道怎么就没气了,我转着轱辘看了几圈没有扎什么东西。这么个,我推出去修一下,要不等交了粮出去就太迟了,人家修理部没人了,咱还没地方修。”成秋香说:“修了快回来,交粮还凭你哩。”

杨人和推着摩托走了,众人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原来他们并没有指望谁呀,但面对这乱哄哄争来抢去的场面,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神通广大的杨人和身上。现在他走了,谁去抢夺抬粮的斗子呢?

柳安和看到杨人和推着没气的摩托车出去了,他想到了儿子柳文衡,一定是这个孽种给放的气,他想把他叫到一边去问一下,但却不见人了。

太阳已经西斜,也许今天交粮没有希望了。柳安和他们正沮丧着,柳文衡和弟弟柳文涛抬着一个空斗子来了。众人一喜,问道:“哪里来的?”柳文衡说:“我们等人家用完抬来的。”柳文涛说:“我们给人家帮着抬了几回,人家粮完了,我们就抬回来了。”

“你们看着,我们再去抬。”柳文衡说着就和弟弟又走了。

成秋香想去给人家帮忙,好等人家用完自己用。但是想自己一个女人家,不一定会有人让自己抬。你一抓斗柄,你的目的人家就明白了。想让刘宗藩去,但怕他没有眼色,白帮了别人要不来斗子。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说不收了,说是有人把淋湿了的麦子混在干麦子中,他们一下子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蔫了。果然,他们看见风车那儿围着的人四散走开,有人骂着粮站的收粮的,有人骂着下雨的老天爷,还有人骂拿着湿麦子企图混进干麦子里害得大家都交不成的人。

有人看到交粮没有希望了,便开始往架子车上装自己的粮食,准备拉回去。柳安和看到眼前放着的三个空斗子,知道用不上了,便对儿子说:“给人家抬回去,咱们用不上了。”

柳文衡恶狠狠地说:“粮都不收了,还想让我给他把斗子抬回去,慢慢等着去,等天黑了没人了他们自己收拾去。”柳安和见儿子不愿意送回去,又看到院子里还有斗子被人随意丢弃着,便不再作声。

几个人谈论着今天算是白跑了。成秋香正要安排丈夫往车上装麦子,柳安和对杨清奇说:“咱们不能走,走了人和的麦子咋办?咱们等他回来了再走。”

杨清奇和柳安仁的小麦也是拖拉机拉来的,此刻拖拉机也不知去向,他们的粮食也没有办法往回拿,于是大家都平静下来,等杨人和回来再说。

终于,院子里人少了,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还没有走的农民,再就剩下柳安仁他们几个,这时从大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是杨人和骑着摩托回来了。

停下摩托还没等杨人和问,众人七嘴八舌的向杨人和说了停止收粮的事。

“我去找站长看看。”杨人和说。

“要不柳支书你也去,看能不能帮人和说几句。”成秋香又燃起了交粮的希望。

“我去不顶啥,咱和粮站这些年没有打交道,还是人和一个人去吧。”柳安仁说。

杨人和整理了衣服,掏出一盒高档香烟说:“刚才修摩托时买的,这回兴许能派上用场。”说着向站长的房子走了。

众人都望着杨人和的背影,看他进了北面那排房子的第一个门,久久不见出来。终于,约莫有半个小时吧,杨人和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人,穿着白衬衫,穿着凉鞋,进了旁边的一个房子。

杨人和和粮站的两个人来了,柳安和看得出来,一个是在场上转悠的站长,一个是过风车的。杨人和不停地给二人敬着烟,到了风车跟前,杨人和对迎上来的成秋香们说:“快,把麦子倒进斗子里,再抬上风车上过风,不要有湿的,咱们的粮又没有淋雨。”几个人开始把袋子里的粮食往斗子里倒,再抬到风车上。这时粮站的人合上闸刀,风车开始转动,随着风车传出的吼声,麦粒从风车前面淌了下来。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十来家全部把粮食交进了仓里,手里的纸条上多了风车管理员的签名和粮仓门口过磅后写上去的总重量,接下来他们该到会计室去开正式的交粮条据以及领取交售购粮的粮食款。

往日里人挤人人摞人的窗口这会儿空无一人,这里是粮站最挤的地方。留着热汗的庄稼人拿着手里的交粮条子在这里领款,外面没有人组织排队,只有最原始的本能:挤到前面去。于是,你趴在我的肩上,我趴在别人的背上,都挤向小小的窗口,汗酸味汗臭味是这里挥之不去的味道。而今天这里没有人了,连窗口也关闭了。

还是需要杨人和出面,否则连怎么回事也搞不明白。杨人和回来以后说:“负责发钱的是借银行里的人员,人家走了,只能等明天再来领。”

众人们收拾好空粮食袋子,拉着架子车开始往回走,都说着感谢杨人和的话,如果不是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今天绝对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