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奇在夏收之后趁着墒情好,把许多地都回茬了糜子和豆子,而种糜子的比例要远远大于豆子。他还在距离家最近的那块糜子地里混种了萝卜和白菜。这样一来,吃菜问题基本就解决了。后坳的大埂上,和杨清奇一样,回茬糜子的人家特别多,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糜子。这是一种生长很快的庄稼,从种到收只有一百天的时间。而类似于谷子的果实不仅可以烧稀饭,还可以做小米干饭。如果时间抓得紧,收割完糜子之后,地里还能种小麦。这样一来,一季庄稼就成了两季了。许多人家抓紧了这种机会,尽量让空着的粮食囤能有东西装。所以秋天场里的农活绝不亚于夏天。
杨龙章在几十年后还时常想起暑假里开学前田野里那优美的景致。
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白云悠闲自在,似动非动。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是村边的大树,大树上茂密的枝叶一片深绿。眼前大片的糜子正在扬花,成群的蝴蝶在枝头的花间翩翩起舞。色彩斑斓的蝴蝶大小不一、色泽多样。有以白色为主的,有以黄色为主的,还有淡蓝色、淡绿的。糜子的穗头微垂着,一眼望去像深绿色的海洋。微风吹过,似海面荡起阵阵波澜。这是一幅多么令人激情勃发、动力倍增的图画啊!
学校放种麦假,杨龙章回到家中帮助种小麦。几乎所有的麦地夏收后都种了回茬豆子和糜子,这会儿的活儿甚至比夏季还要多。且不说别的,白天的时间比夏季短了两三个小时,早上不再是五点多天亮上地了,而是最早要到七点。夏季晚上九点还能干活,而这会儿七点多就天黑了。活儿多,杨清奇的老爹老妈和他们两口子都上了地,割完秋季作物之后,地里还要全部种小麦呢。
杨龙章回家这天,杨清奇去集市上买镰刀架子和镰刃子。他拿着买好的东西从集市的十字街走过,这时有一个小伙子问他:“叔,叫人干活吗?”杨清奇一听口音是外地的,一看,一个小伙站在街边,旁边放一个黄帆布包,上面搭着一件旧棉袄。凭这阵势,杨清奇就知道这个人是出门给别人收秋庄稼干活的。他前几天听说有外地人出来给人家收秋挣钱,自己大队的有些人也帮别人干活,挣个零花钱。便问道:“割糜子哩,怎么个干法?”这青年说:“每天三块钱。我前两天就在这附近给人家干活,都这么个价。但是有一点,就是得管住管吃喝。”
“吃喝和住宿肯定要管的。”杨清奇说。“你讲的这个价钱也差不多,我知道。这样吧,你跟我走,可能要干三四天哩。”
小伙子提起自己的提包和衣服,跟着杨清奇。杨清奇办完自己的事,便用自行车带着他回到家里。吃过晌午饭,小伙子开始上地割糜子。
天色已晚,几个人割得很快。杨清奇便拉来架子车,往车上装。糜子的杆子是湿的,和麦子完全不一样,提到手里很沉。老年人常说:“麦黄一时,糜黄眼迟。”是说小麦成熟早晨和下午是不一样的。糜子等看到黄就迟了,因为糜子的包皮很松,成熟以后颗粒很容易脱落。杨清奇正在装着车,儿子杨龙章回来了。杨龙章一边帮着杨清奇装车,一边问:“爸,这个人是谁?”杨清奇说:“我雇来帮忙收秋的。”吃过晚饭,杨龙章跟父母还有妹妹睡在一个窑里,年迈的爷爷奶奶和那个小伙子睡在一个窑里,是杨龙章以前睡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留下老娘在家做饭,杨清奇又带着一家人上地开始割糜子。杨龙章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小伙子几眼。他中等个子,年龄也许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浓眉大眼的,上嘴唇上有黄黄的细细的还带着稚气的小胡须。他的肤色很白,似乎不像一个经常做庄稼活的人。逐渐地杨龙章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一边干活,一边和他攀谈起来。
小伙子叫何小平,是从位于六盘山西边的庄浪县过来的。十七岁,今年刚从初中毕业回来。和自己一样,家中有父母和妹妹,因为家里太穷,便出来帮助别人家收秋挣钱。
杨龙章一听,他和自己是同龄人,又是同届初中毕业的。也许因为自己学习好,也许是因为父母愿意继续供他上学,他便很幸运地上了高中。当他知道何小平的这一切之后,更加多了对家里人的感激之情。和自己同岁,又是同届毕业,他却在给别人干活赚钱。自己干起活来明显不如人家,这是什么原因呢?这都是平时不太参加劳动的缘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干活中,他便时不时的对何小平说:“歇会儿吧,累了就歇歇。”他们停下了手里挥动的镰刀,在糜子捆上坐下来歇口气。只坐了一会儿,何小平就起身了,拿起镰刀又开始割糜子。
这几天里,杨龙章跟何小平很能谈得来。他们讲着各自在学校里的故事,讲着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两人聊得很是开心。到了第四天,秋粮收割完毕,全部拉回场里的时候,杨清奇给何小平结算了工钱,何小平提着他的黄帆布包和棉袄走了。
临走的时候,杨龙章有点恋恋不舍。但他知道,家里剩下的活儿可以慢慢做,只要能按时种上麦子,收回场里的粮食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才能碾打完毕,没有把何小平留下来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再说自己也马上要去学校了。但后来,何小平那中等个儿,浓眉大眼的脸庞一直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种印象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退,反而因时间的洗礼愈加明显,时不时会在他的心头闪现。
三年后,杨龙章考上了陇东师范。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容易,许多同学在高三复读两三年也未必能考上,但杨龙章却在应届毕业中顺利考上了。
消息传到杨柳大队,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在杨柳大队自解放以来这三十多年里是绝无仅有的,虽然只是一个专科。从此他就可以脱离农业走出农村了,不再和锄头铁锨这些农具打交道,也不会在麦子收上场和庄稼人赤脚用鞋子垫着屁股坐在树下纳凉,也不会为了那一犁半犁地和别人争执甚至动手打架了。
杨龙章的兴奋只仅仅是停留在从农村那些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和对这些年自己的辛勤努力给予肯定和回报。而杨清奇的兴奋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虽然他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却在心里想了很多。在他的心底,儿子绝不仅仅只是摆脱农民这样的愿望。但希望儿子能干什么,能干到什么位子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对儿子有了更大的企求。
开了春,杨清奇心头又一次燃起新建一所院落的想法。前几年刚萌发这个念头,还没有付诸行动的时候,他的大儿子杨金玉出事了。虽然只在医院里呆了一天,但连同埋人和之后给族里每人一包的酬谢烟,他积攒下的那几百元花了个精光。在他的心底里,儿子的死肯定和自己赌过咒的那些东西有关系。他想把卖银元所得的钱一次性花完,以绝后患。所以在别人帮着埋人后都回家了,他还是安顿杨人和去买了烟,每人给了一包。把那些钱花完,让那晦气的事彻底结束,画上句号。
一旦有了修庄基的想法,他便很快确定了下来。许多人依旧住在祖上修的地坑庄子里。这种庄子或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很深的大坑,在三面崖壁挖出窑洞。或是借着沟边的坡势,斩齐一个略带斜面的坡地,在崖壁上挖几孔窑洞。杨柳大队的大多数人家就是依这种坡势而挖的窑洞,门前还有比较大的院子。
修庄基要经过上级批准,再来规划。这个权力虽说在公社,但实际上是大队支部书记拿着。而大队支部书记是柳安仁,这事还得柳安仁点头同意,杨清奇清楚这一点。能不能批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尤其是想到刘德禄死后两人曾经吵过架,杨清奇心里越发没有这个把握。
没有把握也要试一试。杨清奇找到柳安和,让他帮着写一份申请书。柳安和说:“龙章考上大学走了,再说包产到户也才几年时间,粮食勉强够吃,也余不了多少。你供着两个学生,再修一院子地方恐怕得上千元哩,我也没见你买木料,把自己逼那么紧干啥?”
杨清奇说:“你说的也有道理。粮食够吃了,我这几年也余下了些,原想卖了粮食买些木料,但是想到盖房子还要给工匠们管饭,也就打消了卖粮这个念头。但我有我的想法:龙章过几年就毕业了,毕业了就要给他看媳妇结婚,婚在哪儿结?结了婚回家住哪儿?家里没有地方,即使来个亲戚,也得住到别人家里。”
杨清奇说完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说的也没错,我先试一下,如果批不下来就算了。”
“实在不行,你在正窑两边再挖两只小窑,凑合着就过去了。龙章的事你不用考虑那么多,他毕业之后分配了,人家就有地方住了,一年能回来住几天?”
“你说的也对。我先把申请书交上去,他们批不批还不知道呢。”杨清奇说。
第二天柳安和就写好了申请书。杨清奇拿上柳安和写的申请书,心里并不是他嘴上说的批不批都行的这种想法。他想即使批下来,打土坯买木料这些准备工作也需要一年多时间,等到龙章毕业,能修好就蛮不错了。修好地方之后,还得给儿子结婚筹钱呢。
虽然杨清奇在心底里已经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但面对柳安仁,他的心里还是觉得这件事没有底。见到柳安仁是在大队部他的办公室里,杨清奇想到这些年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自己如今要去乞求柳安仁,就觉得有些抹不下脸。
对于杨清奇的突然来访,柳安仁感到有些意外。他来干什么?这些年两人见面只是礼节性的打个招呼,并没有前嫌尽释。而自刘德禄死后吵了架,两人见面甚至连招乎也很少打,各自的心中都抱有很大的戒备。
杨清奇为了不使自己显得过分低三下四,不卑不亢打了个招呼,之后掏出一盒大雁塔,递给柳安仁一根。柳安仁接过烟来,并没有迎着杨清奇伸过来点着的火柴上,也没有像一般农民别在耳朵上,而是顺手放在眼前的桌子上,并说:“你点你的,我这会儿不想抽。”
杨清奇便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这才说了自己的来意,并且掏出申请书递了过去。他最后强调说:“一家三代六口人挤在两只窑里,来个亲戚也没有地方住。那头牲口也只能喂在窑后。”杨清奇说的是实情,生产队分的那头驴就喂在老爹老妈和龙章住的那只窑里,做饭自前些年也在他们住的窑里做。但是像他们这种情况在杨柳几乎是家家如此,牲口都喂在窑里最里边。而且他们家窑大些,门口进去是一个大火炕,住四个人都宽敞。炕后的窑洞中间有一片空地,倒着铡好的麦草,再后面喂牲口。做厨房的另一只窑也很大,一个大火炕连着灶台,紧接着是一个大案板,里面还能安放几个粮囤。杨清奇也知道,他家的居住条件和经济情况一样,在杨柳说好不算好,说差也不算差,属于中层。
“你的情况咱大队人都清楚着。完了我跟大伙商量一下,如果大家没有意见,还要报到公社批哩,你先不要着急。”柳安仁听杨清奇说完,才慢悠悠地拾起桌上的烟,掏出火柴点上,吸了一口,一副很沉稳的样子。
“行,我回去把木料准备一下,这事你看着办吧。我家就那么个情况,你也明白着哩。”杨清奇说完,起身走了。
回到家里,杨清奇思前想后,觉得批庄基没有把握。这不是自家的地方宽敞,而是他知道自己和柳安仁的关系在这横着,没有想到自己倒求到他的门下了。但不管怎么说,事已如此,他还得准备准备。
几天以后就是清明节,他伐倒了自家门前几棵树。有椿树,有杨树,还有一棵老杏树。这棵杏树长得高大粗壮,在他小时候就长在这儿的,虽然舍不得,但看到杏树身子能做一个大梁,便忍痛伐了。
种上一亩玉米,还种了些洋芋,杨清奇便在土场里打土坯。这是青年时经常干的活,技术性不强。把木模子在捶背石上支平放稳,倒上几铁锨干湿适中的土,跳上去用脚踩几下四角,提起平顶大锤子,朝着中间土最多的地方重重三下,再把长方形的木模两头用适中的劲儿掂两下,这样鼓起来的土就和木模面一样平了。下来之前,用脚后跟磕开木模的活头儿,下来把木模靠在前面立着的锤子把儿上,从前面猛地往起一扳,一块棱角分明,又平又整的土坯子便打好了。再用两个手掌夹住土坯的左右两边,端到平好的场地上,之后一块接一块顺着放,就像用快刀切成四方的萝卜坨儿,一直放到一百个,又开始在上面放,一连五层,直到第五层已经到了人的胸脯那么高了。这样一摞土坯有五百个,便是一个单位,人们说打了几摞土坯就是说几个五百块。
杨清奇有时候和媳妇两个人打土坯,媳妇支好模,抓起旁边笼里的草木灰洒几下,使木模的内壁和捶背石都沾上草木灰而不和土粘连。再倒几锨土,接下来杨清奇便踩打磕起一系列动作,端着土坯一走,媳妇便用木模的活档头扫除上次余土,然后撒灰倒土。两人配合默契,一天下来能打五百到六百块。
这天媳妇要拆洗棉衣,杨清奇便一人打土坯。上跳下窜,挖土、倒土、打、起,没有歇的工夫。时间不长,便累出了一身汗来。脱了外衣,蹲在旁边卷起一支旱烟抽着,也顺便歇口气。
这当儿,老支书杨吉泰从远处走来了,高声问杨清奇:“你打这么多土坯干啥用?”杨清奇站起来说:“我想修地方哩,就是不知道批得下来批不下来。”
杨吉泰七十多岁了,胡子全白了,他是杨柳大队最早的党员,也是第二个支部书记。听杨清奇这么一说,一边从杨清奇递过的烟包里装烟一边说:“听说难批着哩。这几年有粮吃了,有些人就想把住的庄基补修一下,能让浑全些。我听说申报的人多,批下来的人少。”
“我看是希望不大。如果前几年你还在那个位置上,我的事也许还能好办些。”杨清奇故意说得低调些。
“还说我在的那几年?那几年连吃的都没有,还有谁修庄基?就没有人申请。前几年你下台前咋不批,那时候报了,你在那个位子上,也就批了。”杨吉泰一边吸着烟一边说。
“我那时候有那么个想法,刚想修,家里出了事,也就再没有想那事,一撂就是几年,龙章逐渐大了,不修不行了么。”
“能批下就批下,批不下你在院子里盖几间房也好着哩,有窑有房。你的庄子基本是明庄子,院也大着哩,比修那个强多了。”
“你说的也是。”杨清奇经这么一提醒,便觉得其实这主意倒也不错。
杨吉泰吸了两锅烟,用灿灿的热烟锅头后脑抵在眼窝上烫眼睛,热热的烟锅头烫得他很舒服。
杨清奇看老人消瘦的脸庞和身体,不由得感叹起来:“你今年得是七十几了?”
杨吉泰说:“七十二了。老了,就是饭量还大得很,每天早上吃两个馍,晌午还能吃两碗面。”
“老了凭饭哩。快得很,咱们刚解放那阵在一起干活,我才十几不到二十,如今四十多近五十了,人们都说:‘人过三十五,半截入了土,’在你面前虽然不敢这么说,但确实快得很。”
“就是。那阵子腰子弓起往一起收哩,搞社会主义,吃大锅饭,搞大跃进,搞文化大革命。这些年什么都不搞了,连成分都不讲了,谁想干啥就干啥,没天收没地管,我看也就那么个样子,也没见谁翻了天。”杨吉泰说。
“就是,政策的事谁也说不清,今儿个这么个样,明儿个那么个样。傻农民还是不想的好,过一天算一天,现在总算能把肚子吃饱了。”
“前些年批斗刘德禄哩,后来我觉着也就那么个事。刘德禄咋了?他没有用过长工,也没有剥削过谁,挨了半辈子批。他死了不到一年就包产到户了,地主也没有人叫了,帽子也被摘掉了,他就是没等到吃饱饭的日子。”
“就是,我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是咱大队最有文化的人,就是没生到时节上。”杨清奇说着,突然想起杨人和来:“人和在家吗?我以前听说他到工地上去了。”
“这几天不在,到工地上去了。我听说他没有像原来一样干活,而是给人家管摊子。”杨吉泰说着叹了一口气。“你说,以前说地主剥削农民,咱们觉得对着哩。如今包工的雇着大工小工几十个人给他干活,而他自己却手插在腰里转着哩,你说这算不算剥削?”
杨清奇的嘴张了张:“按说就是剥削,但政策宽了,人也就想咋样就咋样了。”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前几年收秋的时候叫人干活的事,这算不算剥削呢?
“这世道咱看不清了。”杨吉泰说着走了。
杨清奇看老汉走了,一边打土坯,一边想着和老汉的对话,这世道真的想不明白。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能批下庄基来,就一定要修到大路畔上去。
一个月后,土场里的几摞土坯晒干了,杨清奇还没有想清楚该咋办。是原地放着?但是没有草苫子,遇到连阴雨就会倒掉。如果摞成一大堆,上面倒上干土,再用泥一抹,这样既防水也好保存,老辈人也是这样保存的,但是太费力气,得逐个倒遍手。如果庄基能批下来,直接拉到庄基上去,这样最好。于是他便去问柳安仁。
刚想去找,就在从地里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柳安仁听到杨清奇喊他,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杨清奇说:“柳支书,我的庄基批下来了没有?”柳安仁说:“公社卡得很严,每个大队每年只有两个名额,你的这次在大队没有研究上,等以后吧。”
“我的在大队没有研究上?”杨清奇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大队这一关就没有通过,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咱大队没地方住的人多着哩,你就再等几年,可能暂时不行。”柳安仁说着骑上自行车走了。
杨清奇看着柳安仁高大的身躯远去,觉得他宽大的后背像一堵墙一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中午的太阳太耀眼,他感到一阵晕眩。
修庄基这件事像一个魔鬼一样纠缠着杨清奇,批不下来他不甘心,也有些不服气。不修的话出力打下的土坯也不好保管,如果不及时处理好,夏季雷雨天气一到,一场大雨,他几天的力气就白出了,而且还会被别人嘲笑。
权衡再三,杨清奇决定在窑前的院子里盖三间房,这样一来有窑有房,住处就会宽敞许多了。
主意一旦决定下来,他便趁收麦前的空闲时期从土场往回拉土坯,拉回来码在院子里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这样,他便可以随时盖房子。
这天他拉着一架子车土坯,遇见放学后往回家走的柳安和,柳安和停住脚步问:“你不是申请批庄基吗?怎么又往回坑里拉?”
杨清奇说:“批不下来我不批了,X硬了给儿媳妇下话哩,不告那个小头了。我等木料干了,瞅空在院子里盖三间房,也一样住人哩。”
柳安和听杨清奇的话有点恶毒,一时没有吱声,稍停片刻说:“你那院子也宽敞着哩,盖三间房地方还大得很,也比盖一院子省钱,我觉着这个主意好。”
“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先盖几间房,以后慢慢看情况再说。”杨清奇见了柳安和比见了别人爱说心里话,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在杨柳,和他能说得来的还有一个人,但是死了,他就是刘德禄。
“好着哩,大家也都在窑里住着哩,冬暖夏凉。”柳安和说着便走了。
前几天开始往回拉土坯之前,他也和老爹说过这件事。老爹说:“修一院子庄基,要想连人带牲口都搬上去,没有六间房不够。你看咱这窑,又深又宽,哪个不顶两三间房?如果盖不了六间房,就得扯到两头,倒不方便了。盖六间房你有那么多钱吗?小工咱自己当,还得叫几个,以后咱再给人家干活还力气。但是大工的工价是少不了的,瓦也全部要买,还得些砖,虽然用的少,但是人家都用咱不用也不行。这些需要多少钱?你算过没有?两个娃都在念书,都要花钱,我的主意是等几年再说。”
“土坯已经打下了,地基也没有批下来,我想盖到咱窑前的院子里,盖三间就能转得开了。”杨清奇和老爹都抽着旱烟,蹲在窑前的空地上,烟雾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四散开来。
“这样也行。既然你要盖,咱就盖到院子里,这样住的地方也就宽敞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但杨清奇一想到柳安仁,还是心生闷气,后悔当初去求他。早知道求他是躺在炕上打哈欠——白张嘴哩,咱就不看他那个脸子,不给他接那根烟,看他能咋?
第二年三月里,春暖花开,春光明媚,杨清奇去找了开始四处跑窜着给人看风水的刘占魁,择了个黄道吉日,开工动土盖房子。
大工是本大队的,有一个被称为杨师的,叫杨德来,还有一个叫刘栓牛,两个人搭手已经修了好几处房子。有本大队的,还有别处的。两个人自打供销社修建那会就在一起干活儿,都是三十出头的青年人,干活手底下利索,几天的工夫便刨好了木料,开始砌墙。
这时,帮忙的小工有刘宗藩,刘宗藩是母亲马香草让他去的。马香草一家原来就和杨家关系比较好,刘德禄出事后,刘宗藩目睹了杨清奇对自己家的帮助,他不会说那些客套的感谢话,但心里还是清楚的。母亲一说,他便爽快的来了。他先给匠人们抬木头打下手,又用老铁镰刮椽皮,后来要砌墙了,他便和杨清奇在院子里挖一个浴缸大小的坑,在中部的边上栽一个木桩,上面系一根绳子,绳子下端吊上一根木头,就像船上的桨一样横在坑里。在坑里倒上水,把土丢进去,撒上些麦草,用吊在半空的木棍低的那头在坑里来回捣,这样比围一圈土来和泥要省时省力。只捣了几下子,麦草、土和水便被搅和均匀了。杨清奇用铁锨往外刮,刘宗藩用那个木头棍子抵住铁锨底往外推,一会儿一锅泥便和成了。
刘宗藩干活特别卖力气,而且一声不吭,大家都坐下来歇息,他还干着。杨清奇便喊他过来喝水,卷着抽旱烟,他也就来了,卷烟的动作并不熟练,这是他平时不太抽烟的缘故。抽也行,不抽也行,而且他也不会种植旱烟叶子,抽的烟叶子都是别人的,有人给了就抽,没有了也就不抽了。
成秋香依旧在大队的面粉厂上班。这些年农民粮食多了,饲养的家禽家畜也就多了,磨面的、粉草粉料的也多了。人员除了她,另一个人是三队的杨七斤。那个姓柳的搭档挤掉了大队供销社的售货员,自己承包了供销社,干干净净的挣一份轻松钱。成秋香她们现在每一项收入都记账,每月上交电费和微不足道的维修费以外,剩下的收入分成三份,他们二人各拿一份,还有一份上缴给大队。而最近,有一件事却始终困扰着成秋香。
正月里,人们开始走亲戚拜年。刘宗藩在去过岳父家回来后,母亲马香草就念叨着自己有几十年了没有回过娘家,如今政策宽了,也不讲成分了,也没有人管你今天干啥明天干啥了,便有了回一次娘家的念头。马香草说:“我恐怕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回娘家了,路远不说,我已经老了,以后能不能再去还说不定呢。”
婆婆这么一说,成秋香也觉得有道理。一家人一商量,便由刘宗藩陪同母亲去,马香草还要领上孙子刘金城,成秋香也没有再说什么,就依了婆婆。这样婆孙三代三个人便去了宁夏,家里只剩下了成秋香。
正月里去了几次面粉厂,也没有磨面的,每天只有几个粉草粉料的。这天成秋香忙完了,便回家给自己做晚饭。走到崖上的知青点断墙边碰到了柳安仁。柳安仁已经吃过饭了,正在打量着这座人去房空的破旧院子。在刚包产到户那年,最后的那四个知青走了,这里成了一个空院子。刚准备将生产队的队部搬到里面,生产队解散了,东西分光了,啥也没有了,所以知青点一直空着。几年来有些人在连阴雨下塌的断墙处翻出翻进,连门窗也被人偷拆得所剩无几了,柳安仁便打算着把房上的瓦和木料卖掉,正盘算着,看见成秋香回来了。
“才回来?”柳安仁习惯性地问。
“没人了,回家给我做饭,还没见晌午哩。”成秋香说。在当地,人们说没吃晌午饭就会说没有见晌午。
“你的饭现成着哩,回去就吃哩。”柳安仁没听清楚,习惯性地说,他知道她家的饭都是婆婆马香草做的。
“宗藩上他舅家去了,他妈和孩子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今天还得我自己做哩,啥时候熟了啥时候吃。”
成秋香很随意地说。自从那年公公刘德禄出事后,成秋香在心里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很内疚。她也清楚公公的后半生很痛苦,但事情的发展有时候不由自己掌握。而柳安仁也很少再到她的窑里来,也许是年龄的缘故,也许是没有机会。他们虽然每年都有过几次,但大多都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而且偷偷摸摸像完成任务似的。
“家里剩下你一个人了?”柳安仁一愣。
成秋香想走,他们俩的事她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不想故意给别人留下议论的把柄,便点了一下头,向前迈开腿。
“有件事我原来想给你说一下,一直没有时间,再加之也没有考虑成熟,所以一直没有说。大队想把面粉厂承包出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承包?”柳安仁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他知道他们在收入上搞鬼,有时候收入不记账。这样一来,大队也分不到多少钱,不如直接承包出去,一年多少钱,还能有一股收入,也好办事。
“我……”成秋香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考虑一下,你说我该承包不该承包?”
柳安仁看到成秋香从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的表情到迟疑,到后来问他时的媚笑,心底泛起一种潮动。好久再也没有和这个女人亲热了,那张青春依旧的脸庞黑里透红,盈溢着健康与朝气。“我今晚来,咱们细说,你觉得划得来就承包,划不来就算了。”
“……”成秋香看了柳安仁一眼,露出一个媚笑走了。
柳安仁看到女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给她做过什么,只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去找她。而在刘德禄死后,他也很少到过她的窑里。几次在晚上走下那道慢坡时,都感到后背冰凉,似乎黑暗中有人在看着他似的,或随时会有什么东西跳出来,心中不寒而栗。他更感觉到黑暗中刘德禄的鬼魂在跟着他,随时都会给他致命的一击。活着的刘德禄他都没有正眼看过,一点也不把他当回事,而如今死去的刘德禄却时刻在恐吓着他。
在大队的办公室里,他看到新上任不久的大队长柳得明坐着喝茶。柳得明是老队长柳长兴的儿子,前些年在他的手下当民兵连长,这些年民兵组织逐渐有名无实,柳得明挂着空名。去年大队改选,在他的提议下,柳得明当上了大队长。柳得明上任以后,对他基本上都是言听计从的。
“我想把知青点的旧房买了,闲搁着也是闲着,门窗被人拆去了,再等几年一塌,木料也让人偷走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把房子一卖,地是一队的,仍旧归一队,木料和砖瓦前些年是集资的,现在生产队都解散了,归大队所有。”
“也行,咱们大队本来就没有啥收入,办公经费紧张,那几间房也能卖些钱。”柳得明随声附和。
“行,你打听着,看谁要买。我觉得按一间一百元卖,你觉得咋样?”
“行,先一间一百这么定下来,如果需要变动,你再灵活掌握,这样比较好。”柳得明善解人意地说。
“没茶叶了,你到外面去买一包春蕊。”柳安仁一边插电炉子,一边对柳得明说。电炉子是他们前不久到县上开会时在百货公司买的。有时候在大队里,想喝一口开水也没有,生炉子太麻烦。在柳得明的提议下买了一个电炉子,再买一个大缸子,想喝水插上电源,一会儿的工夫,水就开了。
柳得明拿了一包茶叶进来了,对柳安仁说:“我记账上了。柳春来说咱们欠了二百多块钱了。”
“二百多就二百多,以后房子卖了给他开账。水开了,给你自己泡茶。”柳安仁一边说一边拆开茶叶包装,抓了一些放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开水。
“也没有啥大件子东西,就是些烟,茶叶,几瓶酒。再就是些笔记本,笔纸一类的小东西。”
“我知道,都是咱两个拿的。”柳安仁泡好茶,看着柳得明给自己泡茶,便端着杯子朝外走去。
晚上,柳安仁来到成秋香的窑里。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等到夜深人静,而是在天刚黑之后,他在大队喝了几杯茶就来了。正月的傍晚天气依旧很冷,虽说早已立春,但还是寒气逼人,尤其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后,中午消融的路面已重新变得坚硬如铁。四周一片静寂,一轮明月惨淡凄冷地挂在东边的天空。柳安仁来到敞开的院子,轻轻敲了敲窑门。随着简单的一句问话:“谁?”在他“我”的回答声中,门便开了,柳安仁进了窑洞。
煤油灯的火焰突突地跳着,柳安仁蹬掉脚上的棉鞋上了炕。这时成秋香已经顶好门,走过来站在炕边,柳安仁盘腿坐在炕头上。
“啥时候走了的?”柳安仁问。不用说,他问的是刘宗藩母子。
“昨天走的。”成秋香说。
“去几天就回来了?”
“好像六七天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正月里也没有活儿,有可能就到了二十三前后了。”
“上炕来,地上太冷了。”柳安仁对成秋香说。
成秋香脱鞋上了炕,拿起一只鞋底凑在炕头的灯底下纳起来。柳安仁掏出一盒大雁塔,抽出一根凑到灯前点上,把烟盒放在炕沿上,悠闲地吸起来。他大多数时候抽的是旱烟叶子,有时候出门或爱面子,或趁方便才装一盒。两人早没有了刚开始的那种火急火燎的激情,像一对老夫老妻一样开始享受点点滴滴,而且今夜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你说面粉厂要承包?怎么个承包法?”成秋香惦记着柳安仁下午说的话。
“两台磨面机和一台粉碎机,按现在账上看,每个月交过电费,净收入大概不到四百元,我想不管谁承包了,每月交给大队二百元,这样自己还能余下近二百元。”
“如果我来承包,条件能不能再低一些?”成秋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问。
“要是你承包,价钱低一点都行。现在最关键的问题不是给你价格高低的问题,价格一低,都抢着承包,你不一定能承包得上。”柳安仁说。
“这倒是。”成秋香又开始纳鞋底。柳安仁把烟屁股丢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他拉过枕头,开始躺在炕上。眼前的成秋香在哧啦哧啦地纳着鞋底,动作优美而娴熟,每次在鞋底上进针之前,还在头皮上划一下。
柳安仁抽出一支烟,在炕沿上弹了几下,刚想点上,又装进了烟盒。突然,他想到了一个让成秋香承包的办法:把杨七斤先调整出去,只剩下成秋香一个人了,再承包给她。但是,让杨七斤干啥呢?柳安仁侧身躺着,陷入了沉思。
供销社,医疗站都不行,缝纫部也马上面临着关闭,再也没有什么去处。三队的队长五十多岁了,当了七八年了,不如让杨七斤当他们生产队的队长,这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杨七斤会同意吗?磨面每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当队长显然没有磨面实惠。思前想后,要把杨七斤挤掉,还要费一番周折,如果是包产到户之前,随便找个借口就把他换掉了。
寂静无声中,柳安仁打了一个盹,这才感觉夜深了。“睡吧。”他伸手去拉成秋香,女人将手中的针线缠在鞋底上,开始脱衣服,柳安仁这才感到一种久违的冲动。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成秋香也没有再和柳安仁单独相处过,她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了?承包的事也一直没有人提起。而看到许多人或是给别人当小工,或是当大工在工地上挣钱,或是养猪养牛,她就感到一阵发慌。刘宗藩不会去想,更不会去做,要想把日子过得和别人一样,还需要自己的努力,她似乎有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