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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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柳安和上了个初中毕业,满以为在农村的庄稼汉社员中是个知识分子了,谁知道把他推到了小学教师的位置上,也确实为难了他。刚开始他感到吃力,便用别人抽烟喝茶的工夫看课本,自己先看熟学会,再到课堂上去教给孩子们。后来有人来找他写发言稿,他推辞不掉,就拿报纸来做参考。自己写一些,在报纸上再抄一些,加工整理,逐渐也能写出几张纸来,从头到尾读一读,还算通顺。小学生要写大小楷,他为了手把手地教学生如何握毛笔,如何写字,无奈之下自己也用旧报纸练习写毛笔字。几个学期下来,竟也练得凑合着能写标语了。几年时间里,他除了毫不推辞地在校内办黑板报,还写各种政治标语。张部长不在的时候,都由他来给大队里写。大队里的这些标语,多写在显眼的墙面上,房屋的山墙上。社员们用锄头把土墙刮平,再用稀泥抹光,柳安和提上白漆或石灰水,拿上刷子一样的排笔或大头毛笔,去墙上写标语。每隔一年半载,他都要重复写一次。张部长走后,他成了杨柳大队唯一能写大字标语的人。

杨柳大队的许多学生都已经在他的手底下或考上初中走了,或念完小学回家参加劳动。在这些学生当中,最让他骄傲的就是杨清奇的儿子杨龙章。杨龙章在那届小学毕业生中,以全学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上初中,这在杨柳小学建校以来是前所未有的。直至结束教书生涯,柳安和都是以杨龙章作为楷模在学生中宣传的,他也是以杨龙章为荣的。

柳安和与其他老师有所不同,其一就是他的敬业精神。他觉得学生都是自己村上的,低头不见抬头就见,自己既然干这事,就要恪尽职守,让孩子们多学些知识,对于自己来说也是问心无愧。其二就是他爱读书看报,学校有个小小的图书室,里面仅有的几十本书,他都看了好几遍。如《红岩》、《林海雪原》之类。而更让他佩服的就是青年作家浩然。他从报纸上看到,浩然写《艳阳天》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而那厚厚的三本长篇小说看一遍也需要好些日子,就更别说写了,得出多少力?而且你看那人物,那情节,都没说的。这一切,都启发了柳安和多看书多读报。还有一个原因促使他多读书,就是县文教局有干部说,他们这些民办教师以后可能会有机会参加考试,通过考试转正,他也对此抱有希望。

杨龙章每星期从家里去公社的中学上学,都背着母亲做的玉米面或高粱面馍馍,晚上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星期六再步行着回来,每周如此。宿舍是学校后面的一排小房子,每间有十二平方米的样子。里面靠墙是一排通铺,再剩下就只有不到两米宽的地面了。如果同学们都回到宿舍,地上根本就容纳不下。床铺是按厘米分的,每人大约只有五十厘米,铺的褥子紧挨着,吃饭的时候,有些人站在地上,有些人坐在床上。花一分钱买一张水票,去端来一搪瓷缸子开水,吃上几个冷馍馍再喝些开水。或者用开水泡上,就是他们的一餐饭。日子虽然很艰苦,但同学们在一起的生活却是很快乐的。这两年参加劳动的时间少了,学习的时间多了,高考制度也恢复了,有些同学便好好学习,准备考上县一中,再去考上大学。

杨龙章就是有这种想法的学生。他长相憨厚老实,一头茂密的头发,眼睛不大,说话不紧不慢,穿着普通,这一切都毫不起眼。和死去的哥哥杨金玉相比,根本看不出来是亲兄弟。他远远没有杨金玉的那种外露的伶俐聪明劲儿,但杨龙章也有自己的长处:学习踏实,勤奋,刻苦用功,而且为人谦和厚道。

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要解散在一起劳动了三十年的生产队,各家各户单干,自种自收了。

消息最早是柳安仁去公社开会时听说的。据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分土地分牲畜分农具了。对于这样的消息,柳安仁不知道是好是坏。如果都分了,农民自己想种啥就种啥,想干啥就干啥,还要干部做什么?自己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扛锄头铁锨上地劳动的日子中去吗?随着消息的到来,公社召开了大队干部会议。会议上朱书记宣布了这一新政策,说叫什么“联产承包责任制”,又叫“包产到户”。

自己有想法终归是自己的想法,但政策如此,他也是奈何不了的。这几十年来,柳安仁也很清楚,凡事只能顺着政策,想跟政策作对,那只能是以卵投石,自取灭亡。

这一消息一时间在杨柳传开了,许多人不知道是好是坏。有些人盼望早日分开,尤其是劳动力多的人家。有些人却在心里犯嘀咕:分开以后,种没种的工具,收没收的工具,家里人手少的,能种得了吗?

不管每个人的想法如何,大队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柳安仁宣布了这一新政策。公社还来了几个领导,朱书记亲自带队。朱书记态度明朗,语气坚定,用不可置疑的口气作了讲话,要求包产到户这件事必须在夏收之前结束,夏收就由各家各户自己搞。

杨柳大队的每个生产队都成立了以原有的正副队长、会计为骨干,又增加了六七个社员的分配小组,来商量着生产队的土地和农具的分配。一队的分配小组里面有杨清奇,他觉得到了该自己出面的时候了,如果在这时不出面,分到的土地还是农具都不合意,那时就不好说了。如果自己参与在里面,在每一件事上,总会占有主动权。

分配小组先把全队的土地归了几大类,分成几个等级。塬地有三大块,依各户的人口数量,每类地都能分到一小块。到了该依怎样的顺序来分的时候,社员的意见有了分歧。有人提议在纸上写上编号,实行抓阄以后再按序号从地头开始来分,比如一号张三家六口人,该分三亩,给你划拨三亩,二号李四家四口人,该分二亩,给你划拨二亩,以此类推。但有些人不同意,有人提议说一队的社员基本上都是绕着沟边住着,按照住的位置编号,这块地从这边分,那块地从那边分,这样公平些,不存在谁的运气好不好的事。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杨清奇也说:“这个办法好,分山地更合适。这个沟你家在沟口的近处,他家在沟底的远处,下个沟就你在远处,他在近处。这个办法好。”大家都同意这个办法,分配小组也就采用了这个办法。

分地是最浪费时间的。塬地是大块的,总亩数好丈量,每人平均多少亩,到每户多少亩,数字很快就出来了。山地得先分了等级,再去丈量计数均分,过程繁琐复杂。就分地这事儿搞了十多天时间。

去年种的冬小麦已经吐穗扬花。在地头上栽上木头楔子,因为地块太大,两边地头站上人,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麦田中将麦子向两边分开。这样处理之后边界很清楚,谁也不会因为边界不清而混割了麦子。

农具、牲口之类一律折价,这种东西你拿好的,该补差价,那样东西你拿次的,该得差价,这样相互抵消着。如果有人有钱,想全拿好的也不行,再说大多数人也没有钱。

到夏至前二十天,杨柳大队的包产到户工作全部结束。和别处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竟没有出现打架斗殴的现象。而有的地方则有人因为分配问题,打得头破血流。

虽分产到户了,但许多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夏收到了,沟里山地里的小麦已经成熟,许多家庭感到劳力不够用。成秋香暂时没有再去面粉厂,和婆婆马香草,丈夫刘宗藩一起去割麦子。儿子已经三岁多了,留在家里无人照顾,便领到地里。麦茬地里孩子没法坐,也没有凉快的地方可以待,马香草便把自己戴的那顶旧草帽给孙子戴上。孩子太小戴个大草帽,帽檐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每晌割到一半的时候,刘宗藩便不敢再割了,用绳子把麦子捆起来挑上塬畔上,担到自己窑上的场里。

而令刘宗藩一家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包产到户,他们家的地主帽子也似乎被别人遗忘了,逐渐地基本无人再提说成分了。对他们来说,这一切都是没有预料到的,而这时刘德禄死去才不到一年时间。

马香草在刘德禄死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家里的大小事都是由成秋香说了算。看到别人家里全家人都割麦子,成秋香也感到了压力。

柳安仁也亲自下地割麦子,和他的老婆、儿子、儿媳一起。虽然好几年没有再动过镰刀,但是庄稼行里他样样精通,而且割麦子的速度,他们娘儿三个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但他心理上总是有点失落感,如果不是包产到户,自己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生产队里的哪块地头的阴凉处指手画脚呢,如今这会儿却在这里出力流汗。

虽然各家收各家的,但人们都有了一种攀比的心态。谁家今天割了几亩地,谁家今天收完了这个山上的,明天又要到那个山头收割了,这和生产队时是完全不相同的。生产队时人们虽说干活,但没有内心的负担和攀比的紧迫感,每天混到天黑回家,工分也就挣到手了。丢几个麦穗子也无所谓,没有现在那么心痛。这一点是许多人没有预料到的。

山上的麦子还没有割完,塬上地里麦子又黄了,人们有了点收割不及的感觉。而随着收回来的麦子越来越多,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收回来的麦子没有地方存放,麦垛子堆在巴掌大的场面上。许多人用的都是窑顶上面的那一点点地方。铲了杂草,从涝池里担些水泼湿,之后撒上些麦草推着碌碡碾压过后,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没了叶子的草秧子。

麦子收回来碾打又是一个问题。杨柳一队每两户分到一头牲口,而两头牲口套在一起才能拉着碌碡碾麦子,才能耕地。也就是说,要有四户人家合作在一块才能碾场耕地。即使天天有人家碾场,四天才能轮到一回,而且还不能有个天阴下雨。

马上就到了三伏天,时而雷雨大作,摊在场里的麦子被雨淋湿了,只能到第二天重新摊开,先挑起抖散让太阳晒干以后,才赶着牲口拉着碌碡碾。许多人感到分产到户比在生产队里活儿多了,人也累了。

而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自己家的庄稼,比原来收割得仔细了,掉在地上的一个麦穗子,人都走过去了还回头弯腰去捡呢。耕地也仔细了,生产队里耕地一犁过去就是近一尺宽,而现在一犁过去只有六七寸,这样精耕细收既费时间又费力气。

麦收以后不久,就是公社的农历七月七物资交流大会。皇甫公社的七月七是古会,文革以前每年七月七都要唱大戏,引得十里八乡的外地人都来赶会。而今年的物资交流大会恢复了原来的那一套,和过去是一样的,赶会的人很多。牲口市上也很拥挤,许多人家都想来买一头好牲口。有的农民已将两家或三家分到的一头牲口和价转给一家了,没有牲口的人家很多。还有来添置农具的,原来在生产队拿着可以混工分的农具现在用着都感到不顺手了。再说,原来十二三岁的孩子,到生产队去,只能看着大人劳动,自己在旁边玩耍,而如今都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真正实现了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所以工具缺得更厉害。

杨清奇和近邻柳安和两家分了一头驴,那头驴合着喂了一个月,太麻烦。柳安和的大儿子刚上初中,二儿子也到了小学三年级。柳安和整天在学校里,只有媳妇一个人抽空去割草,家里的活儿真够她一个人忙的。柳安和一看喂驴的事几乎落在了杨清奇一家人的身上,就提出来将驴给杨清奇一家算了,不久前生产队刚刚给驴折了价,就依那个价。杨清奇说:“这样也行,你啥时间需要用,就说一声拉去用。”这样说定之后,杨清奇给柳安和找了那一半差价。

这头驴口刚齐了,正值壮年,而且干活不惜力气,拉犁非常卖力。一个夏收下来,杨清奇一家人对这头驴有了很深的感情。听说市场上的牲口价钱高了,原想把这头驴拉去换头牛,因为舍不得这驴的一身力气,便没有牵去,害怕万一说成卖了。

这天杨清奇在会上转着给驴买根缰绳,碰到了柳安和。柳安和说:“我思前想后觉得没有牲口是不行的,今天来看看能不能买一头牛,回去咱们合成一套,你看行不行?”杨清奇说:“有啥不行的?咱两家地也差不多,谁也不吃亏不占便宜。你去买吧,要不要我去帮你看?”柳安和说:“你忙吧,我先去看看,碰到有合适的就买,不行以后再说,离开学还有几天哩。”

当天下午,柳安和便牵回一头牛,体型不大,毛色有点偏黄,并不是那种最好的枣红色。柳安和说:“许多人都想买牲口哩,价钱高得吓人,就这一头牛要三百多块钱哩,毛色还这样,看着不称心。”杨清奇说:“能行了,只要能套犁耕地就行了。”

白露一过,到了种麦的季节,满坳都是种麦的人:大人、小孩,家家都是总动员。耕地的、摇耧播麦的,小孩跟在后边打土块,满坳都是吆喝牲口的声音和咣当咣当的摇耧声。

这天柳安仁正在家里吃下午饭,吃过饭准备去种麦子,这时成秋香来了,说刘宗藩被杨人和打了。柳安仁问为啥打架,成秋香说两家是为了地畔,两人还在地里嚷着呢。

柳安仁跟着来到地里,刘宗藩蹲在地上,额头上渗出血来,杨人和看到柳安仁来了,便说:“你看,我本来把犁沟耕得直直的,只耕到我家的地,没有碰他家一犁地,但是刘宗藩使劲的往这边耕,把我家两犁地耕去了,我去找他,他还不承认。”

刘宗藩说:“我这地分的时候是二亩半,现在剩多少了?你步一下就知道了。本来界石栽得好好的,他把界石耕出来了,把我的地也耕得不够了。”

“你胡说啥哩?界石是我耕得不见了的?我根本就没有耕界石。”

“我胡说哩……”

“都不要吵了。”柳安仁说:“先保持现状。谁爱种地、种子多,就把这一坳地往完的种,过几天我叫上队长柳兴贵,拿上账本,咱们用尺子一拉就出来了。地在这里放着哩,谁也搬不到他家里去,也搬不到他炕上去。”柳安仁一顿乱说乱骂,两边的人都散了伙。

“他把宗藩头打破了怎么办?”成秋香问柳安仁。

“他还打了我几拳哩,就是我的头没破。”杨人和说。

面对这样一件事,柳安仁没有了主意。地畔乱了可以丈量,但头破了的事他不好处理。

“先去医疗站包扎一下。”柳安仁看到刘宗藩额头上流着血,突然想起了公社的派出所,便说:“谁再打架,我叫派出所的人来,拘留了算了。”

对于这样的处理,柳安仁知道成秋香不满意,但对于杨人和这样又硬又不太讲理的人,他只能这样。

种麦的十多天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找上门的,都是为地畔争吵的,打架的。处理这些问题他头都疼了。

地里的农活太多了,每家每户似乎都感到了人手紧张。柳安和的家里更是感到人少活多,他每天早晨去学校,只有到下午放学回家才能干些农活,家里的活儿几乎全靠了媳妇吴改娥。

因为是农业县,教育系统的百分之八十老师家里都有地,农村家庭的学生比例更多。教育局为种麦放了秋播假,中学的学生也回家帮忙种麦收秋。这天中午柳安和正和妻子砍玉米秆,他想把这块地里也种上小麦,小麦相比之下收种省时省力些。正砍着,儿子柳文衡从中学放假回来了,路过这块地头,看到他们在地里劳动便进来了。柳文衡个子中等,但身板结实,放下手中的馍包包,对柳安和说:“爸,我干啥?”柳安和说:“你回去拉架子车,来了咱们把玉米秆拉出去,把地腾开种麦子。”柳文衡说:“我包里的馍发霉了,整天开水泡馍馍,我不想念书了。”柳安和说:“你不念书你干啥?你看人家杨龙章,书念得多好,你要好好念哩么。”吴改娥接着说:“不想念了就算了,家里劳力少,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叫你爸爸回来,他又舍不得那几十块钱,你回来正好。”

柳文衡听了母亲的话,便提着馍包包回家去拉架子车。

“不念书以后农民就当定了。”柳安和看儿子回家去了,对妻子说。但他也知道,儿子学习成绩一般,想考中专或大学是不可能的,考不上高中的可能性也很大。

“当农民就当农民,你看咱们大队再有多少娃娃念书?都帮家里干活哩。他不想念,你就是把他硬塞到学校里,也是白浪费时间哩,啥也学不到。”

秋播假结束了,柳文衡来到学校里,背着自己的铺盖卷回家了。回家的时候,他很兴奋。今冬可以不住那个八面透风的大宿舍了,也不用吃那开水泡馍馍了。柳文衡开始每天割草,喂牛,和母亲干农活,这下子柳安和感觉心中的压力没有那么大了。星期六或星期天,他帮家里给牛铡麦草,起牛圈里的粪这一类大活,其余的活儿他们娘儿两个基本上也能应付过来。

随着各家各户的解脱政策束缚,自由程度的增加,有些人家里喂了猪,有些人家里喂了鸡。粮食逐渐增产了,喂的家禽家畜也就多了,不同于前些年的以草糠吊命的那种。有人拉到集市上去卖,卖得的钱给家里添置些必需品,逐渐地皇甫公社街道便有了集市,是农历每旬的一四七,每个月逢九赶集。集市上和以前相比,卖东西的人多了,买东西的人也多了,集市上人流量明显的大了,街道上逢集便有了摆摊的小商小贩。腊月里过年时,杨柳大队有几户人家杀了猪。部分农民感到粮食比往年宽裕了些,便养了猪。过年时杀头猪,图个喜庆。自己留一点,再把大部分的猪肉卖给左邻右舍的乡亲们。这一年的春节是杨柳人感到过得最喜庆的一个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