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清贤为儿子娶上了一个售货员媳妇的时候,柳安仁也为家里办了一件大事。
柳安仁的大女儿柳丽萍初中毕业已回家劳动。这些年虽然不断有招工走出农村的,也有当兵出去的,但都是成分好的,而且还是男的,女青年却一个也没有。儿子柳鸣凤也已经二十出头,笨头笨脑的只能劳动,招工是不行的,当兵也早过了年龄。看到不断有人从自己手底下出去,脱离农村,他想到了女儿。于是决定去找朱书记,看他能不能帮帮自己。
朱书记很赏识柳安仁,为人也很仗义。和朱书记在一块共过事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老吴,现在是县饮食服务公司经理,朱书记打个电话一说,老吴爽快地答应了。既然是朱书记朋友的女儿,那么就来呗。或在后厨帮忙,或在前台做服务员端盘子收碟子,来了看本人的具体情况再分配。
柳丽萍由父亲送到县上,拿着朱书记写的条子报了到。吴经理看柳丽萍长得不错,模样端正,便安排她在前台做服务员。活儿也不累,给客人端端饭,有时候客人也到窗口自己去端。客人走后收拾一下碗筷,抹抹桌子。每天吃的是白面馒头,比在农村好多了。朱书记曾告诉过柳安仁,过两年有可能还会转正。因为每隔几年便会有一部分临时职工转成正式的,到那时候便成了铁饭碗。临走,柳安仁叮嘱女儿要好好干,不要给老爸丢脸,也不要辜负朱书记的一片好意,女儿柳丽萍爽快地应答着。
从县城回来,柳安仁觉得女儿工作的事办得顺利,便去小卖部买了一瓶酒,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和大队的文书几个人坐着干抿。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夸奖柳丽萍是个好苗子,好好干,过几年肯定能转正。到时候找一个有工作的对象,一辈子就彻底和农村的铁锨镢头脱离了关系。柳安仁一边听着别人的恭维话,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事要办得牢靠还需要怎样打点,嘴上却说:“那就看娃娃干的怎么样。”几个人谝得尽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他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地往回走,到了知青点门前的路上,突然想起了成秋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她那里了,也该和她去亲热一番了。
成秋香依旧在面粉厂。她去之后不久,大队就为面粉厂添置了另一台磨面机,是邻省一个县的农机修造厂制造的,比原来的那台多了一个电机,多了一个雪花铁皮卷的像烟筒一样的高筒子。这台磨面机不用人往上一次次倒流下来的粮食了,不但磨得快而且面还白。人们给这种新式机器起了一个新名儿:自上料。成秋香大多数时候都在这台机器前照看。这夜她在睡梦中被柳安仁的敲门声惊醒了。男人刘宗藩和杨人和几个人到南山里给人家扯板去了。杨柳人把这种用锯子在木料上来回拉而分解成一块块木工板的体力活叫扯板。扯板挣的钱上交给生产队一部分,可以换工分。每年农闲时节杨柳都会有人去南山扯板挣钱。
柳安仁在她的朦胧睡意中带着满嘴酒气挤进了窑洞。成秋香把孩子往边上挪了挪,这会儿柳安仁已经脱了衣服上炕了。他早已不再陌生也不慌乱,从容自如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来得迟早走得迟早或睡到什么时候都随他的兴趣决定。对这个女人他已不再陌生,在她的身上早已得心应手甚至比在自己老婆身上更加自如。而所不同的是这个女人能唤起他的激情能诱发他的欲望。自己的女人在和他做那事的时候总是一副公事公办逆来顺受的样子,一完事便露出她那冰冷的本性来。也许是柳安仁失手打死儿子留给她心里的隐痛难以消除,她一直对他冷冰冰的,而且把这种表情展示给任何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的性格也导致了她的身体,愈发显得瘦弱,只是没有什么大的毛病。柳安仁回来了就伺候着吃喝,几天不回来也不闻不问,她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了激情。而这一切正合了柳安仁的心意,大队里的事使他有时候早出晚归没有准确的作息时间,有时候一碗饭也没有吃完有人来找便放下碗就走,有时候在家里或在大队部睡上个一天半天也没有人来问一下。而他更多的便是到各个生产队去看看,指导劳动,提出自己的意见。在这一点上他多次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朱书记称赞他热爱本职工作,不怕苦不怕累,是个好干部。
柳安仁这夜特别有激情。满嘴酒气使得成秋香的脸歪向一边不愿意和他嘴对着嘴,但在他的身下却很欢快地迎合着他的节奏,嘴里依旧发出他熟悉的呻吟声。柳安仁一边干一边发出解恨般的明知故问:“你怎么了呻吟?”成秋香一边呻吟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美得很么……”两人都到了忘我陶醉的境地。
而殊不知这一切都被外面的一个人听到了,他就是成秋香的公公刘德禄。
刘德禄这夜拉肚子。他睡下好一会儿,肚子痛醒了,便穿上衣服出了门,来到豁口墙外不远处的茅厕里。正蹲着拉屎,听到有人在寂静的夜里下了坡道走来,虽声音不大,但在没有任何杂音的夜里却听得很清晰。夜色朦胧月亮还未上来,满天星斗烘托出大地模糊的轮廓。他蹲的位置看不到从塬上下来的慢坡,拉完屎他提了裤子往回走,想着这么晚了,自己都睡了一觉,生产队的干部这会儿到窑里来会干什么呢?要么就是谁去自己家了,他的大脑飞速的盘算了一下。这时正好经过儿媳妇成秋香的窑门前,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他听到里面似乎有说话声。儿子不在,也许是儿媳妇跟孙子说呢。他们都对着还不会说话的孙子说话,期望着他能早点学会说话,在这一点上长辈几乎都是一样的。
这时他听到一句准确的男人声音:“把娃晚上让老汉老婆领去,这炕上就不挤了么。”他清楚地听出来这是柳安仁的大嗓门发出的声音。几乎天天见面,那声音很熟悉。
他的脑袋嗡了一下,这女人居然背叛了儿子宗藩,也使他的老脸蒙受了羞辱。
“晚上他奶奶就抱过来了。”是成秋香的声音。其实这都是刘德禄有意无意这么做的。只要儿子宗藩不在家,他便对老婆说:“你把娃娃给抱过去,秋香晚上还能有个做伴的。”他似乎就有这个预感,儿子太瓷色,而媳妇能说会道太聪明,又在大队面粉厂里,总是让人有点不放心。
一会儿,他听到了女人发出的吭吭声和连续高亢的呻吟声,他听得耳红心跳怒气冲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退后几步站在窑崖下的黑暗处,想着怎样解决这种丑事的办法。他想叫上几个族里的人去捉奸,但又一想后果呢?他想起流传下来的一句老话:盗窃出于赌博人命出于花案。这事得慎重才行。
耻辱已经留下,即使柳安仁现在就走,耻辱也无法抹去。他回到自己的窑里,顶好门上炕躺下。老婆马香草在睡梦中发出匀称的鼾声,窑洞里漆黑一团,只有门上的小窗口显示出一丝亮光。刘德禄睁大双眼,难以入眠。
这些年虽低人一等,但他自信老婆马香草本分善良,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情,这是足以让他自慰的。他可以接受批判,可以接受众人言过其实的诬蔑,也可以接受那比别人更脏更累更长时间的劳动,但他心中有希望。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老婆就会接过来一碗饭。哪怕没有饭,只要看到老婆在眼前走动,他的心里也是温暖的。儿子虽不是很聪明,但也很听话。这社会,傻一点心里就会少装东西,也就能少生气。每每看到儿子的憨样,他常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没有想到这几年家里的处境稍微有了一点好转,却出了这样的丢人事。
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呢?直接告诉儿子?他也许会默不作声忍了,默不作声只能使她更加有恃无恐。也许会和成秋香翻脸,但翻脸之后成秋香也许会提出离婚。离婚虽能洗刷耻辱,但离了婚又能怎样?再拿出一个媳妇的彩礼钱没有问题,但问题的关键不是钱。跟成秋香离了婚,再有合适的茬口吗?像儿子这样的自身条件,要长相没有长相,要能力没有能力,能说会道那就不用提了。没有一样能占住的,而且自家成分又不好,和成秋香离了婚儿子只能打光棍了。在农村离婚的事又很少出现。告诉老婆,她知道了也解决不了啥问题,也许会影响她们婆媳关系。自己在这件事上又不能出面。他一夜未眠,苦苦思索着该怎样处理好这件事。既要她和柳安仁断了关系,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直至天亮他都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
成秋香早上给孩子穿好衣服,抱过来给婆婆,便去了大队面粉厂。刘德禄盯着孙子出神,他突然想这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犯下了这毛病,这孩子是刘家的血脉吗?想了一会儿,他又嘀咕着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是不是刘家的,在刘家门里走着,就是刘家的。眼前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找这么多麻烦干啥?
实在没有什么既里不伤又外不损,像绸缎一样两面光的好办法。唯一可行的就是让儿子宗藩夜里不要出门,凡是需要晚上出去的事都由他代替儿子去做。让儿子和媳妇在一起,这样别人就没有可乘之机了。只要天黑了成秋香还没有回来,他就让儿子去面粉厂等着,完了给做伴儿两人一块回来。这样几个月过去,他再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苗头和端倪。但有一次他去干活,杨人和笑着问他:“等会下工了,我想去磨面,你家‘自上料’走了没有?”他一愣问道:“你说什么?我不懂,啥是自上料?”杨人和说:“我是问你家宗藩媳妇,她是自上料,管着自上料磨面机么。”
“说的啥话嘛。”刘德禄有点不高兴,他反对这样叫儿媳妇。人又不是机器,起的什么外号,太难听了。
“自上料就是自己送。”杨人和又笑着说。
刘德禄心中生气,索性不再理他。吵架不值得,但这样戏弄人啥意思嘛?他去旁边干活去了,不再搭理杨人和。后来想起杨人和那不怀好意的表情,和他的话语中那意思,越想越不对劲,“自上料”是不是她自己送上门的?
怎样才能搞清楚柳安仁和儿媳妇再有无往来呢?虽再没有发现什么,但他总是不放心。从别人对柳安仁或是他的儿媳妇的言谈中,他似乎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断绝关系。他有了报复柳安仁的心思,让他收敛一下自己那可恶的行径。
这天夜里刘德禄知道柳安仁在大队部,晚上回家要经过这里,他准备好几个干土块,躲在那户人家的墙后等着。柳安仁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一连扔出几个干土块,柳安仁哎呦哎呦叫着从车子上摔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命中率很高。有天夜里他用铁锨端上屎,偷偷摔到柳安仁家的大门上。尽管这样报复过几次,但他发现这些并没有阻止了他,柳安仁似乎依旧和成秋香来往着。最可恨的一次是公社电站检修线路,成秋香这天在家也没有上地,老婆马香草和队上的女人们在大场里晒麦子,提前回家时竟在院子里碰到柳安仁和成秋香聊天呢。马香草无意告诉了他,他从中推断他们还在来往着,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报复行动,根本就没有削减他们的猖狂。
刘德禄觉得柳安仁太不把别人当人了,不但给儿子刘宗藩戴了绿帽子,而且把他刘德禄更没有当人看。他考虑再三,觉得这事再也不能这样隐瞒下去,像别人骂的雪中埋死人。雪中埋死人时间长了能埋住吗?他要戳破这事,让他们有所收敛。
在他的谋划中机会也就来了。他们生产队今年在山上种了玉米,由于埂宽地平,都是前几年平整过的地,地边翘起很是收墒,玉米今年长势喜人。但沿着沟底有獾进来糟蹋,一晚上就有几十株玉米被毁了。生产队便在沟底的地头上搭了窝棚,派社员轮流去看守。夜间还要敲着以前社火会里用的那个烂锣,吓唬那些獾不再来糟蹋玉米,并且在沟底放起篝火。这天轮到刘宗藩去看守,刘德禄没有提出代替儿子去,刘宗藩便走了。
夜里刘德禄没有睡觉,他等到老婆马香草睡着了便出了门,他今晚上要守株待兔。待在窑里害怕失去机会,不睡觉又惹马香草生疑,便趁她睡着了偷偷地出了门。
他躲在远处墙边的黑影里,盯着儿媳妇成秋香的窑门。从睡前把孩子领给婆婆的举动看,她今夜肯定约了有人来。
果不出刘德禄所料。暗淡的月光下,柳安仁顺着慢坡下来了,进了院子径直走向成秋香的小窑。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过后,窑门咯吱一声开了一道缝,柳安仁正要挤进去时,刘德禄一边故意咳嗽着,一边走上前去。柳安仁一愣,刘德禄走到他的跟前说:“柳支书你找宗藩吗?他今晚看玉米去了。我今晚拉肚子,刚去了趟茅房。”
柳安仁看见刘德禄,心里一慌正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听刘德禄这么一说,忙接着说:“去了就算了,我怕不去人,獾把玉米糟蹋了,正挨个上门问着哩,看大家都去了没有。”说着便向外走去,这时黑暗中窑门也悄然关上了。
柳安仁顺着慢坡上了塬,站在场里思索着。今夜真他妈的扫兴,碰上了这个老地主,心里攒足的好事又给他搅黄了。转眼又想,这个老地主是不是有意在盯梢?两三年了,已经有好些人知道了他和成秋香相好的事,莫非这个老地主也知道了?思前想后,抽了一支双兔烟。又一想,既然来了,难道今夜就这么白来一趟?一只脚都踏进去了,又退回来?干脆走,等老地主睡下了,咱再去。
那阵子成秋香给柳安仁开了门,穿着内衣站在地上,这时她听到公公的说话声,柳安仁伸进来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她便悄然关了门。外面的人走了,她还在地上站着。公公会不会知道了?从以往的表现上看不出来呀,今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会不会是被他发现了?发现了怎么办?她的思绪纷乱如麻。
刘德禄看着柳安仁出了断墙豁口上了慢坡,他站了一会进了窑。龟孙子王八蛋,老子今天算给你留面子了,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你狗日的一进去,咱就在外面栓上门,再到大队部喊来其他干部,让你以后还有脸坐在台上人五人六地讲话当干部。
刘德禄上了炕躺下来回味刚才不软不硬的这一手时,柳安仁又悄悄地下了慢坡,来到小窑前。他轻轻一敲门,还站在地上的成秋香轻声问:“谁?”柳安仁紧贴着门缝说:“我,你开门。”成秋香开了门,柳安仁便一步跨了进来。
“你咋还敢来?”成秋香有些惊恐地问。
“来了还能走了?我不信今晚还能让他堵在窑里?”柳安仁轻声说着上了炕,成秋香顶好门,也爬上炕去。
“今晚上还差点白跑了,揣不上你这块肉肉了。”柳安仁说着爬了上去。
正当两人淋漓酣畅地进入亢奋状态时,窗外的叫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他一下瘫软下来。
“柳支书,柳支书。”是刘德禄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而且连续不断,似乎有无人应答绝不罢休的架势。
“咋办哩?”成秋香赶紧起身,一边慌乱地穿衣服一边问柳安仁。
柳安仁此刻心里也很慌张,他飞快地思索着,今晚果真被堵在窑里了。待穿好衣服下了炕,这时刘德禄依旧在外面叫着:“柳支书,柳支书。”
“要是外边就他一个人,你就抱着他往旁边拽,让开窑门我出去。如果人多你就退回来把门关上。”柳安仁心里很慌乱,但这小窑洞不是久留之地。“有人来了,你就说公公晚上抬你门哩,咱先把他抹黑。”柳安仁恶狠狠地补充道。
成秋香悄悄打开门一看,门口只有公公刘德禄一个人,还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着“柳支书”。成秋香上前一步抱住刘德禄一边使劲往后推,好给柳安仁让开门口让他逃跑,一边对公公恶狠狠地说:“黑天半夜的叫啥哩?你黑天半夜的叫啥哩?”企图打断刘德禄的喊声。
这时柳安仁已顾不上什么面子和尊严,伛偻下腰身快步窜出窑门向外跑去,一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两人都看到柳安仁跑了,便不再喊叫。但凑巧的是婆婆马香草从大窑里出来了,看到月光下的儿媳妇成秋香抱着公公站在院子里,便问“干啥哩?”原来马香草半夜醒来往旁边一伸手,不见了刘德禄,又听到外面院子里的吵嚷声,便披着衣服出来了。
刘德禄看到柳安仁已经逃走了,便想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折腾了大半夜,自己似乎并没有赢了柳安仁。见老婆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成秋香看到这一幕被婆婆发现了,也不好解释,急中生智想起柳安仁教给她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爹抬我门哩。”
马香草不再说什么便进了窑,刘德禄也随后进了窑,外面脱了险的成秋香也回到自己窑里上了炕。刘德禄觉得憋屈,想解释又似乎不妥,而老婆马香草并没有问他,只是不言不语去睡觉,似乎赌气了。
第二天早上成秋香去大队面粉厂之前,婆婆正在扫院子。这会儿刘德禄依旧拿铁锨出去了,他每天起得早,在上面场里等着队长安排活儿。成秋香看到婆婆盯着自己看,想公公昨夜肯定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婆婆了,要不婆婆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自己呢?便对马香草说:“我爹昨晚在外面叫门。”婆婆没有理她,成秋香便走了。
早饭成秋香没有回来吃,刘宗藩给拿馍馍去了。马香草看家里没有别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秋香说你抬她的门哩,我觉得你就做不出来那么猪的事。人家昨晚说,今早说,你怎么不吭气呢?”
刘德禄活了五十多岁了,尽管倒霉半生,但都没有如此这般侮辱使他难以忍受,他的脸马上红了,气愤地说:“她一个婊子,早就和柳安仁搞一块了,现在反过来咬我一口!”
“和柳安仁搞到一块了?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咋知道的?”马香草心里一惊。
“我那晚去茅房听见了。”刘德禄气愤极了。两口子几十年了都相互信任,如今就这么不相信人?
“你一个老公公,晚上到儿媳妇门外听啥哩?”马香草随口一说。她在心底里还是相信老伴的,但几次夜里醒来他都不在,她也没有往别处想,如今儿媳妇一说,不由得心生疑惑。而那几夜又都是儿子不在家,儿子又那么老实。
“……”刘德禄一下子生气的放下玉米面里夹杂着高粱面做的馍馍,愤然下炕出门走了。出了断墙豁口上了慢坡,儿子宗藩给媳妇送馍回来,看见老爹站在场里,便问:“爹,你吃饭了没有?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上工还早着哩。”
刘德禄说:“我吃了,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
刘宗藩走到跟前,刘德禄说:“咱大窑里脚地上正中间往下挖三尺有一个罐,里面有祖上你太爷、你爷爷和我攒下来的东西,都是些值钱货。你轻易不要动,实在没有办法了拿一点去卖了,就能救一家子人的命。不要跟别人说,女人更不要说,儿子长大了如果成器就给儿子说。不敢糟蹋了,那是祖先留下的血汗钱,你知道就行了。”
“嗯,爹,我知道了。”刘宗藩不明白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他想不明白,也没有去想。
“你回吧,我等会就回来了。”刘德禄看着儿子下了慢坡,他思绪一片混乱,他不想活了。他觉得自己看不到出头之日,而老婆又怀疑他。想解释,又不想解释。那些事他臊得没法张嘴,还是不说为好,说开了这一家人咋在一起过日子?几十年都挺过来了,但今天他感到暗无天日。
从柳安仁家崖头跳下去。他想,死给柳安仁,你欺人太甚。不能,如果跳下去杨柳人不就都知道了吗?咱给柳安仁跳啥哩?那些年那样批斗哩都活下来了,这回跳啥哩?
从自家崖头跳下去,跳给马香草。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我拿命给你证实我的清白。不,老婆四十多岁了,跟了自己也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整天对别人赔着笑脸,也不容易,给她跳啥哩?
跳给成秋香。这个婊子,你把我们一家人的脸给丢尽了,你逼得我没法活了。
思索了一大圈,刘德禄想,都是社会把咱害了。如果不解放不土改,杨柳这一大片土地都是咱的,这一个大院子是咱的,谁敢批斗咱?柳安仁他敢来老子家干这事?他狗日的想都不敢想。
刘德禄走到自家崖头边,看了看这一线五孔大窑洞,一丝悲凉涌上心头,活着真没意思。秋日的阳光很惨淡,太阳无精打采地照着,他看到老爹和老妈在院里对他说什么。心一横,后面似乎有人在推自己,便一纵身从崖头边跳了下去。这短短的瞬间他感到自己解脱了,一身轻松,从来没有今天的这种感觉。
一声巨响惊动了正在窑里洗碗的马香草。
“崖头啥掉下来了。”马香草说。
刘宗藩走出窑门一看,一个熟悉的人影躺在地上。
“妈,我爹从崖头掉下来了。”
刘宗藩在前,马香草在后,都向不远处生产队贮藏室的门前跑去。
刘德禄静静地躺在地上,头上冒出鲜红的血液。这一刻他的神志似乎很清楚,睁开眼睛看到马香草,艰难地说:“咱俩一辈子,我没有做对不住你和宗藩的事,我是清白的。”
马香草哭出声来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呀……”
刘德禄又艰难地说:“我不行了,你要好好照看儿子,等着孙子长大……”
马香草失声痛哭,她让刘宗藩去喊人。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有说你啥呀,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一会儿功夫,杨清奇来了,后面跟着他的老爹杨昌泰,随后杨人和,杨吉泰父子两个也来了。不一会儿,崖背上,院墙外来了许多人。
杨清奇赶到的时候,刘德禄不能再说话了,两眼微闭,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杨昌泰说:“不行了,不敢再动弹了,找木板来把人停上去。”
大家赶紧把还有一口余气的刘德禄抬进窑里,找两块木板在地上支个床。按当地的习俗,人死了是不能随便动的。
秋粮还没有完全成熟,这几天农活并不是很多,生产队的主要人都在刘家帮忙。这时遇到了一件棘手事,刘德禄家没有一块木板,做棺材成了难题。杨清奇说:“老沟里有一棵老柳树,板子扯薄点能做一副棺材,就伐了给做吧。”
队长柳兴贵说:“行,我没有意见,至于价钱以后再说。”
“先欠着,把人埋了再说。”有人附和着说。
几个人当即就去沟里伐树。柳安仁听说刘德禄出事了,从大队来到刘家。走到崖头的场里听说有几个人到老沟里伐树去了,便直接来到不远处的老沟。杨清奇和杨人和、刘占魁几个正在伐这棵树,柳安仁说:“你们别伐了,看谁家有材板买一副算了,刚伐下的木头湿得很。”
听支书这么一说,几个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杨清奇说:“事急着哩不好买,再说也没钱。队里的先欠着,以后慢慢还。”
“公家的东西,也不能由着私人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柳安仁说。
看到别人都停住了,而柳安仁又不买自己的账,杨清奇有些生气,他于是说:“刘德禄这事和事不一样,家里没人做主,和我不沾亲不带故,我觉得你也应该能想宽活些。”
“我想宽活啥哩?他死了就死了,一个地主还搞这么大声势。”
“我觉得也没有啥声势,就几个帮忙的。”杨清奇感到柳安仁纯粹是和自己过不去,他有些生气。“人都死了,你也应该放他一马了。”
“我把他咋了?我把他咋了?”柳安仁有些火了,他听出杨清奇这话里有话。
“没咋,旋顶窑里日驴哩——人不知道天知道!”
“你骂我?你凭啥骂我?”柳安仁指着杨清奇问。
几个人推开柳安仁,杨清奇不再作声。他也隐隐约约听到柳安仁和成秋香的事,但他半信半疑。面对柳安仁的刁难,他不得不用宁信其有的办法骂他。
柳安仁骂骂咧咧地走了,杨清奇想起人们背后送给他的绰号“豹子”,真是个土豹子。
三天以后,刘德禄背着一副薄薄的湿柳木板做的棺材下葬了。棺材做工粗糙,没有任何修饰。这其中帮忙的除了刘家仅有的几户外,杨清奇跑前跑后,是其中主事和出谋划策的。这之外还有一个人来帮忙,他便是柳安和。柳安和这几天在学校放学后就来帮忙,也出了不少力。许多人想起在批斗会场驾刘德禄的土飞机,使他几次跌倒在地摔得满嘴是血的惨状。更有一次在平田整地的大会场,柳安仁指派民兵在几千人面前让刘德禄站在桌子上批斗他,他都想开了,走到了如今。刘德禄曾对人说过,一九五七年没有让他去劳改,他就觉着自己命大。那年到子午岭劳改的所谓地主、恶霸、反革命分子几乎没有回来的,全都死在了那里。
关于刘德禄的死,后来有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刘德禄虽然成分不好,没有地位,但这几年明显没有前几年受批判和挨整的次数多了,他不存在自杀的可能性。另一种认为刘德禄半世挨整,儿子又不聪明,社会压力和家庭压力都很大,是跳崖自杀的。
刘宗藩在安葬老爹的过程中更显出了慌乱和无绪。让人贻笑很久的是刘德禄出殡的时候,刘宗藩摔刘德禄到阴间的吃饭碗,连摔三次都没有摔破,整个碗还在地上乱滚。情急之下成秋香捡起那只沾满泥土的粗瓷碗,使劲向门口支了棺材的条凳摔去,碗才碎了,这时棺材已经抬到了慢坡上的场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