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伎乐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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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美人黄土、名士青山这种荣枯之变……

大千翻覆,天地迷茫,我们无法洞悉的东西太多了

珠泉居士,在撰写《续板桥杂记》时,开篇即发了一通感慨:秦淮古佳丽地,自六朝以来,青溪笛步间,类多韵事。反明,轻烟海粉,灯火楼台,号称极盛。追顺治甲中、乙百之交,一片欢场,化为瓦砾。每览《板桥前记》,美人黄土,名士青山,良可慨叹!

秦淮烟月,风流欢场,桃叶声伎,纤腰鬓影。可世事变迁,所料不及,花残灯尽,劫红掠翠,烟月繁华,转瞬一片蔷莱。真的是“访青杨旧巷,吟蝉惊寒;吊白奈荒园,啼鹊怨晓”(《白门新柳记》)。一垄肥田里耕出金钗,粉面娇娃拾到生锈的银锢;莺飞燕舞,原来是一场春梦,凤鸣莺喧,原来是午夜荒坟处瞅鸣的野鬼。

风流妖冶的名伎,是镜中花、水中月,最能激发文人骚客的诗情画意,他们在依红偎翠中,往往把丰富的想象累加在现实上,创造出美玉元瑕的美伎形象。沽者如白雪,媚者似霓霞,雅者赛仙子,使名妹才姬美上加美。可是有春就有秋,有花开就有花落,一旦青春骤逝,心造的幻影倏忽离开人世,正如《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判词”中说:“雾月难逢,彩云易散,”姑紫婿红,化作青泥黄土。名伎的这种荣枯之变,是风月史上最常见的惨景,也是文人骚客最无法忍受的悲哀。

物极必反,祸福相依,这是千古不磨的真理,荣盛的顶点就是凋零。孙柴在记述北里风月美姬的同时,已经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枯死在燕子楼上的关盼盼,含泪读挽诗的颜令宾,都是荣极而骤凋的名花。晚年幽居于注花溪畔制造梅花篷的薛涛,身后的凄凉和落寞,引发了元数文人墨客的慨叹!江州司马白居易面对“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长安名伎琵琶女,感其盛衰际遇,泪湿青衫。白居易的挚友元穗,目睹了名伎秦娘的凄凉晚景,仿《琵琶行》撰写了长诗《秦娘歌》:

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

云鬓未秋已感风月非旧,这种幽谷冷泉样的诗句,倾泄出诗人胸中一片悲悯之情。

唐代名伎杜秋娘,可谓烟月领袖,伎家班头,她大起大落的一生,引发诗人杜牧的浮想和叹4惋: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漳关识旧吏,史发已如丝。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放歉。

世事难料,自古都是如此。苏武身经百战,能安然生还;邓通家财万贯,却活活饿死。像这样的变化,是我们能够预测的吗?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中国的诗人杜牧说:世界是变化无常的,人生是不可预测的。世上万物都逃不脱“兴一衰”“荣一枯”的命运,“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对世事变迁的概括。大概因为名伎太娇太媚太惹人怜爱,太缺乏抗拒厄运的能力,所以她们最容易受到伤害,最容易夭折。红颜薄命,她们最易被雨打风吹去。

秦淮名伎宋惠湘,宋未元兵南侵,她被掳到向南卫辉府,题诗于壁上,最后一首是:

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别故庐。

谁散千金同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妹。

谁能像曹孟德以重金赎蔡文姬那样,把我从元人铁蹄下拯救出来啊!这是一个国破家亡中的苦难美伎激越惨痛的呼号!

昨日花国魁首,今天古佛青灯,指甲盈尺鬓发如雪,落寞之冷,凛然在乏骨

元人黄雪裴汇集元代近八十家名伎的生平,撰写成《青楼集》,这些名伎的晚景大多是凄凉惨淡的。仅举几家为例:

全兽头,湖广名伎,被贾平幸纳为小妾,贯死,流落湘湖间,常被世人讥笑为“老鹤啄”。

王奔儿,长于杂剧,全玉府张总管娶为正室,张死,流落江湖,为教师以终。

李芝秀,赋性聪慧,记杂剧三百余段,当时旦色有号为广记者,皆不能与她相比。全平府张总管纳为侧室,张死后,再次沦为娼妓。

杨买奴,杨驹儿的生女,美姿容,善讴唱,公卿仕夫欣然加爱,后嫁给乐人查查鬼张四为妻,憔悴而死。

翠荷秀,姓李,杂剧为时人推重,石万户纳她,为妾,石死后,李誓不再嫁,终日焚香诵经。余见她时她已七旬,鬓发如雪,两手指甲,皆长有尺余。

名伎最好的下场是被公卿商绅纳为侧室,这些官僚绅士大都莹莹之年,早早辞世,名伎失去了护佑,骤然落入了苦海,有的流落江湖,有的重操旧业,有的遁人空门,像色艺魁首翠荷秀,转瞬古佛青灯,鬓发如雪,指甲一尺多长,落寞之冷,凛然眨骨!

清人芬利它行者,游历了“风流渊菇”的广陵,见那人人是玉、户户皆花的昔日,已不复存在,深有感触:“画肪旧踪,不堪重问,小秦淮水,既睡宿莽;吹萧桥畔,半没荆棒;寒烟衰草,徒摇荡于晚风明月间……”伎家的没落,原因是多方面的:岁月的推移,使美人迟暮;暴力的摧残,更使名花凋落。芬利宅行者在《竹西花事小录》中记述了名伎小金凤的例子,足以引人深思:

十月中旬,全总兵打了胜仗,奏凯而还,战船停在吓江上,招美伎歌舞取欢,小全凤、宝珍、玉红等众名伎艳姬,全都到场,酒酣席散,独留金凤陪总兵度夜。沛国观察夫人手为理妆劝进,鸳鸯队子,旗鼓一新,骂栖三宿,赠珠宝锦缎无数。全凤自此之后生病,有客人过访,云鬓惺怡,花容寂寞,居然焉萎下来。娘子军抵不住金戈铁马的大将军啊!从此情性大减,常常闭门谢客。

这朵扬州的凤仙花,就这样在大将金总兵的胸肋下,被蹂躏了三天三夜,郁郁凋萎了。作者因而慨叹道:

朱播莫护,绿树易凋,特徙靡常,聚散不一。冶蒋裙展,慨叹同深!

凋残的名花岂止小金凤一朵,哀红悼翠的名士并非芬利官行者一人!清代名士个中生在《吴门画肪续录》中说:“叹红颜莫驻,欢会不常”,正是这个意思。

上有夭堂,下有苏杭,人们只知道吴门是烟月作坊,衣香鬓影,处处堆红叠翠,可并不知道,一且红销香断,风月飘零,那该是怎样一番惨象。吴门名伎许淑芳有述怀长诗,因出自本人之手而情真意切,是一部活生生的吴门美伎史。诗前有小序,序中说郑梦自出京都,路经阴平,见旅壁诗笼,原来是吴江女史许淑芳述怀诗作,诗云:

阿侬生长吴江曲,阑干一带横塘北。江上芙蓉艳晚红,门前杨柳摇新绿。十二青丝覆额椅,十三整警贴金铀。偷拈画笔防耶桂,爱学神针得母怜。珠辈掌上珍无比,长成十五深闺里。银甲轻弹雁柱筝,乌丝细界鱼丈纸。晨昏鸡膳奉高堂,侍女浓萦百和香。怅掩樱桃微见月,廉垂藉翠不知霜。风木悲凄两亲死,,空房放彰喔谁恃!

父母亡故,孤女无依,形单影只,搓眩于风尘流落为伎,二十四岁嫁作商人妇,好比凤莺投网,鹦鹉人笼,受尽了蹂躏和凌辱。才从魔蝠宫中出,又人火坑愁海里;挣脱商人的罗网,又落人武夫的魔掌:

将军五十英雄婿,三生不识鸳鸯字。

郭尾新翻韩斡装,羊羔强倚在能醉。

全家军具走长安,细马轻驮道路难。月照淮域鸦市散,风高田水雁声寒。愁围客馆城无缝,灯昏似豆垂金凤。马锋敲残杜宇魂,鸡声叫破梨花梦。梦中仿佛认双亲,苦语缠绵辨未真。慰藉蓬身栖草露,叮咛莲步慎风尘。五更邻骑如雷动,醒来血泪和泉涌。旧事难将恨海填,新愁又上眉山重。平生踪迹信谁知,椒壁题复印雪泥。多少人间惆怅事,杨花飘泊又东西。

人间的惆怅事无法诉说,名伎落难,成为沾泥之絮,文人骚客,怎能不为之叹息!郑梦白于阴平旅壁上读了许淑芳的自述诗,感慨伤怀,禁不住作【海棠娇】词一阕:“明珠万制钟情泪,穿成一串横斜。怜怜惜惜凤随鸦,梨云梦醒又天涯。红豆词场青眼客,背人私拜笼纱。东风不敢问桃花,落红飞去更谁家?”

名花坠浊,弱絮随风,名伎的悲惨结局似乎是历史的必然。岭南护花人在《海阳冶游录》序言中说:

今览(《海陈冶游录》)中所载,或幼小沧乐籍,或年长隶教坊;或赚自奸谋,或诱从恶少;或遇人不淑,逼入青楼;或大妇难容,遂辞全屋;或良人已逝,甘为逐水之萍;或豪主相陵,遣作出墙之杏……事匪一端,其终之荣悴升沈,状尤百出。

尽管动因是多种多样的。但结局总是一个,把最美的东西撕毁给人们看。面对粉黛漂沦,玉泣珠啼,风流名士,谁能不情动于衷!有的怅惘啡恻,“悟后枯禅,已作沾泥之絮;读来坠绪,空怜落浊之英。写哀乐于中年,委荣枯于浮世……”。(《白门新柳记》)有的痛彻五内,“华年易逝,浩胡横飞,楼阁烟销,钗锢露委;春波泻怨,辱井埋红,秋唱凄魂,舞衣惨碧……谁能遣此,吁然长叹!”。(《白门新柳记》)

兰心意质的名伎,似乎心中都郁结着一粒“悲”的种子,时时生发出“悲”的气质,这种“悲”的气质,可感知而不可捉摸,它好比一粒癌细胞,时时放射出一股悲凉,一旦扩散,就会把主体推向毁灭。一位粗壮的村姑,或灶头煮饭,或陌上采桑,肩担背驮,忙忙碌碌,“天地为何物?人生为何事?我从何处来?我向何处去?”此类触及灵魂的自省自问,她们根本不会提出来,她们既定的生路是嫁给怆父走卒,生儿青女,她们一生最大的希望是求得全家温饱。她们生得自然,死得自然。她们无“思”无“怨”,从不多想什么,所以活得平静活得愉快。名伎美妹,是人类的尤物,她们锦衣玉食,生活在别人的宠爱里。她们有较高的文化素养,长期沉浸在艺术审美之中,向外仰观宇宙,向内省视自身,常常做多方面的冥思苦想,常常陷人苦恼之中。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带着缺憾来到人世,生活在钟鸣鼎食的大观园中,一颗芳心时时散发着空寞和悲凉,《西厢记》中的“落花水流红,闲愁万种,更元语怨东风”是她灵魂深处的哀鸣。名伎与此有许多相似之处,一个“伎”字是与生俱来的不幸,她们是世界上最柔弱、最无助的生命,在各种恶势力的逼迫下,甚至放胆地吐一口大气也不可得,最终只能默默地死去。正因为此,这种悲哀和痛苦,是深层的,又是持久的!

悲剧,既撕毁了美人又成全了美人 说来未免残酷荒谬,可事实往往如此

清人王韬在《带去滨琐话》中,记载了沪上名伎湘云悲凉的一生:

湘云年未破瓜,容貌如玉,纤腰一桶,媚眼双波,细骨轻躯,真可践尘无迹。晚霞生极为眷爱,曾抱着她高举悬空,几乎可作掌上舞,凌风仙去。患咯血疾,不肯延医服药,她说:“命运如此,愿以干净身还大罗天上。”死,后直枢于荒郊……

自知患病,又不愿医治,青春在病痛的折磨中,郁郁而死。是大彻大悟呢,还是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呢?面对名花香销、美人玉费,王韬感叹道:“呜呼!深深葬玉,郁郁埋香,黄土青山,谁能免去!”

淤北玉皖生曾眷爱沪上名伎廖宝儿,并撰写《廖宝儿小记》,记述其忧郁凄婉的一生:

宝儿喜欢煮若,每当秋雨或冬雪,她在院中摆满了盆盆罐罐,接贮天水,常常贮存一至二年。案上常摆一本《茶经》,壶中常散着若香。一夕雨止月明,煮香若,剥佳果,与人对坐帘底,拨炉细燃,篆烟微袅,万念俱寂,此景此情,真不易领略…

就这样一位雅洁如玉的美姬,却有着一个日赌夜嫖的丈夫,逼得她枕上常有泪痕。生活在这种困境中的美人,体质情弱,性更畏寒,人冬熏炉不能离手。她胸中郁结着一团阴冷,这团阴冷是酿成悲剧人生的根苗。这是心病,药物自然是无法治愈的。后来廖宝儿涅灭于人海,不知所终。淤北玉镜生抑郁寡欢,悲感殊深,写诗慨叹道:

药炉烟里鬓丝斜,御温还宜制木瓜。久已冥心思学佛,安能抱疾再寻花。新诗索署裙边字,醉墨留题壁上纱。昔日绪游今始悔,情天变幻念纷叉。

悲剧,既撕毁了美,也成全了美。如果红颜不是“薄命”,而是“永命”,那红颜就不再是红颜。设想一下,如果杨贵妃不是风吹梨花般继死在马鬼坡前,如果林黛玉不是雨打红杏般凋萎在萧湘馆里,而是满脸皱裙、白发苍苍地站在人们面前,人们还会疯狂地追星族般地追寻她们吗?如果苏小小不是雏凤小莺咯血而死,绿珠不是豆寇年华跳楼硕命,而是老态龙钟、手颤脚癫地站在人们面前,当年写诗作词歌颂赞美她们的又会作何感想呢?这样说来未免太残酷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前面所写到的交际明星赛金花,活到了七十来岁,不写四十岁之后。是何种心理驱使?难于一言论定,不过这一事实的确耐人寻味。

借离合之情写荣枯之变,将今日的兴亡之痛寄寓于昔日的烟月繁华、裙展风流之中

伴随清流士子的亡国之痛,明末清初诞生了一部记述秦淮声伎荣枯的《板桥杂记》。这是伎家史上的力作,有开一代风气的伟力。

作者余怀,字潜心,又名曼翁,长期优游于秦淮绩艳佳丽中,与她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余怀在序文中说:

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郁志未仲,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元因,聊记见闸,用编汗简……

余怀既是为美人黄土而感叹,又不仅仅是为此而感叹,用他自己的话说,“岂徒狭邪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那么,除了伎酒风月还有什么呢?细读“杂记”内容,便了然于心。字面上看,敦雅醇厚,无戒无否,骨子里有史有诗,有歌有哭。对诸多清流名士,流连伎酒,寄兴扫眉,既恨又怜,给予责备和规劝,“虽言传芳,实为垂戒气对于屈膝仕清、甘作Mt臣的龚鼎孽之流,给予了有力的揭露和鞭拮:

龚鼎草入仕本朝(清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而且说:“我经两受明廷封赏,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遥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过须眉男子多了!

文人有才,不等于有品,在文学艺术界可以标杆树旗的人物,往往在权势面前屈膝逢迎,依委苟活,过去和现在,这种人物比比皆是。江左兰大家之一的龚鼎辈,在明廷任职时,就常常罗织罪名,陷害朝臣。后来降大顺闯王,旋即又投靠清朝。明代冯见龙所著《绅志略》上说:“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在此,龚鼎孽巧妙地撒了一个大谎。自知元人能够作证,真假莫辨,顺利地将自己变节苟活的耻辱推给了顾媚。这正是他的狡诈处,更看出他的人品低下。余怀在行文中褒扬童夫人,其实正是讥讽鞭答龚鼎孽。

从这简单的事实可以得知,余怀悲悼的岂止是美人黄土,慨叹的何止是名士青山!叙述艳冶笙歌,即是叙述一代兴衰;记传文酒风流,即是记传千秋感慨。此点正是作者的大旨!

在明室败亡、舆图换稿之际,余怀曾是范景文幕府中的书记,参与过匡扶明室的种种运动。尽管已经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但却竭尽努力,输诚献策,奔走呼号,明亡后,坚不仕清,终老蔷莱。他胸中淤结的痛楚和忧愤,如层层块垒,岂是杯酒能够浇灭的!于是将秦淮烟月、伎酒风流的追忆,与对胜流委顿、士子苟活的反省,以及历史鼎革、物换星移的种种沉思,熔为一炉,脉动于笔端,写下了这部充满歌哭的著作。

章学诚在《妇学》中有一句名言:“《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潦酒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如果把《离骚》理解为追求仙姬美人,自会感到屈子在发神经;如果把《国风》理解为男女欢爱的自述,自会觉得直露无趣。其实它们寓意殊远。蕴藉殊深,另有寄托。《板桥杂记》正是另有寄托之作。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大型历史剧《桃花扇》,可与《板桥杂记》互为比照,它们同样都是把沉痛的兴亡之感,寄寓于昔日的烟月繁华、裙履风流之中。《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是孔子的六十四世裔孙,他生活在清康熙年间,曾任清廷国子监博士,利用出差淮扬的机会,游秦淮河,拜明孝陵,结识了明朝遗民冒辟疆、邓孝威、杜于皇、僧石涛等人,加深了他对南明亡国的感慨,该剧末尾一场集中抒发了这种感慨,最有意味:李香君出宫,侯方域、苏昆生、柳敬亭等会于栖霞山,正值七月十五日中元法会,李与侯本无意中相逢,一时悲喜交集,出桃花扇痛陈别后之情。此时张道士作法,忽下坛将扇夺去,撕碎掷地,大声呵斥道:

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那里话?当此地覆天翻之时,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

吁哇!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

裂金断玉,这一声振聋发晴的呵斥,把李香君和侯方域问得喋口失声,春梦乍醒,两人为修真学道,杳然而去。

这里蕴含着此剧的宏大意旨,与《板桥杂记》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正不谋而合。无言中有褒贬,痛楚中有缅怀,沉郁中有警醒,悲慨中有鞭策。

尽管以后的《续板桥杂记》《秦淮圃肪录》《水天余话》《青溪赘笔》《竹西花事小录机白门新柳记》《自门衰柳记》等几十种同类著作,在立意和建构上极力模仿,以名伎的兴衰,生发出人生或世事的慨叹,但毕竟有凝重与轻飘之别,有淳厚与浇丧事之分,有真挚和矫揉之异,有开一代先河与流音余绪之不同,断断不能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