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抚面,沁透心扉,这一夜终于见了凉意。韩商孤身独坐,义结金兰的欣喜过后,心头更觉得空荡荡没有着落。
他徐步走出后院,直奔前店酒家而来,依旧怀揣着点滴期许,只盼分钗破镜,转瞬重圆,陆姑娘已在酒店内等着自己,得知自己一心在等她,说不准已铭感五内,感激涕零。可转念一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人家回来了又能如何,恐怕自己多半是落下个单相思,却哪里有什么分钗破镜,当真笑话!
此时入夜已深,酒店中的市井喧嚣徐徐散去,满世界渐渐寂寥下来。他苦笑一声打定主意,既然素心说雪夷是和青衣师太出去办事,稍后或许还会归来,那么何妨在店中静坐等候,一壶浊酒两碟小菜,也不失为消遣寂寞的绝妙伴侣,倘若真能候到雪夷回来,让她见一见自己这片赤诚之心,当真再好也没有了,便是等上个三天三夜,那也是心甘情愿。
店中三三两两的食客推杯换盏,桌上杯盘狼藉,想必已是酒足饭饱,只剩下闲谈功夫,一个个醉态朦胧,咬着耳根子,各说各的家长里短,仿佛对方一句话也未听得进去,却也乐在其中。
索性这些人交谈声不大,韩商落得清静,选在进门后靠里侧的一张桌坐下,吩咐小二已毕,便将佩剑横放桌前,目光始终不离开店门,只怕稍一打盹儿的功夫,陆雪夷便会从身前一掠而过。
正觉得苦闷,忽听街上有马蹄声传来,他心弦一颤,正要起身出去,却听马蹄声嗒嗒驰过,渐行渐远,哪里是雪夷,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听着马蹄声远去,一声声仿佛敲碎了三魂七魄,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便如寒蝉僵鸟,凝神不语,须臾过后才徐徐坐回原位。可堪堪落座,一股无名怨气蓦然袭上心头,直将拳头攥得嘎吱响彻,恨不得这一拳砸下去,便砸烂眼前这光怪陆离、满是枷锁的世界,扫荡一切阴霾。
他心中这份愁苦困惑,连他自己也难以名状,豁然想起从大名府南下至此,一路上漫无目的,若说得牵强些,来杭州自然算是目的,但到了杭州,又是为了何事呢?若非在桐城武家有拔刀相助之举,还算除恶扬善,那当真便是碌碌无为了。
转而忆起这二十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但觉天地浩渺,一片茫然,也不知究竟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恍然想起武素心所说的“胸怀大志”,不禁脸色一红,羞愧难当。这才明白,也许自己心中所恨,并非是什么爱不得爱、恨不得恨,却是因这迎来送往碌碌无为的日子而烦躁不安,想找一份寄托却又求之不得,而那份寄托,眼下不正是陆雪夷吗?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令他胆战心惊,难以自拔,霎时间心灰意冷,再也不愿回味,兀自又想起陆雪夷的身影,仿佛此刻只有她能解救自己,不禁摇头叹道:“天若有情,何苦让我遇见你!陆姑娘,也不知你能不能回来,听我诉说这些烦恼。”说罢此话双目微合,只盼酒水早些上来,好能一醉洗尽愁肠。
戌时将过,店中只剩下寥寥数人,掌柜的理完账目早早回去休息,小二哥也已收拾好空闲的桌椅,抹布搭在肩头,倚在柜台旁想着心事,只等余下这两桌客人吃完,便要收工打烊。
这小二眼尖,认得韩商是后院住宿的客人,见他一脸愁容,身前几碟小菜早已被晚风吹得凉彻,却也未见他动过一口,只是偶尔借酒消愁,每喝一口后便以手托腮,目光呆滞,神驰物外,牢牢盯着门口,想必定是在等什么人。
小二哥做酒店营生多年,颇解人情世故,察言观色,竟已猜中了韩商的几分心事,脚步轻起轻落,凑到他近前,道:“客官,客官。”
韩商被这小二哥打断思绪,一个激灵,回神顾盼,只见这小二哥面相和善,勉强笑道:“店家何事?”
“你是在等人吧?”
韩商微微颔首,面露惊讶。
小二哥接着说道:“早些时候客官在楼上与人打斗,小的便瞧见了,果真好功夫!”
韩商只是淡然一笑,并未作答。
小二哥言归正传,道:“小的斗胆胡猜,客官是在等那位成都来的姑娘吧?”
韩商闻声一怔,霎时间醉意烟消云散,急道:“你怎知道?”
“小的没读过圣贤书,却也知道美女配英雄是自古道理,就如西施范蠡、貂蝉吕布,客官如此英雄,而那位姑娘生得这般美貌,你们结伴而来,谁看了后不心生羡慕,此时她深夜未归,客官便在此愁眉不展,望着门口,不是等她还能作甚!”
韩商听他说得句句在理,都说到自己心缝里,当即不加隐晦,展颜笑道:“你说得对,我正是在等她!”
怎料小二哥话锋一转,叹道:“哎......既是如此,我劝客官还是早些回后院休息吧。”
韩商心头一沉,忙问道:“此话怎讲?”
小二哥踱了两步,转到韩商对面,取下抹布擦了擦桌边的残余酒水,道:“那姑娘和她师父从后院匆匆过来,便要喂好马匹,我见她实在生得惊艳,便忍不住仔细留心,听了她们说话,呵呵呵......公子不会见怪吧?”
韩商支吾不语,实在不知心底是否见怪,接着问道:“那小二哥你听到了什么,还请说给在下!”
“倒也没什么,只听那位师太说,今日送了你去,你要万事小心,见了你爹如何如何,见了你娘又如何如何,还说什么万里之隔,千万要......啊,要见机行事。那姑娘呢只是点头答应着,听一句答应一句,最后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韩商蓦然站起身问道。
小二哥吓得向后一缩,慌忙摆手让他坐下,缓缓说道:“她说等日后回来侍奉师父你老人家。这师徒俩说话啊,出气不出音,再加上大堂里人声嘈杂,赖小的做酒家生意多年,练得耳聪目明,加上留着份儿心,却也只听到这些片言片语,不过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小的拍胸脯打保票,想必那位道长已将她送到了别处,今夜是肯定不会回来了。”
韩商听他说得中肯,暗想他一个陌不相识之人也没必要哄骗自己,想必雪夷果真是去了别处,起初心头一凉,十根指头跟着隐隐作痛,可沉吟一声,便已想得通透——走便走了,日后也未必不会重逢。
他想到此处猛饮一口酒,便从怀中抓了一把钱按在桌上,道了一声谢,起身提剑便要奔后堂走去。
小二哥看那桌上散落的酒钱,急忙拦下韩商,摩挲着额头说道:“客官,客官,这酒钱......”
韩商从不在乎钱财之事,何况是此时,问道:“怎么,不够么?”
小二哥讪讪一笑,顺手抓起几颗钱,搭眼一瞧,道:“客官一路上定是走了不少地方,这钱......真是有南有北,有铁有铜啊。诶,如今这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今日七百钱足贯,明日便要一千钱,铜钱还好说,甭管是赵官家的,还是自家铸的,总能顶一个,可这铁钱么......不是小的非要计较,衙门口三令五申,若非官铸,外来的私钱一概不许买卖,小的眼拙,也分不清这一大把,跟掌柜的更不好交代。”
韩商起初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却不料是些鸡毛蒜皮,怎有闲情理会,当下伸手入怀,摸出一块碎银子,道:“小二哥收好,余下的都送你便是。”转身便走。
那酒店通往后院需走一条十步过道,他来到门帷前,刚要挑帘进去,忽听身后小二哥低声说道:“客官,那位师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