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几步后,陆与峰穿过月亮拱门,向着前院宿处而去。韩商转身回到凉亭之中,坐也无心,站也无心,一时间思绪纷乱,想起方才一番唇枪舌剑,却不知自己有无偏执之处,而陆与峰的话浮上脑海,犹如芒刺在背,竟让他站立不稳,轰然落座。
回顾和陆雪夷萍水相逢的这十几日,虽说结伴同行彼此照应,可初初相识,如何便对她这般挂念,难道真是被她容貌所惑?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莫非自己真如夏铭焉和陆与峰所说,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花公子,倘若再遇到比雪夷还要美丽的女子,恐怕便会移情别恋了吧。
他越想越怕,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兀自摇了摇头,笃定说道:“我韩商正人君子,绝非薄情寡义,用情不专之人!”可心念电转,设身处地一想,倘若陆雪夷对他也有一份痴情,如何能不辞而别,了无音讯。
旋即想起了陆与峰所说的那首歌谣,二十四个字他只听了一遍,却已烂熟于心,禁不住痴痴念道:“青竹酒,桂花糕;山门外,阿婆挑;鸳鸯睡,溪边桥;阿妹过,静悄悄......”轻声读罢,落寞之情更胜,暗自念道:“莫非真是我一厢情愿,若有机会重逢,我把这首童谣念给她听,也不知她会不会高兴。”手指一颤,滑落桌下。
凄凄惨惨戚戚,晓风残月园中晚照,寂静中,正是伤心时刻。
韩商隐约听到有暗箫声起,遥遥远远,徜徉左右,他神思中断,不知这吹箫的是何许人也,想必是周遭一二里内,也有人和他一般伤心,假借吹箫派遣愁绪。正想得入神,忽听脚步声紧,身侧有人说道:“陆姑娘见你为她这般痴心,定然会高兴。”
韩商惊觉有人走近,急忙回头看去,暮色中只见武素心婀娜多姿,悄然立在数步之外,想起前情,忙不迭地说道:“素心,莫非我的话你都听见了?”
武素心莞尔一笑,不遑多让,迈步走进凉亭,道:“多情人赋多情诗,痴心人说痴心话。韩大哥,你做事随心所欲,为人又坦诚,陆姑娘怎会不知你对她的心意,只是火候未到,又何必心急。”
韩商面色微红,自哂道:“我哪里是随心所欲,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却不假。”转而又道:“你冰雪聪明,我在你面前真是觉得无处遁形。”
武素心听他夸赞,却无半点欣喜,反而勾起心中愁绪,叹道:“若觉无处遁形,应须避之千里。古语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并非至清之水,至察之人,可惜......可惜却不能像陆姑娘一般处处惹人怜爱。”
她说到此处脸色潮红,也不知这些平日里难以启齿的话,到了韩商面前,为何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想要一股脑儿地解释明白,却忍不住接着说道:“如此一来,我和你若想成为推心置腹的好友,想必是要费一番周折了。”
韩商见她怅然若失,急忙摆手说道:“并非如此,素心,我早已把你当做生死之交!绝非寻常朋友!”
武素心对他这番肺腑之言自然铭感五内,忍住起伏的心绪,嫣然笑道:“既是生死之交,那我依旧叫你韩大哥吧,若叫你‘商哥’,总归不妥,不是我心存芥蒂,只是......”
韩商明白她是顾念夏铭焉,忽然心绪一转,想起表妹十多年来对自己一片深情,自己却是置若罔闻,如今将心比心,倘若陆雪夷也对自己这份牵挂视而不见,那岂不是一厢情愿付诸东流,刹那间明白那一日在绿荷庄中,夏铭焉为何哭得那般伤心,如今想一想,真该叫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武素心见他良久不语,知道他心事重,定又想起了什么,劝慰道:“韩大哥,那位陆师兄的话我也听到了。其实青梅竹马也未必注定两情相悦,就像......我的话,你应该明白。”
韩商略作沉思,便知她是在拿自己和夏铭焉作比,正要谢她好心宽慰,又听他说道:“韩大哥说堂堂男儿不会轻易改变初衷,你既然有此气概,纵使前路上有千难万险,你真心所向,也绝不会畏惧退缩!”
韩商听了武素心的话,心结顿解,恰在此时,天空中薄云驱散,一钩弯月当空普照,银华流转,疏影横斜,顿觉心畅神怡,愁楚一扫而空,颔首道:“素心,我在你面前也只能用‘自愧弗如’四个字,你看事情从来都是豁达透彻,可我却是糊涂得很。”
武素心笑道:“韩大哥切莫妄自菲薄,你是身在其中,难见其形,意气用事也是免不了的,倘若你能置身事外,抛开烦恼回头再看,想必也会另有一番见地。”
韩商点头笑道:“对,当局者迷,你这倒是个好法子!冰雪聪明的好法子!”
武素心摇头说道:“韩大哥过赞了,我此刻说得简单明白,恐怕事到临头自己也是糊涂得很。我说这些,只想让你不再忧虑,绝无半点说教之意,你不会烦吧?”
韩商哑然失笑,急忙说道:“你能真心相待,好言相劝,又不愿损我颜面,为我解开心结,定是把我当成真心朋友,我感激还来不及!”
武素心道:“那便好。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铭焉一向对你关心备至,想必我不说你也了然于心,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对你和陆姑娘的事心怀芥蒂,可看到你神不守舍的模样,她心中也挂念得很,比谁都急。”
韩商蓦然觉得诧异,想起表妹向来风风火火,所到之处方圆两三里内怕是无人不知,又整天缠绊在自己左右,为何落脚多时,却不见她的踪影,正想去问,便听武素心说道:“她得知你在找陆姑娘,还在前院酒家和人动手打斗,不知有多心急,后来打听半晌,才得知青衣师太和陆姑娘是奔杭州方向去了,也仅此而已。她让我来告诉你,自己却不愿来,还嘱托我说,不要让你知道她为此事挂念,为你向青城派弟子苦苦乞求打探。”
韩商神思僵滞,冷冰冰的十根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直连心脉,思绪更是三回九转,不无伤感自责,摇头道:“素心,我是不是太过自私了,凡事都只想着自己,却不顾他人感受!”
武素心并未置论是否,却道:“旁观者清,韩大哥可想知道你在我眼中是怎样一个人?”见韩商频频点头,她接着说道:“你为人正直,侠门之后自不必多说,而性情上看似游任不羁,却是个胸怀大志之人。你谦恭有礼,一副儒侠风范,识大体,懂道义,但有时却偏执任性,骨子里倔强得很,我并非说固执不好,我自己便是如此,只是觉得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常有二三,若是事事臻求完善,恐怕会烦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