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边走边谈,不足一刻的路程竟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回到宿处,青衣师太却始终没有折返回来。
谭连化吩咐店家又添几间客房,为韩商等人安置下来。此时斜阳愈斜,远山近水在暗淡光景影照下,更显得瓠落清淡,天气也渐渐阴凉下来,五月杪的黄昏越发显得舒适惬意。
韩商午休被扰,又经历了这番波折,着实身心疲惫,在客房中小憩一阵,本打算倒头酣睡,可躺在酥床软榻上,片刻安然过后,竟觉得心乱如麻,辗转反侧,难以入定。
他挣扎半晌,决意起来打坐调息,可刚要盘膝,夏蝉便不合时宜地聒噪起来,蝉鸣紊乱毫无节律可言,整间屋子便如被成百上千条藤条缠裹,绑缚得他难以喘息。
正自烦躁不安之际,他脑袋里自然而然想起一人,刹那间便安顿下来,倚在床头自顾自地叨念道:“不知陆姑娘此刻是否睡了,她一路劳累,又受了惊吓,比我累得多。也不知她心里会不会想着我,想着我为她......为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这里脸色一红,笑逐颜开。
可心念电转,顿时又想起了脸色青如翡翠、寒如霜雪的青衣师太,不由得一阵战栗,一股紧迫感倏然袭上心头,自忖道:“也不知师太是否回来。我这时若不去看陆姑娘,等她师父回来后,便如何都不敢了。更何况我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说,若是藏在心里,日久生毒,岂不要长出病来!”
他意念及此,胸中却又波澜起伏,仿佛与青衣师太争先恐后,大战在即。他来时早已留心陆雪夷下榻之处,正是在前一层院落左转第三间房门,当即落足穿靴,可心中又是一阵迟疑:“前院客房宿住的皆是静慈庵女弟子,着实不方便进出,不如先去找铭焉、素心商议......诶,不可不可,她们怎会帮我,若是打翻了铭焉的醋坛子,岂不要惹火烧身!”
他呆伫原地,心生盘算,半晌过后终于打定主意,提起佩剑说道:“我只说是闲来无事,寻个好地方练剑,青衣师太又能将我怎样。总之为了见陆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想到这里心畅神怡,凫趋雀跃般大步跨出房门,直奔前院而来。
来到前院,韩商放眼一看,但见院落中屋舍俨然,四壁墙角下干干净净地栽植着各色花草,幽香飘来,柔和着女子身上淡雅的香息,清新扑鼻,妙不可喻。
他霎时间神清气爽,方才纷繁错乱的心绪一扫而空,幽会之心则更加殷切,试想能在这鸟语花香之处和陆姑娘观赏江南美景,坐看云起,仰观日落,静听流水,笑谈风月,当真是这世上再也没有的好事。
当下鼓足勇气,平生也未有的一股勇气,将一切尘俗禁锢统统抛却脑后,心中高声呐喊:“雪夷,我这就来!”点手数到第三间房门,健步如飞奔到门前,执手正要叩门,却又彳亍起来,思量道:“我见了她,第一句当说什么?她若不爱听,第二句又当说什么?”
凝神再看门窗紧闭,悄然没有半点声息,却不知陆雪夷此刻在不在房中,或是已经睡下。如此稍一犹豫,胸中聚敛起来的豪气顿时泄了大半,心念急转,急忙理了理鬓角发髻,将腰身挺得十二分笔直,右手横在身前,左手倒竖宝剑,恨不得这宝剑变戏法般变成一柄折扇,那才更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扮相,可心中早已是鼓声震天,紧张之情不言而喻。
“大丈夫当拔剑平四海,横戈却万夫,我韩商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为儿女情长之事这般胆怯!今日来也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先见陆姑娘再说!”他咬牙切齿,紧走两步贴到门前,猛然探出右手,堪堪叩在门上,忽听背后有人说道:“这位公子,陆师妹不在房中,你找她有何事?”
这声音柔和温婉,可韩商“做贼心虚”,蓦然打了一个寒战,急忙收手转身,只见迎面走来的是两个静慈庵女弟子。他心悬半空,正要俯首认错,可见这女尼话意轻柔,并未得令师真传,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拱手道:“啊,师姐可否相告,陆姑娘现在何处?”
另一名道姑与前者语气截然相反,见韩商鬼鬼祟祟,心中便已明晓端倪,漠然问道:“你找陆师妹有何事?”
韩商闻声一怔,暗想这名弟子倒是传承了青衣师太的衣钵,语气如此蛮横,便转头向那面相和善的弟子说道:“在下找陆师妹确有要紧事,还请师姐相告。”
那温声细语的道姑回道:“陆师妹在前面店中,只怕已和家师启程去了别处。”
“启程?”
另一名道姑见韩商神情惊诧,心中得意之极,笑道:“陆师妹来杭州自然也有要紧事去办,施主那要紧事,还是放在后面好些。”说罢两人各打佛手,步履匆匆,向着别院而去。
韩商处事机敏,察言观色便知,这两名道姑仿佛对自己颇有敌意,莫非是受了青衣师太的嘱托?却不知师徒二人启程要去何处,可再想追问,只怕会遭人家冷眼相待,自讨没趣。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日已西垂,西边天际只留下薄薄晚霞,不过这时节天色将黑未黑,且要延展好一会儿功夫,而她们纵使启程,时将日暮,定不会走得太远,想必还在前厅酒家里逗留,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沮丧之情顿消,虽然已打消了和陆雪夷人约黄昏后的念头,但一息寄望尚存,总比再也见不到她要好上许多。就此又打定主意,旋踵疾奔,朝着院前的酒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