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光大亮,韩商左顾右盼,方知昨夜仓促落脚的这间庙宇着实残败不堪,勿说香火,便是人迹也鲜有来往;那尊倚墙而置的菩提像上早已挂满灰尘,香案更是不见踪影,斜梁居燕,帐结蛛网,微风吹拂进来,蛛网如棉,一阵阵婆娑摇摆。
韩商活动筋骨,提剑走出门外,站在石阶上四顾环视,这一看之下委实一惊,只见败庙周围地势低洼,四方雨水汇集于此,脚下竟已成了一片波光起伏的汪洋。
潦水沉积,夜里来此的路途早已被雨水覆盖,两侧连绵起伏的麦海被雨水浸泡,只露出了微微发黄的麦穗,一时间海天相接,一望无垠,麦海汪洋,天青水碧,好一番壮观景象。
韩商呆立在庙门前,雨水漫上石阶,不经意间便已沾湿了脚下的锦缎长靴,他匆匆退后一步,心念电转,连忙问道:“马匹呢?铭焉......”
夏铭焉不等他问罢,道:“马匹怎会像你这般笨,留在这里乖乖淋雨,却等着主人睡懒觉!”
韩商淡然一笑,暗想此话不无道理,只怪昨日情形紧迫,身心疲乏之极,竟忘了关顾坐骑的处境,不禁心生愧疚,叹道:“都怪我,只顾自己避雨,却忘了照顾这几匹马。”埋怨之时一边盘算着如何走出这片水域,转念想起武素心见闻最广,办法最多,急忙问道:“素心,也只能寄望你拿一个主意,昨日雨势这么大,恐怕方圆十几里都已积满雨水,该如何过去?”
武素心自昨日来到这间破庙后,自始至终寡言少语,一者是为伤势所累,其二便是因韩商与陆雪夷的缘故。那日在绿荷庄中,武青云为她提亲不成,她口中虽对父亲好生埋怨,推脱不已,可心底却还对韩商存有一丝牵挂寄望,这时见陆雪夷与韩商琴瑟相和,横看竖看皆是恁地般配,她心中失落不已,哪有闲情顾念其他,直到听了韩商问话,她才恍然收敛神思,无奈头脑混沌,实在想不出半点主意,只好说道:“若能找到马匹,渡水并非难事。”
陆雪夷见武素心神不守舍,便知她心事繁冗,挽手笑道:“姐姐说的是,我哥哥起早便去寻找马匹,若是找到了,这时也该回来了。”
正说到这里,忽听庙后方向有人笑道:“哈哈哈,韩兄弟,你可终于醒了!”
几人闻声回顾,只见庙后应声转出一人二马,正是陆与峰。他胯下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左手执辔又牵着一匹马,这两匹马经过一夜雨水冲洗,毛色鲜亮犹如刷漆点绛,格外的精神抖擞。
陆与峰拍马来到石阶前,阶下水深,竟已没过马蹄半尺有余。他收缰驻马,两只裤脚已挽到膝间,脚背上还残留着些许泥巴,更有三四处划痕,显然为寻到这两匹马,着实走了不少路途。
他翻身下马,手握缰绳说道:“雪夷,咱们那两匹马已逃得不见踪迹了,还好韩兄弟这两匹倒是上等好马,就在庙后的林子里捱了半夜,天亮了竟还知道赶回来!”
韩商见这两匹马对新主如此忠心,又想到渡水有望,自然欣喜,伸手接过陆与峰递来的一条缰绳,笑道:“这几匹马也是那欧氏老司相送,虽少了一匹,不过渡水也足够用了,真是有劳陆兄你了。”
陆与峰摇头哂笑片刻,道:“有了这两匹马,泅水尚可,渡水又有何难?眼下方圆十几里都是洼地,周围雨水囤积,怪不得荒无人烟。我大略看了一圈,水势不算深,也没有什么崎岖古怪的地势,慢些赶路应无凶险,你们几个姑娘家上马,我和韩兄弟牵马,想必不出个把时辰,便能出去。”
韩商见陆与峰寻回了马匹,论功劳当首屈一指,自己坐享其成已有失体面,听他拿了主意,自然赞同,便让夏铭焉与武素心同乘一骑,自己寻了一根木杖牵马引路,陆与峰则牵马载着陆雪夷,两匹马并驾齐驱,按辔徐行,离开庙宇后,向着水天相接之外进发。
晨曦明媚,日光如注,红彤彤的光景透过朝霞从天际射来,映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无需勾勒便已宛如幻境,恰巧薄云游来,彷如天外飞仙,在东方红晕、西方湛蓝的天幕中架起一道剑虹,朦胧娉婷,映在水中,踏在脚下,宛若画中游;而马蹄搪开波纹,倏尔将蝃蝀麟开,无限光彩随波逐流,又平添了一笔惬意。
这时微风拂过众人发梢,几个女子在马背上有说有笑,声声笑语清泠有如箫罄。此刻虽无金鞍玉络,广阔前程,但天地浩渺,五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幸患难相识,伴着水天一色的光景畅谈嬉笑,也足以让人沉醉其中。
韩商把长袍掖在腰间,手持木杖探寻着脚下积水深浅,他牵马而行,一边听着几个女子说笑,一边环顾左右,只见这场雨水实在太大,真不知下游地界是否已发了洪灾,那黄河改道,夺淮入海已不是什么稀奇事,而淮水地界更是十年九涝,想来那些农户佃户经赋役盘剥本已困苦,再经历这洪灾,却如何安身,便无心再去说笑。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马蹄每踏一步,都深陷淤泥之中,举步维艰,亏得这是两匹好马,身强体健,才不至于累垮。
韩商和陆与峰的衣裳早已湿彻,泥巴沾满小腿,脚底板更是有多处被硬物划伤,却也强忍着没有吭声,彼此则心照不宣,乐在其中。
武素心看到韩商衣衫汗湿,心中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隐忍再三终于问道:“韩公子,你累了吧?”
韩商听她话音轻柔温婉,心头一阵甘甜,回首笑道:“不累不累,这匹马驮着你们两人,我和它比,自然算不得累。”随即抚了抚马头,郑重其事地问道:“马儿,我也不知兄台你如何称呼,总之你若累了,便和韩某打声招呼罢了。”
谁知他问者无心,可那匹马却是听者有意,通灵一般嘶鸣起来,一昂马头便将他的手拨开,直吓得韩商向后猛退两步。
三个女子见此情形笑不可支,陆与峰兴致极佳,当下忍俊不禁,打趣道:“韩兄弟,你那匹马好大的脾气啊,不过也难怪,它见这匹马上只有我妹妹一人,而它背上却有两人,自然觉得不公平,偏赶上你又在它眼前谈笑风生,它看你背上空空如也,岂能不气啊?哈哈,我看你还是自己也背上一人为好!”
陆雪夷只怕哥哥言语冒失,韩商听了心中会不大痛快,情不自禁地说道:“哥,这两匹马皆是韩公子的朋友,你再取笑韩公子,怕是这匹马也不肯载我了。”
韩商原本无心计较,又听陆雪夷竟为自己鸣不平,心内别有领悟,霎时间感激涕零,手足无措。
陆与峰一时语塞,万没料到一向听话懂事的妹妹此刻竟会向着外人说话,即刻便想理论一番,却如何忍心指责她,只好忍下不提。
陆雪夷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自然猜到陆与峰心中所想,不觉间脸颊羞红,两腮也微觉灼热,只盼这场无谓的唇舌之争早些云淡风轻,化为乌有。
韩商牵马徐行,余光看着水面倒映出陆雪夷的婀娜身影,没来由地觉得目眩神驰,忖思道:“人人都说这世上美丽女子大多不解人情世故,可武姑娘冰雪聪明,陆姑娘更是兰心蕙质,韩商有幸得遇如此女子,真是修来的福分。”
遐想未绝,天色已然大亮,日光穿开薄云,铺在水面上泛起滟滟波光,衬托着远山近水,当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几人踏着美景又行出百余步,自然而然便淡忘了方才的些许不快,重新谈笑起来。
这五人中当属夏铭焉嘴上功夫最为了得,而陆与峰生性逞强好胜,见一个女子抢尽风头,自然不甘示弱,两个人话赶着话说讲起来,竟是谁也不落下风。如此一个马上一个马下,来言去语交锋往复,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当真好不热闹。
余下三人深知这两人的脾气,劝也劝不得,不如任他们吵来吵去,也免得途中寂寞。那二人当即拉开架势,从门派说到武功,从周遭之事说到天下大事,当真无所不谈,却碍于见闻有限,因而个中说法牵强附会,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正当唇枪舌剑如火如荼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憨厚笑声,回荡在千里沃野中,恁地嘹亮,笑声未尽,便听有人叫嚷道:“左师兄,咱们的‘睡莲枕’在水上当真可日行千里,你我学了这手本事,不下江南倒是徒然了。”话音落地,又有一个尖锐声音笑道:“那是自然,若不是要等师父,恐怕咱们这时已顺水到了杭州府啦!”说罢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