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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平澜卧虎

独孤许灵话音极小,却如何逃得过独孤沧的法眼,他厉声说道:“灵儿,上去!”

许灵素知爷爷的脾气秉性,若换做别的事,她尚可撒娇乞求,搪塞一阵,可每逢爷爷用剑之时,仿佛天下间便没人敢违拗他的话,只好无奈答应一声,对韩商轻声笑道:“韩哥哥,你可要用心看啊!”说罢不敢逗留,转身上楼。

韩商深知独孤沧对许灵呵护之极,纵然如此,却也不让她偷看一招剑法,便知这回决不可有半点疏忽,免得辜负了独孤岛主一片心意。

他聚敛十二分精神,目视前方,只见独孤沧茕茕孤立,周遭万物似乎也随他静止下来;长剑无声,久久未动,韩商耳畔却再听不到丝丝海风,直到此刻方知,武学之中讲求心静如水的境界,想必应是如此了。

刹那间风云突变,独孤沧举步生风,身形跃动,彷如蛟龙破浪而出,手中宝剑一画三叠,迎风抖动,明明只是一柄剑,却如千帆共进,或拨或扫,或劈或刺,抖转之间妙不可言。

独孤沧徐然舞剑,韩商将一招一式看得清楚,心中尝试着记忆下来,虽不知这些剑招如何称呼,但想起那一十六个字,不禁忖思道:“独孤前辈说得正是,剑有千式,莫衷一式。既能幻化于万千,又何必计较这一招叫什么,那一招又叫什么!”

正遐想间,忽听独孤沧朗声诵道:“苍秋卷暮,百里寒游,碧月如故。清枕霜辕,竞吞舟舸,难与画楼出。帆游云霭,晚唱渔歌,直落斜阳横浦。雁一声,归去下芜,谁道江山今古。”剑走如梭,看似平铺直叙,实则胸怀激荡,大开大合间,如君子赋诗,纵横披靡。

韩商直至此刻才恍然明白,独孤沧正是以剑当笔,以天当幕,笔走龙蛇间已将口中所赋诗句尽皆泼墨其上。

他不及多想,却见独孤沧稍一顿笔,旋腰转胯,铁画银钩再度使出,口中又朗声诵道:“平澜卧虎,大月惊出,千里飞星浸露。绛河灿彩,玉虚吮寒,宝马坠尘途。营酣夜雪,楼船泊处,梦去瓜州险渡。奈如今,十洲烟雨,北望难如!”五十二字诵罢,剑走回环,笔落惊身,独孤沧修长挺拔得身躯竟猛然一颤。

这上下百余字合念起来,分明是两阕长词,虽没有节拍韵律伴奏,但韩商依旧听得心驰神往,复看眼前茫茫夜色中,独孤沧剑气犹在,仿佛牢牢铭刻在天幕中,亘古不灭。

独孤沧还剑入鞘,心潮起伏,面色却不改,道:“韩少侠,老夫剑中的变化,你可曾看清?”

韩商思虑片刻,仓促应道:“晚辈愚钝,只知前辈念上阕时剑招平缓,但到了下阕时,却又变得极快,犹是‘平澜卧虎,大月惊出,千里飞星浸露’这句,实在气势磅礴,所向披靡,然而到最后一句时,却又失神落魄,仿佛失意沮丧之极。不过......不过我明白前辈的心意!”

独孤沧目光一闪,笑道:“你当真明白?”

韩商对诗词歌赋虽不甚精通,但他此刻经独孤沧指点,胸中境界诚然大有长进,方知只要心怀坦荡,便没有什么事无法看透,当下笃定心神,直视独孤沧坚毅决绝的目光,道:“营酣夜雪,瓜州险渡,十洲烟雨,北望难如!前辈心怀天下,心系国家,宁去戎马戍边,也不想在这十洲烟雨中,空余一声悲叹!”

他当日见独孤沧在海商帮船上悲凉感慨,便已猜到了他心中挂念之事,当下咀嚼词中意境,笃信自己所猜不错,这才敢脱口说出。

独孤沧仰天一笑,并未置论是否,反而问道:“你知道这首《永遇乐》出自谁的笔下吗?”话音一顿,又道:“我独孤家源出刘氏,乃是汉时光武帝之后,数百年间英雄辈出,世代豪杰,这首词便是先祖独孤去恶公所作!”

独孤去恶号称剑圣,正是当年紫竹军三位首领之一,名声之大,即使亡故多年,如韩商这般年纪的江湖后辈也是早有耳闻,更知海外岛这一脉独孤氏正是他的后代。数十年间故老相传,独孤、南宫、上官、司空武林四家曾齐名天下,正如独孤沧所说,独孤家英雄辈出,世代豪杰,绝无半点浮夸之处。而独孤一姓他向以胡姓视之,想不到竟是大汉中兴之主光武帝刘秀的后人。凭此种种,韩商不禁对这位传闻中的前辈越发敬重,便道:“当年紫竹军威震天下,独孤老前辈抗击契丹,英雄气概举世皆知!晚辈冒犯,方知他老人家文武双全,实在令晚辈敬佩之至!”

独孤沧颔首称是,却不无悲怆地说道:“当世还有人记得我独孤家先祖的赫赫威名,老夫实感欣慰!只不过...沧某不肖,身为汉家之后,国难当头尚不能戎马疆场,誓死报于国恩,却也......却也辜负了祖上侠义之名,遭人唾弃!”

韩商听他悲叹,话未说完竟已漠然转过身去,自然明白他英雄一世,绝不想让人看到失落之时,而他性情直爽豁达,悲怆即来,却如何去掩藏!

韩商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楚,暗自忖思:“看来独孤前辈对这海外魔教的名声并非不在乎,像他如此英雄人物,绝不应背负一身邪教魔徒的骂名,而应像独孤去恶前辈一样,侠义英名传颂千古才是!”想到这里再难压抑愤慨之情,颤声说道:“前辈何必叹息,在韩商眼中,前辈就是真正的侠义之士,真正心系天下苍生的大英雄!如若番邦再敢侵宋,我想前辈必然会像当年独孤去恶公一样,仗剑杀敌!”

韩商将胸中怨怒一吐为快,不由得气血澎湃,双眸中竟已闪烁泪色。

独孤沧蓦然转过身,他须发飘摆,目光如电,双手猛地扣在韩商肩头,道:“少侠当真如此想?”

韩商与他目光相交,惊诧间见到他眼眶湿润,而话音中又满是欣喜,好似孤弦震于幽谷,忽逢知音,伯牙抚琴岸左,得遇子期,霎时间心怀激荡。

武林中的成名人士韩商得见如麻,但如独孤沧这般气概者却着实罕见,他被两只大手紧紧握在肩头,胸中豪气更胜,想起当年外公不能和他成为至交好友,当真是件憾事,而此刻独孤沧尚能屈尊,自己名淡身轻,又何须在乎什么,当下也把双手伸出,握在独孤沧的臂弯,心中虽有些许忐忑,但动作却干净利落,道:“晚辈和前辈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从来不会说谎,晚辈是从心底敬重您,佩服您!”

独孤沧觉知韩商双手颤抖,不禁将他肩头握得更紧,动容说道:“老夫果真没有看错,矣阳真人的后辈,果真都是英雄豪杰!老夫问你,倘若番邦胆敢侵宋,少侠该当如何?”

韩商不假思索,正声道:“必当义不容辞,和前辈并肩作战!”

“好!并肩作战,杀他个片甲不留!”独孤苍说罢抖手一震,便也握在韩商两臂之上。

这一下着实握得韩商有几分疼痛,但当此之时,他又岂会稍作呻.吟,却蓦然想起骆停等人在楼上就寝,定然将甲板上的对话尽收耳中,毕竟正邪有分,只怕这些话传回海外三岛,会对独孤苍大为不利。想到此处,他眼神中泛起丝丝犹豫。

独孤沧聪明绝顶,立时领会他的心意,朗声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只要行至磊落,任旁人如何去说,又有何妨!”

韩商心领神会,当下不再犹疑,二人抱臂交心,相觑片刻,不由得齐声大笑,笑声回荡,声振寰宇,径自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