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北雅传来情报,说外面并不见有什么动静,大概是皇帝也不愿将此事散播出去,所以压下来了。
也好,至少不必再为此事担忧了。
梧桐殿之前还有太监送饭来,渐渐,别说饭了,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看来,这是要一醉自生自灭啊。
也好,至少不必再看那副嘴脸,也不必担心有人发现我的踪迹了。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之后,我和一醉之间便产生了一道无形的隔阂,虽然他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也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他心底的猜忌。
我愿诚心待人,竟然也做不到对自己心爱的人坦诚相待,原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愿言说的秘密。
我忽然觉得袖口痒了痒,是相思毫。自从我得知相思毫回到了一醉的手中,我就将自己的那一支藏了起来。目的邪恶得显而易见——偷窥一醉的心事。
我找到一个隐蔽的房间,将笔尖触到宣纸上,上面龙飞凤舞地现出两行字来——
“春天来了,就该想美好的事情;冬天来了,就该想美好的春天。”
相较于将军的字,将军的更遒劲些,一醉的字更潇洒些。
自古看似放浪形骸的人都不是真的没有痛苦,而是一直在与自己的痛苦的内心做斗争。我叹了口气,他这是在努力地开解自己,使自己向好的方向去想啊。
说到底,是因为还在爱着,所以才会有隔阂。如果不爱了,谁还会管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晚上,一醉突然对我道:“以后不必再日里夜里防着我了,我以皇子的身份保证,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还记得我曾经起誓,总有一天要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才好。”
“我……”一醉啊一醉,你怎知我的苦衷?你是人,我是妖,人妖相合本就是大忌,我多么害怕黄尾的悲剧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喜欢你,不在乎名分,也不介意以身相许,但我害怕失去你。
这是个赌,一生只能赌一次,我输不起,至少在我还能保持理智的前提下,我是不会轻易去尝试的。
我想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竟然这样说到:“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把房间换回来吧,我愿住那个小房间。”
“好啊。”一醉同样毫不犹豫地道。
哎呀,方休啊方休,你在说什么,这不是自降身份吗?我后悔不迭。
晚饭后,我想都没想就走进一醉的房间,走进去才想起来换房间的事,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急忙转身欲走,却觉察出什么来:不对啊,按照一醉的性格,看见我走错房间肯定会狠狠嘲笑我一番才罢休啊,难道他没发现我?
耳畔突然传来一醉瑟缩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他裹紧被子,正在发抖。他不会是病了吧。
“一醉,一醉,你怎么样了?”我走到床边,轻轻推他。
“冷,冷……”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这可怎么办?我也没有给别人治病的经验啊?法力只能用来给人治内伤,这种风寒还是该找太医来治比较合适。
“一醉,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不要。”一醉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被圈禁在此,不便惊扰太医,再说了,就算你找他也未必会来的。”
“就算帮也要把他绑来!”
“方休,你忘了我们甘心困在这里的初衷了吗?何必要多生事端?”
“那该怎么办?”
“我……我没事,只是有些冷而已,你帮我弄几个碳火盆,再用凉水帮我敷一敷就好了。”
“好,我这就去弄。”
碳火盆好弄,也用绢帕冷敷了,不知换了多少次,烧还是迟迟退不下来,再这么烧下去肯定就烧糊涂了。
咳,不管了!我将一桶冷水“哗啦”一声从头顶倒下,瞬间湿遍了全身,那叫一个透心凉啊!
趁着身上还凉着,我将一醉拥在怀里,复又将被子裹紧。
一醉啊一醉,果然是上辈子欠你太多,这辈子要加倍偿还啊,如今我堂堂一代妖王,名闻天下的梨花主人的清白可就毁在你的手里了。
不过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一醉躺在我的怀里,病弱得像个孩子,口里不知在胡乱嘟哝着什么,好像孩子的呓语。身子时而忽然抖动了一下,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方休,不要离开我。”他突然道。
“一醉,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紧紧抱着你,寸步不离。你要相信我,无论我的心里曾经有过谁,你都早已变得无可代替……”
夜深了,星星眨了眨眼,折腾了大半宿了,我也疲惫不堪,渐渐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感到自己的胳膊已经麻得像是一段木头,睁开眼一看才知道是因为一醉枕在上面。
“一醉,你快起来,我……我不行了。”
“你怎么了?”一醉被我惊醒。
“麻……胳膊麻。”我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怎么会呀,我没枕多久啊!”
“什么叫没枕多久,你枕了多久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早就醒了?”
“没有。”一醉指天发誓,“绝对没有!”
“看样子……你是病好了啊。”
“嗯,好多了,但头还是有些痛。”
“来,让我摸摸。”我将手探在他的额头上,嗯,已经不烫了。将手拿下来的那一刻发现他正痴痴地望着我。
“方休,如果你每日都像昨晚那样对我该有多好。”
这话说的,好像我从前一直在虐待他似的。
“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呢?”我嗔道。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早就该生碳火了,就算我身体再好,也抵不住北方冬日的寒冷啊。”
冷吗?已经该生碳火了吗?唉呀,我忽然想到现在已经入冬了,北方的冬天冷得可怕,我之所以感到不冷是因为我是妖,并且在冰狱里待过,早就练出了一身抗冷的本领,可一醉只是个凡人啊。
“傻瓜,既然冷怎么不说?”
“连你都没喊冷,我怎么好意思喊冷?”一醉答道。
看着他逞能的样子,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个人啊,还真是不叫人省心,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送你一份大礼。”我神秘地一笑。
我起身下床,觉察到他在背后满脸笑意地望着我,经此一事,他应该可以看见我的真心了吧。
“咦——这是什么?”一醉突然道。
“什么?”我回过身,却见一醉手中拿着我的黑雁羽。遭了,一定是昨晚手忙脚乱,不小心把它掉出去了。
我嘻嘻一笑,转回头:“这是我的,昨晚不小心掉的。”
我刚要将它夺过来,一醉却拿出自己的白雁羽,将它们放在一起,仔细打量,喃喃自语:“连上面的花结都是一样的,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啊。”
“是啊,就是一对。”我赶紧道。
一醉一脸诧异地望向我。
“那****看你身上有一个白雁羽,心里很喜欢,所以自己也弄了一个,仿着你的那个打的绳结。”
“原来是这样啊。”一醉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还好还好,幸亏没暴露。趁一醉没留意,我一把夺过自己的黑雁羽,然后逃之夭夭:“我去给你做早餐。”
冬天是真的来了,梧桐殿成了一座冷宫,但更令人心寒的是皇上从未来过这里。一醉可是他的儿子啊,他就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死活吗?大概是因为心绪也不太好,一醉的病竟然缠绵了一个月。有时候,外面北风呼啸,我看见一醉静静地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本半卷的书,他却不大看,而是侧过头,听这噗噗的窗纸声,天光透进来,照亮他的脸颊,那黑色的眸子总是随着天光的消失而渐渐黯淡下去,最后看不清阴晴。一醉不喜欢点灯,好像黑暗可以帮他隐藏些什么,每次都是我走上前,告诉他碳火盆该加碳了,帮他将油灯点着。
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那一天——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天蒙蒙亮,一醉还在睡梦中,我十分兴奋地将他摇醒:“快起来,快起来……”
一醉睡眼惺忪:“怎么了?”
“我送你的大礼准备好了,快随我去看啊!”
一醉看了一眼窗外,白雪反射的光将窗纸映得雪亮:“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初雪!”
“下雪好,下雪最适合睡觉。”一醉歪过身子,继续倒头大睡。
这下子我可真就火大了,一把将他的被子扯开,扔到地上。
“喂,你干什么?”一醉冻得坐起来团作一团。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送你一个大礼,快起床啊。”
一醉白了我一眼:“你能有什么大礼啊?你的礼物不会就是外面的大雪吧。”
“当然不是了,我还没有那么无聊。”
“好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礼物。”
我将早就准备好的棉衣和斗篷丢给一醉,他慢条斯理地穿起来。
“唉呀,你怎么跟我师父似的,我来帮你。”
一切都穿戴好,我拉着一醉迫不及待地向外走。
“当当当当当……”我推开门的一刹那,雪光瞬间照进屋子里来,一股沁人的梅香蓦然袭来,眼前,一派红梅傲雪的胜景。
看见此情此景,一醉已经怔在那里:“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得意地笑了笑:“你以为,梨花主人的名头是白来的吗?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喜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梅花?”一醉略带激动地道。
我……我怎么知道你喜欢梅花?这天底下应该没有几个人不喜欢梅花吧,再说了,这冬日里最应景的不就是白雪红梅吗?我讪讪地笑了笑:“你喜欢就好,你喜欢就好……”
一醉突然拉起我的手,面露孩子般的欣喜:“方休,陪我一起去赏梅吧。”
“好。”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醉拉出了门外。他跑的是那么快,像是在飞,也带着我飞起来。白雪红梅,琉璃世界,他牵着我的手在梅树间奔跑,跑跑停停,像天真的孩子,轻快的笑声将梅树上的雪也震颤下来。
跑累了,一醉突然说:“方休,你为我跳支舞吧。”
他说,方休,你为我跳支舞吧。曾几何时,有一个男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已经好久没有跳舞了。
“好啊。”我扬起头,欢快地道,“可是没有人给我伴奏啊。”
一醉走到我身边,眉眼弯弯:“你不是有一支短笛吗?”
“怎么,你会吹?”
“不会吹,但我可以试试。”
这样也可以?“好吧。”我将腰间系着的短笛解下来交给他,顺便在上面施了法,使笛声只能被我们两个人听到。
笛声轻起,犹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空寂里带着春天的希望。恍然间,我看见红梅落尽,春芳已开。我随着笛声翩然而舞,梅香萦绕在裙裾间,像是无形的轻纱。有了这层轻纱,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更轻了,舞着舞着就飞了起来。
“哎!”一醉突然抓住我的脚,我没防备就摔了下来,狼狈地跌在雪里。
“喂,你要做什么!”
一醉也摔在雪地里,看着我笑个不停:“对不起啊,刚刚……刚刚我以为你要飞走了,一时心急,所以……”
我气坏了,这是舞蹈,这是舞蹈!
看见我气鼓鼓的样子,一醉笑得更欢了:“以前我只觉得你笑起来比较好看,如今才发现你生气起来更好看啊……哈哈……”
这厮,简直是讨打啊!
我刚把拳头抡过去,他赶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算你识相!我收了拳头,捡了一朵掉在地上的梅花随意地嗅着:“刚刚你的曲子不错啊,说,什么时候偷学的?”
“那日在竹林看你吹,所以就学会了。”
不是吧,看我吹了一回就学会了?
“这曲子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随意吹的,就叫它……‘蕊寒香冷’吧。”一醉想了想道。
不公平啊,不公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赋吗?我可是学了很久才学会的。
“你觉得我刚刚的舞跳得怎么样?”我满脸期待地问道。
听了我的话,一醉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好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舞你一个人跳太无聊了,不如带上我怎么样?”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也会跳舞?”
“我不会跳舞,可我会舞剑啊,我觉得这是相通的。”
一醉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我搭了上去。
一醉一用力,竟然把我拉到他的怀里去。
“喂喂喂,干嘛占我便宜。”
我推开他,他抓起我的手,以玉笛为剑,带着我做出舞剑的动作。从来都是我教别人跳舞,从未想过追随别人的脚步,这一次我忽然间想忘记自己,随着你起舞,哪怕这舞蹈是笨拙的,也好过我一个人寂寞地独舞。天空中突然再次飘起了雪花,我看着那雪花落在他的脸颊上,一朵一朵,渐渐融化,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一眨一眨,竟然有些看呆了。一切美好的像一场梦境,方休何德何能,有生之年,遇见如此美好的你?
舞罢,空气像骤然凝滞了般,只有雪花在簌簌地坠落。
我们静止般站在那里,相对无言。
“方休,我可以吻你吗?”一醉突然深情地道。
“你哪次吻我之前提前打声招呼了?”我十分鄙夷地道。
“是啊,正因为这样,才没有好好地吻过你。”他一脸认真地道,语气那么温柔,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
我眨了眨眼,轻轻闭上双眼,心里甜蜜又忐忑,好像在等待一个十分庄重的时刻。片刻,一双温热的大手触摸到我的脸颊,接着,我能感受到他靠近我的呼吸……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浪漫了吧,在落雪的梅园拥吻,把细细的花香和纯洁的雪花也吻进去。
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你,白雪里白了头,什么都不说,却像是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
不知吻了多久。
“啪!”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我们都被惊到了。
我睁开眼,循着声音望去,透过纷纷落下的雪花看见一个小孩子背着身子站在梅树后面,脚下放着一个篮子,并不知是谁,只好一脸狐疑地望向一醉。
一醉左右望了望,好像明白了什么,眉头微皱,喊了声:“其弈,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弈,这便是传说中的小皇子?我不禁生了好奇,将所有目光都投到他身上。
“其弈,我知道是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
小皇子转过身来,却用两只小手捂着眼睛,口里不停地道:“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一醉似有所懂地笑了:“看见了也没关系,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嗯,那个……就当你二哥我免费给你上了一堂启蒙课好了。”
我心中顿时又恼又怒,狠狠地瞪了一醉一眼:“你在说什么啊,岂不教坏了小孩子?”
“既然来了,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二嫂?”
小皇子听了,把小手缓缓拿了下来,看见他稚嫩面庞的一刻,我惊呆了,这……这不是小核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