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桂欣信心百倍,工作干劲十足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革命来得快,来得凶,不断地升级,让人有些始料不及。特别是1966年12月份,林彪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主张,一定要让“文化大革命席卷每个领域”,江青、张春桥等人极力附和,以致中央、国务院对铁路部门开展运动的限制性规定被取消。于是,铁路系统混乱加剧,指挥失控,铁路建设和运输遭受严重破坏。
接上面通知,机务大队筹备工作暂时搁浅,全体职工要以实际行动表忠心。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学理论,然后,跳忠字舞。不管年龄大小都得跳,跳得好不好没关系,只要不跳低级趣味的动作,不嬉皮笑脸就行。腿脚有毛病的人也得坚持跳,样子滑稽可笑,实在跳不动的,就跟着队伍走大步。跳与不跳,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忠与不忠的问题,这顶高帽子是万万戴不得的。
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上街游行,庆贺最新指示发表。每个人手里举着小红旗,一路高呼口号。至于喊什么口号,不用担心,反正有人领着喊,跟着吼就是了。这种游行雷打不动,雨淋不止,而且常常是深夜进行。刚想上床睡觉的时候,外面就有人喊:“快起来!快起来!欢呼最新指示!”
周桂欣纳闷了:为什么最新指示都是在晚上发表?是不是国家领导人习惯在晚上工作呢?多年以后,他才搞明白,其实最新指示大都是白天出来的,就是要等到深夜电台才发布,因为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直播,只能通过广播听声音。人们深夜不睡觉上街游行庆祝,更能体现赤胆忠心。游行回来睡大觉,第二天不上班,也不会有人过问,真是一举两得。周桂欣为了能按时参加游行活动,只好每天晚上在临时办公室睡个囫囵觉,第二天再回家补一觉。
一开始,周桂欣从文字上理解,以为“文化大革命”,无非是文化领域的一场革命,批海瑞,批武训传,这些都是文人墨客的事。我是搞技术的,沾不上边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周桂欣又搞不明白了,一切政治都是以经济为基础,为什么革命先“抓”,生产被“促”呢?应该调过来讲“抓生产,促革命”才对呀。
随着“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铁路形势更加恶化。铁路运输生产正常进行的各种规章制度被认为是“修正主义”的“管、卡、压”,有的被取消,有的无法执行。甚至行车信号的绿灯表示不安全,红色表示禁止通行,也被认为是违背了“红色代表革命”,“革命需要前进”的原则。个别地方竟然采用以红灯为安全通行的信号的“革命行动”。桂欣被这场运动完全搞蒙了。
1967年发生了“一月风暴”,铁道部、西南铁路建设工地指挥部,以及其他一些铁路机关被造反派夺权。基层单位几乎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这个派,那个派。如果不参加一个派,就说明政治立场有问题。他想,参加造反派吧,看样子神气十足,可我没那个胆。自己成分不好,刚刚工作不久,没有跟任何人结怨,没有不满情绪。如果不是组织上对我关心照顾,我没有现在的安稳日子;如果没有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我没有这么好的工作。我感恩还不及,我去揭谁的短?造谁的反?选择保皇派吧,参加这个派的人大都是些老同志,老干部,他们阅历丰富,有经验,跟在他们后面,应该不会走错路吧。万一有什么事,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就这样,周桂欣思前想后,抱着混一混的思想,加入了保皇派。至于保谁的“皇”?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周桂欣还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一起工作的干部和职工大部分都是外省人,如果按地域关系来划分,主要广东籍和湖南籍。
平时与广东人打交道时,比较随和,再穷,没人看不起你。谁有钱有权,没人眼红,也不会有意拆台,更不会踩着人的肩头往上爬。只是想办法自己奋斗赶上去,超过对方就行。面对政治运动,广东人显得比较木讷,上面来工作组调查情况时,要求大家检举揭发反革命分子,广东人一问三不知,即使知道也不说。
湖南人却很激进,不仅积极主动找工作组“汇报”情况,而且互相写检举信,提供可疑线索,上纲上线,敢于批斗。
上面要求揪出隐藏在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但两个月过去了,没有揪出一个来,人心惶惶,还遭到严肃批评: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果然,上级派人下来驻点督促,不到一个星期,湖南人挖地三尺,一下子就揪出七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有老同志,也有新同志。其中有三个人影响最恶劣,在饭堂吃饭的时候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对热门话题评头论足,属于牛鬼蛇神之类,必须打倒!
不久,单位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由一位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干部任革委会主任。革委会成立大会召开的那天,一位湖南籍的老工人爬上台,对着话筒,口沫四溅,大声表态:我代表工人阶级向革命委员会“哀”心地祝贺!引起台下一阵哄笑。
革委会成立后,造反派与保皇派的关系日趋紧张,由情绪对抗发展到武力对峙,开始用木棍械斗,伤了不少人。平时跟周桂欣关系不错的一位老工人,文化水平不高,出身贫农,平时寡言少语,在武斗的时候却特别活跃,冲在队伍前面。这让周桂欣想不通了,他凭什么积极呀?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难道他看清了“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难道这才是最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周桂欣很害怕,每次群殴,他都有意落在队伍最后,看见造反派的人冲过来了,他就躺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不堪,大声喊“哎哟,哎哟”。等人一走,他迅速爬總,开溜。
武斗愈演愈烈,双方开始四处搞武器。保皇派冲击武装部,搞来几支半自动步枪,一次可连发五发子弹。在一次械斗冲突中,保皇派和造反派的头目较上了劲,保皇派用枪口顶着造反派的额头,大声喝斥:“别动!动,老子崩了你!”
造反派:“有种,你就开枪。不敢,你就是王八蛋!”
保皇派狠扣扳机,枪没反应。造反派起哄,群起而上,乱棍飞舞,把保皇派中的一个人的脸皮都打翻下来,鲜血淋漓。保皇派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回来一检查,原来武装部早有防备,把所有枪机都卸走了,步枪成了烧火棍。
保皇派头目垂头丧气,两眼冒火,指着周桂欣的鼻子,吼道:“你——不是搞技术的吗?”
周桂欣望着他,点点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头目指着另两个工人说:“你,还有你,跟着周桂欣干,把枪机搞出来。别一个个傻了吧唧地等着挨揍。”他的意思是要周桂欣带工人自制枪机部件。
花了两天的工夫,周桂欣画好草图,指导工人加工,做了几个样品,试一试,砰——可以打响,但射程很近,没有杀伤力,还经常卡壳。
保皇派不满意,要求重做。
周桂欣这个时候心里很矛盾,很恐惧。看到枪,他就想起娘倒在血泊中悲惨的样子。如今,要他亲手制造杀人武器,就是要他当一名罪恶的杀手!这场运动一旦结束,知识分子罪加一等,秋后算账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该镇压的对象。做也不行,不做也不行,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躲一天,算一天,装病!
他跑到县城医院,不停地咳嗽,谎称自己刚患过肺结核,身体虚弱,需要慢慢赫,缠着医生开病假条。
医院这个时候管理也很混乱,医生每天都在混日子,一笔下去,给周桂欣连开了三个月的病假。
出了医院大门,周桂欣拿着病假单,偷着乐了。
就这样,周桂欣收拾好东西,回到榆湾村休病假,成了逍遥派。
这年5月31日,中央、国务院对铁路实行了军队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