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分配的结果贴出来了,一大群师生围在学校的宣传栏前面看公告,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周桂欣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列在“三线建设”名单第一个,他心情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了结果一样,不惊不喜。
“喂,周桂欣,听说你要去西南工作了?”是彭立军在叫他。
“是的,已经公布名单了。”周桂欣回答,然后问他,“你呢?分到哪工作?”
“我不走了,留校任教。”
“那好呀,祝贺你。”
俩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操场边的一棵樟树下,停下来。
彭立军说:“眼看咱们都要分手了,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再不说,以后怕找不到机会了。你知道吗?我曾经嫉妒你,也恨过你。”
“为什么?”
“因为夏丹。”
“夏丹?你说什么?”周桂欣眼睛紧盯着彭立军。
“是的,因为夏丹,我把你当成了情敌。夏丹在学校成绩并不好,但她有文艺天赋,人又长得漂亮,我就向学生会举荐了她,所以才有机会跟我们在一起。我一直向她示好,暗地里帮助她,她却对我若即若离,不理不睬。后来,我发现她的心上人原来是你,我当时都快气晕了。我知道,你成绩比我优秀,我服气。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唉,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原来你在老家早就有了媳妇,我竟还在吃你的干醋?等我明白过来,想再去找夏丹的时候,她却突然不辞而别,再也没来学校了。唉,……都怪我。”
周桂欣望着远处朦胧起伏的山峦,若有所思,彭立军说,又好像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对,对,你说得对,都过去了。这次留校指标只有两个,我知道,你比我有资格。听说你主动打报告,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申请参加‘三线建设’,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奉献青春和力量,我佩服你!来,咱们握手告别。若有缘,来日相逢!
”说着,他伸出右手,与周桂欣相握。
拿到毕业证和工作通知书后,周桂欣紧锣密鼓地办理去西南的一切手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回老家探望家人。他知道这次带翠翠远离老家,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彼此只能在苦苦的思念中度日了。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到家第一天,就听说二叔公因病过世了。爹带着周桂欣到后山,给爷爷、奶奶、二叔公和娘的坟上香、磕头,烧纸钱。
桂欣跪在娘的坟前,流着泪,说:“娘,儿子要出远门了,不知道啥时能回来看你,如果你想我了,就托个梦给我。娘,儿子永远都记得你……”然后,给娘磕了三个响头。
爹对他说:“你可得记住啰,周家不能到了你这里断了香火,否则,就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岳父岳母看到女儿没有跟女婿一块回家,心里很不安,一再嘱咐桂欣:“咱姑娘交给你啦,不管到哪里,你都要好好待她呀。”
“爹,娘,你们放心吧,有我在,翠翠就不会有事的。”
“好,好……”
周桂欣告别了家乡父老,回到草药铺。
听说桂欣要带着翠翠和孩子去西南地区工作,许家上下也张罗着为他们送行,准备了一大包吃的用的,有给孩子准备的奶糕、米糕、尿片、衣物,有防蚊虫、治跌打损伤和伤风感冒的药品,还有路上吃的煎饼、干馍。孙教授送给周桂欣一套建筑设计作图工具,师娘许静煎千叮咛万嘱咐:
“到那边安顿下来,看看缺什么,就写信来,我给你们寄过去。”
孙俊在人群中蹿来蹿去,跟着大人嚷:“桂欣哥,记得也给我写信来噢。”
“记得,记得。好好读书,哥哥等你的好消息。”
这些年来,桂欣在异地求学,如果没有教授暗中相助,他背负着家庭出身的沉重包揪,不知要遭多少人歧视,多少人欺负。如果没有教授一家人的关爱,他和翠翠早就流落街头,生不如死。如今,他不仅完成了学业,而且有了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在遥远的西南,还有一块新天地等待他施展作为。感谢上苍,我周桂欣从不幸到万幸,从田埂迈向大道,把泥土化为神奇,建造高楼大厦,心中的梦想已经不再遥远了。
临走时,周桂欣与教授拥抱在一起,依依惜别……
从江南到西南,目的地是贵州省荆阳县,西南铁路局建设大军一线指挥部就设在那里。周桂欣是唯一分配到这里工作的高校大学生,必须先到指挥部报到,再由指挥部安排具体工作,安置家属。
周桂欣怀里揣着毕业分配通知书和介绍信,携家带口翻山越岭,乘火车转汽车,汽车换卡车,下了卡车,再拦拖拉机,带轮子的车,几乎都坐了个遍,颠簸了三昼夜,才赶到荆阳县城。
一路上,周桂欣和翠翠轮流抱孩子,轮流睡觉,轮流喂食。
这孩子天性就很乖巧,只要不是饿了、困了、尿了,一般不会哭闹,高兴起来,嘴角一抿,笑得很甜,在怀里拱来拱去。一不留神,她就把手指往嘴里塞,“巴哒巴哒”,吮得津津有味,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周桂欣,娜有话要说。
桂欣端详着怀里的孩子,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她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
“哇……”小家伙眉头一皱,大哭。
“一定是被你的胡子扎疼了,”翠翠接过孩子,轻轻地摇,轻轻地拍,嘴里哄着:“噢,不哭,不哭,乖……”
“哈哈,她还没叫我爸爸呢。”
“这么小,怎么会叫?还是给她取个名吧。”孩子不哭了,翠翠递给雛抱。
桂欣心头一阵温暖,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幸福,还有一份承担责任的激动。他想了想,对怀里的孩子说:“你是天使派来的吧?我就要让你像天使一样美丽动人,像天使一样幸福成长,就叫你丽芬吧。我的丽芬,永远是天使。”桂欣抬头对翠翠说:“她叫丽芬,周丽芬。”
“丽芬,真好听。你刚才说天使,天使是哪个呀?”
“天使……”桂欣想了想,说,“天使,就是观音娘娘身边的善财童子。”“喔,是善财童子,要得,要得。”
到了荆阳县城,桂欣找了一家旅馆将翠翠和丽芬安排好,第一时间到指挥部报到。
“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啊?你会做什么?”指挥部负责人是个浓眉大眼的粗汉,说话时,嗓子里呼哧呼哧地响。他拿着介绍信,上下打量着周桂欣,一脸不高兴。
“我是学建筑的。”
“学建筑的?会造桥梁吗?会修涵洞吗?会打隧道吗?”
“这……”周桂欣答不上话。
“真是乱弹琴,怎么把你弄到这里来了?我这里要的人是会开山造路的,不是摇笔杆子的秀才。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火车开不进来,房子盖得再好,谁来住?还带着家属,这不是添乱吗?”
“先试试吧。不懂的,我能学。”刚来就碰个硬钉子,周桂欣急了,心想,我人都来了,总不能退回去吧?好歹我也不是吃干饭的。
“这样吧,等我请示上级,研究一下,过两天再答复你。”
工作的事就这样悬着,周桂欣垂头丧气地回旅馆了。
好不容易捱过两天,他又到指挥部打听情况。指挥部负责人不在,一个戴眼镜的干部答复他:上面要你先进修一年,再回单位实习。
喔,总算有点眉目,但心里还是没有底,究竟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
需要学些什么东西?与建筑学有关联吗?到哪里学习呢?学费、生活费怎么办?翠翠和丽芬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他缠着人继续追问,终于搞清楚了:带薪到广州进修一年,学习铁道工程学和机车维修工艺,然后,回单位参加救援列车筹建工作。本来指挥部负责人要找他认真谈话的,但施工任务太紧,负责人盯在一线,脱不开身。只得交代手下人代办手续。
这么说,他必须通过一年的培训学习,掌握铁道基本知识技能,运用于铁路建设,学习任务空前繁重。当然,让周桂欣感到欣慰的是,指挥部对他是信任的,如果不相信他的学习能力,如果不是急需技术人才,就不会这样安排了。他非常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有研究建筑学的理论基础,再学其他的专业知识,应该不是问题,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指挥部派人在县城外的山村租了一间民房,帮助他安置家属。
远远望去,山峦起伏,隐约之中,周桂欣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进山,大山连绵不断,突然被锯齿型的砍刀拦腰劈成了两截,一条小河从裂谷中蜿蜒穿过,依山搭建的木屋,星星点点,散落小河两边的山旮旯里。这就是榆湾村。
刚进村,还没看见人出来,就传来一阵阵狗的嗥叫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
翠翠抱着丽芬吓得缩在周桂欣身后,心扑腾扑腾地乱跳,不敢往前走。
陪同的人说:“别慌,狗来了,你迅速往下一蹲,它就吓跑了。”
周桂欣虽然在老家也常常跟狗打交道,但第一次听见这么多狗同时叫,头皮还是有些发麻,问:“这里的狗怎么这么多?会咬人吗?”
“这个村的住户大都是山民,家里养狗,除了看家护院,一般是用来打猎的。时间久了,混熟了,只要不招惹它,一般不会咬你的。”
进了村后,见过房东,也是本村的村长,姓陈。陈村长脚上穿着麻草鞋,小腿肚子青筋突现,扎着青布腰带,插一把柴刀,裹着头巾,嘴里叼着一杆旱烟,牙齿黑黄。
村长很热情地向周桂欣介绍自己的家人:一个老奶奶,八十多岁,满头白发,眼眸子混浊,两腿凹陷,驼背,拄着棍。村长的妻子个头不高,发鬓挽在头顶上,脸上沟壑纵横,咧开嘴时,牙齿也是黑黄的。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叫幺妹,脖子上挂着银锁,穿着镶花边的筒裙,待嫁。听说还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就住在本村。
陈村长的家是这个村子最大的木屋,带阁楼。
一只大黑狗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见有人过来,鼓着眼睛,摇头摆脑,用布满汗珠子的湿鼻子在人的脚边嗅来嗅去。
大厅门槛较高,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神像,模样像红脸的关公,中间摆着八仙桌和椅子,侧面墙上挂着兽皮、猎枪,还有蓑衣、斗笠之类的东西。大厅两侧和阁楼上都是卧室,共五间,旁边有柴棚和厨房,黑黝黝的灶台上,吊着一个生铁三耳壶,轻烟绕梁,上面挂满了熏鱼、腊肉和野味。
屋子后面有一畦菜地,紧挨着菜地的棚子里养着猪、鹅、鸭和鸡,热热闹闹,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粪便味。
看这光景,比照家乡的条件,可算得上富裕中农了,但在这里,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没有阶级斗争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