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士兵从小受到武士道精神的熏陶,人人都认为在战场上投降是最大的耻辱。在日军发给士兵的手册上这样写道:必须牢记,被俘一有辱“皇军”,二连累家族,要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所以,在日本士兵看来,投降的盟军战俘不应该受到优待,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军人的荣誉。于是,战俘们的灾难开始了。许多日本兵从路的另一侧走过来,窜到美菲俘虏的队伍中间,把他们的饭盒拿下来,把里面的水倒掉,用枪托把饭盒砸扁,再还给他们;还把他们的帽盔抢走,弄坏后扔掉。
“死亡行军”漫长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晚上九点,艾伦他们被搁置在一个小镇边上的仓库里,日军硬把他们往里面塞,直到塞得人连站都站不下了。整整一夜,艾伦和战友们都在饥饿中站立着。第二天,天刚刚亮,战俘们又上路了。一切又和第一天一样。
1942年4月11日,也就是巴丹行军开始后的第二天,对于正在行进中的菲律宾九十一师的战俘来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菲律宾少校皮德鲁·菲里克斯后来回忆,1942年4月11日晚上,战俘们的胳膊和脖子被日军用铁丝一个连着一个捆绑起来,背对着日本人。一个日本翻译用菲律宾土著语言对他们说:“如果能早一点投降,你们就不会遇到眼前的悲剧。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们许多士兵在同你们打仗时死了,在处死你们之前,谁有什么要求那就讲吧。”菲里克斯少校要求日本人用机关枪来处决他们,或者至少让他们面对日本人而死。但是这些要求都被日本人拒绝了,日本军官开始用战刀砍他们的头。
被砍者凄厉的喊叫声,夹杂着战俘恐惧的呻吟声,在菲律宾寂静的丛林里一直持续了八个小时。四百名战俘只有三个人幸存,菲里克斯少校是幸存者之一。九死一生的菲里克斯夜里挣脱身上的绑绳,同另外两名严重受伤的菲律宾战俘爬出了丛林,在被菲律宾游击队解救后,人们才知道了这场血腥屠杀的真相。
屠杀并不仅仅发生在菲律宾战俘身上,如果有人走不动或是倒下了,日军就会枪毙他们或打死他们。沿着行军的道路,就能看到被枪杀的战俘躺在路上,日军懒得把他们清理走,就把他们遗弃在路上,日本部队的汽车就在他们的身上驶过。被杀死的战俘像一只死去的狗,又像是随处乱扔的垃圾,在路上扔了两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美国陆军航空兵中士、一等飞机机械师罗伯特·罗森道尔,因为熟悉汽车驾驶和修理技术,帮助一个日本军官排除了抛锚汽车的故障,被日军军官要求开车返回巴丹,处理战死日军士兵的尸体,而避免了死亡行军的威胁,但他却目睹了死亡行军中成百上千具遗弃在路边的战俘尸体。
战俘队伍缓慢地向北行进,炎热、饥渴和暴行始终伴随着他们。在前往奥德内尔战俘营短短一百零六公里的路途上,谁也无法预料自己每迈出一步将会面临什么。
艾伦和朋友们沿着公路继续前行,刚走了不到两英里,又一件事件发生了。当太阳光照射得最毒辣的时候,日军把战俘赶进一个铁丝网围成的空地,直接用烈日烘烤,一点遮拦也没有,就在那里接受“暴晒”。
“暴晒”是日军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几乎每个战俘都受到过这种刑罚。此时菲律宾中午的温度接近四十度,战俘们被迫站在热带的日光下,不许戴帽子,不许穿衣服,头上不许遮盖任何东西。高温使得人们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这对于缺水已久的战俘们来说,无疑加速了走向死亡的步伐,许多患有疾病的战俘倒在地上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阳光中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他们的皮肤,令很多战俘患上了皮肤癌,战后,他们还要忍受“暴晒”带给他们的摧残和煎熬。
奥德内尔战俘营原来是菲律宾陆军建造的一座兵营,还没建完就因战争爆发停工。营房外设有高高的铁丝网,日本人还在周围建起了岗亭,里面的机关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浑身污秽的战俘。搭乘日本汽车的罗森道尔提前来到这里后,终于吃到了一些“美味”,也正是这些“美味”保住了他那糟糕的身体,也救了他的命。罗森道尔说,我在那儿待了三天,食物就是甜薯——就是一种圆薯,还有甜薯藤,他们用甜薯藤做汤,能吃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徒步的艾伦虽然晚到,但还要亲手为自己的战友挖掘坟墓。当然这十分悲伤,可又必须去干。他们上午出去挖坟坑,挖到工具能够够到的深度,然后回去,下午再拉上死亡的难友尸体去。日本兵不允许摆放尸体,只是把尸体丢进坑里草草埋上,也不允许举行任何仪式,情景很悲惨。有的战俘在心里认为,或者上帝告诉他们,这是最好的出路,前面还有痛苦,放弃比奋争、比生存更加容易。
他们终于来到菲律宾马尼拉港的七号码头。1941年,艾伦和战友就是在这个码头登上了菲律宾的土地的,然而事隔一年,他们又一次来到这个码头时,却是作为日军的战俘而被押上了日本人的轮船。他们庆幸自己熬过了死亡行军,但却不知道又坐上了地狱之船。
艾伦和罗森道尔这批战俘,有的说有一千八百人,有的说有一千五百人,被押上了日本轮船“鸟取丸”号。1942年10月6日,“鸟取丸”载着盟军战俘驶离马尼拉港,开始踏上一个未知的旅程。在船的甲板上,有同样数量的被换防下来的日军士兵负责看守甲板下的盟军战俘。
这是一艘破旧的苏格兰式蒸汽运输船。一千五百人挤在黑暗闷热的船舱里,日本人不许他们到甲板上去,厕所就是五加仑的油桶,一共有两个,分别放置在两个拐角处。船舱里竖着的木头柱子上横搭着木板,像架子一样,他们就住在里面,一个个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
污浊的空气、炎热的天气,以及兼有饮水和排泄功能的马桶,这些都使疾病很快就在船舱里流行起来。罗森道尔的痢疾十分严重,很快就倒下了。艾伦上船的第一天,就染上了疟疾,一会儿冷得打寒战,一会热得发高烧。艾伦去找美国医生,医生给了他一瓶奎宁,尽管很难吃,他还是坚持吃下去,寒战和发热才算消失了。
最恐怖的事情是船上依然没有食物。饥饿再次笼罩在每个战俘的头上。足足等待了九天之后,战俘们终于等来了第一顿救命的食物。食物是通过那些五加仑的油桶拴上绳子传递下来的,直接分发到手里,没有工具,没有器皿。日军给他们吃压缩饼干,虽然有营养,但是咬在嘴里特别硬。食物分发得十分混乱,有的人得到一点点,有的人得到很多,有的人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管理,没有组织,简直就是冷酷无情。凭着舱内日渐寒冷的气温,战俘们感到“鸟取丸”号在向北行驶。在没有光线的船舱里,也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渐渐地,海上的风浪大了起来。突然有一天,“鸟取丸”号船身发生了剧烈的震动,船后部发生了剧烈的碰撞,有几个日本兵被撞死了。原来“鸟取丸”号遭到了美国潜艇的攻击。因为日本没有按照国际惯例,在船上悬挂押运战俘的红十字旗帜标记,致使美国潜艇将其误认为日本军舰而实施鱼雷攻击。美国人从远处发射的鱼雷是朝船的两侧发射,多亏船上的水手经验丰富,及时掉转了船头,鱼雷从船旁呼啸而过。
“鸟取丸”已经是够幸运的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运送盟军战俘的五十八艘轮船中,有六艘在离开马尼拉后被盟军舰艇击沉,数以千计的战俘因此死于非命,其中仅死亡的美军战俘就多达五千余人。
从菲律宾第二大港宿务市乘坐日本“鸭绿丸”的美国战俘威廉姆·迈钠上尉就在船上经历了九死一生。“鸭绿丸”是一艘邮轮,战时被强行征用。同船的日本军人和平民都在上层的客舱和甲板上,而一千六百一十九名盟军战俘却被关在用来放货物的底舱,而且锁上了舱盖。舱内拥挤不堪,只能一半人坐着,一半人站着。1944年12月13日下午,邮船从菲律宾起航,一个小时后,因舱内闷热和空气稀少,一些战俘开始昏厥。船上不提供饮用水,战俘随身携带的一点水很快喝光了,战俘们因干渴而急疯了,吼叫着、撕打着,舱内一片漆黑,一团混乱,第一天就死了约二十人。更为惨烈的是轮船接连遭到盟军飞机轰炸。第三天,一枚炸弹投进战俘所在的底层爆炸,两百多名战俘当场被炸死。其他战俘争抢着往舱门外爬,守舱门的日本兵就开枪射击,还把手榴弹扔进船舱。即便这样,一些战俘还是冲出舱门,跳到海里。日本兵又开枪追射。“鸭绿丸”打坏了,他们被转移到“江尻丸”上。而“江尻丸”又被盟军飞机炸坏,他们又被转移到“伯刺西尔丸”。等1945年1月29日到达日本时,原“鸭绿丸”上的一千六百一十九名战俘仅活下四百九十人。威廉姆·迈钠和他的难友也被转移到奉天战俘营。
“鸟取丸”号侥幸的逃脱并没有阻挡船上的死亡,由于日本不再提供足够的药品,越来越多的战俘在不断死去。美国战俘詹姆斯·布朗在他的日记中写道:“10月21日,我的两个同伴死了。10月27日,到了高雄港,又有一个人死了。11月3日,又死了三个人。11月6日,又一个同伴死了。11月7日,又死了一个人。”船上死了很多人,难以说出准确的数字,尸体抛在大海里,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鸟取丸”像一座巨大的“地狱之船”,缓缓地行驶在茫茫的海面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每天一顿的压缩饼干除了可以维持生命,战俘们还靠它来计算日期。而此时,船内的温度更加寒冷,战俘们每天都能听到甲板上日本士兵清除冰雪的声响。这时,战俘们已经彻底绝望了,因为他们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夏装,这样下去,即便不病死,也会被活活冻死。然而,就在“鸟取丸”行驶到第三十三天的时候,船终于停住了。
1942年的11月8日,“鸟取丸”抵达了朝鲜釜山港。日军让他们把衣服全部脱下来,从船上走下陆地,用杀虫剂喷到他们身上,清除虱子。艾伦说,没过多大一会儿,日本人扔来了成捆成捆的东西,打开一看,有皮大衣、皮帽子、皮靴、棉衣和内衣,全都是新的。他们还以为战争结束了。
战俘们又一次被日军押上了火车,但与菲律宾所乘坐闷罐车不同,他们坐上一列带有座位的客车,车上甚至还有暖气,他们每人都吃到了盒饭。他们乘坐的火车终点站就是伪满洲国的奉天,也就是今天的中国沈阳。
旅途快要结束了,盟军战俘即将结束他们的转移行程,不!应该说是强掳的行程。尽管有的被强掳到台湾,有的被强掳到朝鲜,有的被强掳到伪满,但对所有战俘来说,都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在巴丹“死亡行军”中,七万五千名盟军战俘,大约有二万一千人死于行军途中和奥德内尔战俘营。在日军轮船转运东南亚盟军战俘的过程中,又有二万八千名战俘死于“地狱之船”,死亡接近三分之二。1946年,日军侵菲总指挥本间雅晴因为制造了巴丹“死亡行军”,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4 陈旧破败的北大营
1942年11月11日,奉天城以漫天大雪接待了这批特殊的客人。巧合的是,这一天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二十四周年。战俘们来到一个陈旧的兵营,这里原是中国东北军的驻地——北大营,也是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首先进攻占领的地方(即现在沈阳市第七粮库所在地)。日军侵入中国东北以后,这里就成了用来关押战俘的集中营。营区里有十多座营房,可供二千多名战俘居住。战俘营没有高墙,四周用铁丝网围成,营区内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岗楼。
艾伦和罗森道尔随着队伍进入了战俘营,和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英国、荷兰、澳大利亚的盟军战俘,他们是来自东南亚其他战场的俘虏,共有一千五百多名。战俘们排成队,站在那里等着日本军官讲话,而日本军官却故意拖延时间,让战俘在雪地里冻了两个小时。
给战俘讲话的是日本奉天战俘营的司令松山大佐,他对战俘们作了以下的宣告:“我要求你们严格遵守战俘营里的规定,严格执行我的命令和指示,要向所有的日本士兵鞠躬敬礼!”
战俘们每人领了个号码牌,走进了营房。营房是木板钉成的房子,虽然有一定的保温作用,但对于1942年冬天零下四十度的气温来说,薄薄的甚至还带有很多空隙的木板墙壁是无法阻挡住严寒的。开始房间内没有生火,等到12月21日才开始供暖,每个屋子得到了一箱子煤,大概有二十五到三十磅重,整个屋子就给这么一点煤,根本不够取暖用,要靠身体的热量来保证屋子里不上冻。对于这些刚刚从炎热的菲律宾战场上转来的盟军战俘,奉天的严寒是每个人的生命所要面临的严峻考验!如果能够摄取足够的热量,这里的寒冷还是可以应付过去的。战俘们都在想,也许日本人会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食物。很快,他们期盼的第一顿“大餐”上来了。
有人拿进来一个大桶,里面盛满了汤。当看到清汤里的东西时,他们绝望了。汤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些玉米、水和白菜,非常稀薄。奉天战俘营的第一个夜晚,战俘们是在寒冷的营房里饥肠辘辘地度过的。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美国战俘司号员吹起床号,日本人开始点名。战俘们必须要学会用日语从左到右喊出自己的战俘编号。罗森道尔说,日本人点名,每个人都要报出自己的号码,而且必须说对,不然的话日本人会用枪、战刀或手头有的东西把你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