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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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三,进步。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目标,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努力把它做好做大。不必刻意为之,也要尽力而为。以写作为生的人考虑每天写多少字,以赚钱为业的人想每天的进项愈来愈多,以公益事业为追求的人想提供更多更大的帮助,至于学生嘛,当然是把书读好,读更多的书,更好地读书。

可以不进步,但一定要快乐。可以不快乐,但一定要健全。若书没有读多少,每天生活在愁眉苦脸之中,那是怎样的荒唐!若读了多年书,竟然以为自杀是唯一的出路,那是怎样的可耻!当然,我尊重那些选择自杀的人,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自杀也是多项选择中的一种。选择自杀也是个人的自由。但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自杀率反倒比上层的低,这是为什么呢?最近自杀的那位周报编辑,去年自杀的那位白领,无非是丈夫有了外遇,要求离婚,她们就自杀,以死相抗。这样的女人和奴隶社会的奴隶主有什么区别呢?谁娶了她,就是她的奴隶,她不同意离异,你就得老老实实守着她,不然,她就跳楼跳河什么的,她死了,丈夫也就成了众矢之的,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就不明白,死能证明什么?证明自己对爱的不可理喻的坚持?爱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不就是丧心病狂吗?或者自杀,让对方背负一世的骂名;或者杀掉对方,让自己也置身爱的坟墓。真正的爱,是给自己自由,也给对方自由。爱,原本是自由的结合和自由的离去。有一方无意,爱就只能是单相思,无法结合;一方不再有爱,另一方就应该撒开手。若因为对方不爱了,自己就自杀或杀人,这时,爱就化为了恨,所谓的无怨无悔的爱也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盘算:你不继续和我交换爱,我就死给你看,甚至,拉着你一起死。

我同情死者,但和爱无关。窃以为,那些选择自杀的人,和选择杀人的人,区别并不是很大,都是满怀仇恨,前者是恨自己看走了眼,怎么没料到他会中途变卦,后者是恨对方辜负了自己,竟敢抛下自己这种千古难得的情种。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烈,无非如此。而且,在他(她)把爱情转换为恨的时候,其他的种种爱与情,特别是对父母的自然的爱的情怀,都被弃之不顾。这样的死者,不也就是不孝之子吗?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我很同情死者的丈夫,如果他只是因为移情别恋,光明正大地要求离异。我也很同情死者的父母,他们把孩子辛辛苦苦地抚养大,即使不指望养老送终,也不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且是如此悲惨地送啊。

扯得远了。都是最近这新闻闹的。我对学生说的是,在研究生阶段,感情往往会成为头等困扰。冷静地对待感情问题,是生活的重要一课。自己移情别恋,不表明自己薄情寡义;对方转身而去,不表明他开始就虚情假意。始终彼此尊重,可以不再相互依托,但不必因此而否定从前,不必因此而改变对对方品质的基本判断,以及丧失对自己的信心。

相信光明

今天我们谈谈北岛的《回答》。你们可能对北岛不甚了了,对《回答》更是一无所知。或许这是你们的幸运,你们不曾体会那个时代的悲壮;或许这是你们的悲哀,你们已经不再有悲壮的体会。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按照通常的说法,北岛的诗歌属于朦胧诗,北岛是朦胧诗派的领袖。那么,这首《回答》就是朦胧诗派的“宣言”。现在看来,这首诗谈不上朦胧,早慧的小学生似乎都能写出来。不过在三十年前,这首诗可是一鸣惊人啊。按照那时的说法,它反映了文革后一代青年从迷惘到觉醒,直面十年动乱的荒诞现实,诗人出奇地冷静,冷静之中又浸透了激情。记得那时评论还说,这首诗有深刻的思辨性,不知你们现在还是否有这种感受?

开篇的“通行证”和“墓志铭”,那时常常为人吟咏。文革后开始大规模的平反,走资派平反,右派平反,各种各样的反革命分子平反,那些复出的人们,都对自己曾经蒙受不白之冤耿耿于怀,对当年判定自己命运的人深恶痛绝,都觉得自己的悲惨遭遇缘于真诚。后来看到一些回忆录,感觉问题远不是那么简单。比如周扬和胡风之争,艾思奇和杨献珍之争,都有一些宗派的成分。1957年批丁玲、冯雪峰的时候,老舍在一个座谈会上愤怒地说:“丁玲同志,您一向看不起我们,今天依然看不起我们。”胡风发动“整肃运动”时,路翎写《市侩主义的路线》将姚雪垠定评为“色情作家”,此后,姚雪垠又被暗箭射中,背上“特务”的恶名。1947年9月,阿垅发表七千字的长文《从“飞碟”说到姚雪垠的歇斯底里》,莫须有地指责姚氏曾经变节投敌,是为“锻炼人罪”。几年之后,胡风、路翎、阿垅又被“锻炼人罪”。姚雪垠在“反胡风”运动中“兴高采烈”,胡风平反后,姚雪垠说,当年若是胡风占了上风,别人的结局可能更惨。

今天读这首诗,依然可以感受到个人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纯净、执着,义无反顾,似乎自己背负着全人类的重托,背负着正义、善良和历史的全部使命。先前的评论说,北岛“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北岛建立了自己的“理性法庭”,以理性和人性为准绳,重新确定人的价值,恢复人的本性;悼念烈士,审判刽子手;嘲讽怪异和异化的世界,反思历史和现实;呼唤人性的高贵,寻找“生命的湖”和“红帆船”。应该说,这是一种很崇高也很悲壮的追求。但我们不能不意识到,这种追求和我们今天的生活已经有了莫大的距离和错位。借用欧洲历史的发展来说,这首诗表现的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情感,我们现在所处的已是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类似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

在今天,当然可以把这首诗作为历史文献来看待,从中追溯三十年前的情势与心境。此外,我们还能如何,能否对它做一种共时性的解读?也就是说,其中有哪些因素可以在今天以一种新的面目熠熠闪射?我们能读出什么与三十年前不同的东西?

每个时代都有黑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支撑人们活下去的勇气,就来自对光明的信仰。完全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也是相信光明的。就像顾城那首经典的短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们完全可以把它解读为,一个心地邪恶的人,也是相信光明的,如果把所有的人都视作邪恶的,恶人也会丧失生活的勇气。这首《回答》的最大教益,还是要我们相信光明。

相信光明,但不再从善恶二元对立的意义上来看待人类历史。善与恶不再是那么泾渭分明。如此理解,《回答》这首诗所阐发的就不再是善与恶的拼搏,即一边是天使一边是恶魔,甚至不是每个人内心的天使与恶魔之争。毫无疑问,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善亦有恶,困难在于,尽管有各种制度和法律条款,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还是要等到历史的终结之日才见分晓。然而,终结之日我们无从知晓,这一天不断延宕,延异,滞后,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需要行动,不断的行动,但又没有命定的道路,由此带来的悖论是:一边怀疑,一边(暂时的)决定和判决;一边犹豫,一边(及时性的)断言和行动。“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所谓的审判,可以理解为终结之日的审判,此前,我们则需要许许多多暂时的、临时的判决。1953年,卡斯特罗发动武装起义,失败后被捕,在法庭上慷慨陈辞:“判决我吧!没有关系。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这里的“历史”就是指的终结之日,那一天还没有到来。

人生终究是一场悲剧,不乏壮烈的悲剧。“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先前,人们从中读出了“救世主”的豪情,现在我们不妨说,这个“我”,是每一个自我,假若海水注定要决堤,无人幸免。尽管拥有冷静和激情,充满激情的冷静和冷静的激情,现世中的人们还是相信,在相信中等待,在等待中相信“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那是历史的眼睛。历史果真有眼睛吗?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在文革中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想想看,他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语气?

回答问题

你提的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既然你提了,我还是简单说几句吧。

这个问题其实不算什么问题。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遇到了问题,提出了问题,其实,所谓的问题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问题。严格意义?什么样的意义才算严格意义?你一定会这样想。你不说我也知道。所谓严格意义上的问题,就是在学术史、思想史和生活史的源流中呈现出来的问题。它不是你提出来的,也不是我提出来的,不是任何人提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呈现在每个人面前的。你活着,你行走着,你走走停停,反身自问,这时,问题就呈现出来,或许很有幸,你率先意识到,并脱口而出,把它摆在台面上。其他的人在一瞬间就承认了,嗯,的确是个问题。

对所有人都成其为问题的才是问题?这是不是否认了个性?还有,这样说,似乎也否认了某个人或某些人先知先觉的天分?你可能生发这样的疑问,这很正常,我也一再考虑这些疑问。个性的确是存在的,但不是存在于对问题的意识上。在理论场域中,自觉的依附和不自觉的跟风是有的,不过,一个问题之所以获得普遍的响应,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问题本身的普适性。真正的问题总是普适性的。在后现代主义盛行的今天,这样的观点很容易受到置疑,这不奇怪。但后现代主义得以盛行,不恰恰表明了真问题的普适性吗?真正的问题总是普适性的,我再重复一遍。但是,问题的思考总是有各自不同的路径。或者说,不同的学者、思想家从不同的方面提出问题,最终使得问题作为问题呈现出来。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德里达也好,福柯也好,其他的思想家也好,都只不过在某个层面和角度上提出了问题,他们自觉不自觉地交错,他们提出的问题自觉不自觉地碰撞,才有了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就是那唯一的问题。

和所有的理论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是没有答案的。如果有人说他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全面而彻底地解决了,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理论问题怎么可能获得解决呢?不错,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康德解决了什么问题,马克思解决了什么问题,海德格尔解决了什么问题,似乎那些大思想家和理论家的贡献,就在于解决了这个或那个问题。这样说不是不可以,只是,更为可取的理解应当是这样的,所谓的解决,无非是三种思路:一是把问题充分地拓展开来,引伸开来,置于更大的、更为坚实的平台上,使人们对这个问题看得更清楚;二是把问题转化为另外一个问题;三是把问题消解掉。

关于这个问题,我无法说得更多,实在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