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原本就是错,不加注释则是错上加错。想想看,那些原创性的经典,注释总是少之又少。作者径直说自己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说怎么对,让作为读者的你我读得目瞪口呆,自叹弗如。我们是普通人,说点什么,写点什么,总是瞻前顾后,唯恐自己的话没有道理,总得拉上一两个伟人、名人和高人垫背,方才挽回一点自信。
没有引用可不成。自己不踏实,编辑觉得不懂规矩,老师会觉得没依据。于是,我们大段大段地引用。许多时候,引号是省去了,引用的句子也用自己的话重述了,可这还不能说就是自己的啊。该加注释还得注释。一些时候,注释居然超过了正文。据说,这样的文章才是有理有据的厚重表现。
我们写论文,大半的时间都用在寻找引文上了。有了引文,就有了论据;有了引文,就有了高度;有了引文,就有了学术。专家们如是说,我们也就如是信了。
什么时候,能毫不顾忌地,随心所欲地,甚至糊里糊涂地,想写就写了,就那么写了,没有援引,也就不必什么注释。心情是自己的,字词句是自己的,道理是自己的,表现出来的后果,就不是自己所能关心的了。
写作如此,人生也是如此。走在自己的路上,何须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只要低着头,或者仰着头,前行,想快就快马加鞭,想慢就坐忘南山。
科学与文学
一位硕士生打算以怀特对马克思的分析为主题,撰写学位论文。前面比较好办,无非是怀特怎么说的,为什么这样说,后面是有点麻烦,当如何对“怀特对马克思的分析”做出评价呢?依凯尔纳,怀特对马克思的分析赋予马克思新的生命力,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就是解构了马克思历史哲学的科学性。怀特自己也承认,《元史学》所要做的就是解构历史科学的神话,突出、挖掘或者说赋予马克思历史哲学以文学性和艺术性。学生不知何去何从。如果赞成这种态度,似乎与国内当前研究马克思历史哲学的氛围不大符合,还没出道就处于被动境地;如果持批评态度呢,又对怀特不大公平。19世纪的马克思和20世纪的怀特所处的学术的背景完全不同,而且怀特对马克思的分析也不受意识形态方面的羁绊。那调和一下吧,“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具有科学性,但同时文学性也不可忽视,怀特替我们挖掘了出来,等等”。七七八八地论述了半天,落脚到这样一个结论上,多少有些奇怪,且觉得自己很无能。
这关系到论文的整个基调,很是重要。学生希望我提供点建议。我想,这个问题有点类似哲学的科学性和党性原则的关系。以前我们喜欢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却也是无产阶级的思想武器。当然,问题早已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在思考怀特和马克思的关系时,我们需要明白,怀特不是抱着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来研究马克思的,他先是做中世纪史和文学史,在这个过程中,开始思考历史的社会和文化功能。基于这样的初衷,《元史学》出笼了。在接受多曼斯卡的访谈时,怀特有一段话特别好:“叙事的历史观的论旨是分析性的结果,而不是开出来的药方。它不是制订如何写作的规则,就像研究小说的文学批评家并不教人如何写小说一样。将历史视作叙事的理论并不预制规则;我想说的是,它是反思性的和分析性的;它是对于实践的反思。”从这段话我们可以推断,怀特所做的工作是考察历史著作,辨识风格的差异和变化,而马克思所做的是研究历史发展的本质和规律;怀特阅读形形色色的历史著述,马克思自然也读书,读历史书,但他不怎么关心具体的叙述方式,而是希望透过发黄的纸张,把握作为“事实”和“现实”的历史,进而指引未来。怀特说,他研究的不过是19世纪的历史写作而已,马克思绝不会这样说。他以为自己研究的是历史实在。怀特又说了,所谓实在,不过是某种被想象出来的东西而已。
怀特之所以要讨论马克思,是因为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在19世纪具有代表性。马克思很重要,不能视而不见。这是其一。其二,他对马克思历史理论提出批评,是缘于自己的理论构架,而非肆意诋毁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这一点必须强调。其三,包括哲学在内的一切思想领域的创新,固然是另辟蹊径,却也都需要重述哲学史和思想史,用自己的构架透视既有的理论。这样,判断一种创新是否具有价值,是否称得上创新,关键就在于,这种透视是否具有穿透力,是否生发新的洞见,就怀特对马克思的分析而言,我们首先要做的工作,是看看怀特从自己的构架出发,呈现出哪些以往对马克思的研究中不曾有的景观,这些景观是否动人,是否有趣,是否具有重大的激发性。然后,就是重新回到马克思,看看是否可能用他的某种理论抵抗怀特。如果可以把怀特稳稳当当地安置在马克思的构架中(当然,这个构架不同于以往的各种构架,而是在应对怀特的批评性分析时生成的新构架),马克思理论的合法性就依然是有保障的。
泛泛而谈,怀特对马克思的分析显然提供了许多新鲜生动的东西,——哦,对马克思还可以这样分析和看待啊,不错,有点意思。我们读《元史学》会有这样的感慨。有哪些意思呢?摆出来就是,这个比较容易。困难在于是能否用马克思的理论衣裳罩住怀特。简单说来,怀特以为马克思所谓的科学也不过是一种文学而已,离不开语言和叙述的修辞,那么,我们能否反过来,表明怀特所谓的文学也不过是科学的一个种类,或者说,在文学的面具下隐藏着科学的实质?估计这会比较困难。那么,就很难否认怀特工作的重要价值。
马克思自己在写作中,也不是没有意识到修辞和文法的作用,只是从总体上看,他还是把修辞学视作说服人的艺术,而怀特把修辞学视作话语的科学。这样一来,意识形态就存在于修辞和形式之中。我们能否用马克思主义来审视怀特,关系到对历史实在、真理、本质等一系列核心议题的把握。可以设想一下,如果马克思还活着,看到怀特的《元史学》,他会嘟哝些什么?
异彩纷呈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镜像中。我们都喜欢端详镜子中的自己,满意也罢,喜欢也好,那总归是自己。端详就是想象。在所有的自我欣赏中,都充斥着想象、遗忘、掩饰和张扬。眼睛本来不大,可凝视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似乎渐渐变大了,目光炯炯有神;嘴唇本来很薄,可镜子里展现的自己,嘴唇居然渐渐厚了起来……至于镜子里的别人,也会有诸多的欣赏乃至赞美,可不知怎么,却总会寻找他的缺点:嗯,他很自信,可太自信了也不好;他眉清目秀,可太秀气不就女性化了吗?每个人都生活在自我的镜像中,也生活在他人的镜像中。自我感觉和他人的评价相去甚远乃至大相径庭,全赖镜像的差异。
开题报告,就是这样一个竞相呈现的场合。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最得意的架势,平时可以嘻嘻哈哈无所谓,坐没坐姿,站没站姿,在开题报告会上,则绝对是站如松坐如钟,若是需要走台步,自然是走如风了。平时说话可能是细细的,尖尖的,嬉笑怒骂的,现在则严谨中不乏活泼,抑扬顿挫,妙语连珠。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场合,人一下子就端了起来。不是有意端架子,而是整个“唰”的一下,身板挺直,目光上扬,就像舞蹈演员登台,举手投足一亮相就镇住了观众。倒是我们几个老师,或是和年长有关,或许是作为观众的心态有关,人松松垮垮的,说好听点是没有压力自然而然,说赖点是没有追求得过且过。世界是你们的。伟大领袖这句话实在是精彩。面对年轻的一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即使我努力地仰着脖子,还是老人的样子。孩子仰着头打量世界的样子可是不同。何况眼前的学生,已经挺胸抬头地走在舞台上。世界是他们的,我们只能坐在台下观望与回忆了。
开题报告,呈现的是为学的风貌。选了什么样的主题,何以展现自己选题的整个过程,是各位同学尽力呈现的内容。这个谁谁谁很重要,那个什么什么文本很关键;这个流派目前风靡全球,那个主义正当其时;这个现象需要关注,那个叙事有待研究……主题不过如此。把某个东西作为主题,毫无疑问,一定是很重要,很关键,不可忽略,等等。只是,作为研究前提的重要与关键,与研究之后,也就是最后论文所呈现的重要与关键,有根本性的不同。前者更多地作为暗夜里的星光吸引我们,后者则是月光乃至东升的旭日;前者朦朦胧胧地让我们着迷,后者则是大梦初醒后的从容淡定;前者是望梅止渴的“梅”,后者则是梅花三弄的“梅”……前者先是打动自己继而自己希望打动老师和同学,后者是自己回味欣赏继而呈现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美味。
故事刚刚开始。甚至算不得故事,只是报幕而已。在剧场里,尽管也有自己报幕而后退后而后再复出表演的情况,大多数时候,报幕员不是演员。对于在座的诸位同学来说,今天是自己给自己报幕,至于演出,还要等待一年半载。当然,这个报幕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以至于报幕本身成为小型演出。难怪大家如此严阵以待。报幕员除了完成任务,客观上也在呈现自己,演员呢,与其说是呈现自己,不如说是呈现角色。在座的诸位同学,既要呈现自己,也要呈现自己扮演的角色,困难可想而知。自己总是实际的和想象的自己的混合物。自己扮演怎样的角色,和研究的思潮有关,研究的人物有关,研究的时代有关。聆听各位同学的开题报告,我们一方面是在聆听同学的心声,另一方面,则是在聆听报告中思潮、人物和时代的心声。当然,后者是作为前者的镜像呈现出来的。进而言之,我们也可以说,前者也是作为后者的镜像呈现出来的。互为中介。
说到这里,结论大致就出来了。在开题报告这样的场合,呈现什么样的自己,跟你呈现什么样的研究对象密切相关。你就是那研究对象,那研究对象就是你。合二为一。你想呈现伟大的自我吗?那就研究一个伟大的对象吧。在同学们这样的年龄,很难具备伟大的自我,那就只有走对象化的道路了。可能把伟大的对象弄得渺小,但无论如何,和伟大的对象在一起,终究能沾那么一些光。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喜欢说,那谁谁谁是我家的亲戚。那亲戚阔气得很,我眼里的穷朋友也不禁阔了起来,让我肃然起敬。
珍惜人生
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即使活到90岁,头脑清醒身强力壮的年月又能有多少呢?带研究生后,每年和新生的第一次谈话,都不外乎三个意思。
第一,健康地活着。走路要注意交通安全,饮食要注意食品质量,生病了要去正规医院,一句话,要竭尽全力保障肢体和器官的健全。我们在报纸上动辄看到,小学生在学校不慎摔跤磕掉了门牙,中学生打球不慎头部受到重创导致脑震荡,大学生旅游时失足坠落悬崖,种种生命受损的新闻实在太多太多。残疾人固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作为,但在我们尚且健全的时候,还是努力地把健全进行到底比较好吧。
第二,心情要愉快。人都会受到挫折,甚至无缘无故地失落,彷徨,迷茫,这时,及时地调整心情就至关重要。活着,且要快乐地活着。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不妨多找点事情做,譬如,每天记二百个英语单词,做一些体育项目,漫无目的地逛街,或者,就到建筑工地去做义工。出苦力是休整心情的最好办法。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记忆中的乡亲们有忧愁有烦恼,但总归是快乐的。有地要种,有猪要喂,孩子等着穿衣吃饭,媳妇们痛骂过自己的婆婆或丈夫,转身就忙活着针线和饭碗,有条不紊,生活总得继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