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括起来,所谓还原论(Reductionism),就是认为高级运动形式可以还原为低级运动形式,现实生活中的每一种现象都可看成是更低级、更基本的现象的集合体或组成物,因而可以用低级运动形式的规律代替高级运动形式的规律。从还原论派生出来的方法论手段,就是对研究对象不断进行分析,恢复其最原始的状态,化复杂为简单。应当承认,还原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事物的不同层次间肯定存在某种联系,低等生物和高等生物之间肯定存在亲缘关系,与此同时,也不能不看到,低级水平与高级水平间有质的区别,低级运动形式的规律无法替代高级运动形式的规律。特别是在无机到生命的历史过程中,有许多随机因素发挥决定作用,并作为“信息”储存于生物分子的结构中。在这个意义上,尽管人体是由细胞组成的,但人的心理这样的信息是组成人的细胞所根本没有的,因而不可能经由细胞去研究人的心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为系统论揭示出来,是反对还原论的重要依据。
回到文章开始,经验总结的缺陷在于把现存的某个事物、现象、表现归结为它的形成条件和因素。即使这些条件和因素是实实在在的,我们也无法重构出同样的事物、现象或表现,这是症结所在。一个人现在怎么样,当然和他的过去有关,和他目前的生活环境有关,但无论如何,在他的过去和现在之间没有直接的通道,他目前的生活环境也难以充分阐明他的成就和心态。要回答钢铁究竟是怎样炼成的这个问题,还原论会有一些帮助,但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甚至不能在根本上揭示问题。
阳光里的聊天
阳光这么好,猫在屋里读书实在是可惜,还是出来聊聊天吧。
聊点什么好呢?随便聊什么好了。聊天是不需要准备的。在特定情景特定的氛围中,自然会有合适的话题冒出来,你一句我一句,起初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着,感觉就出来了。
我们从天气聊起。就像两个人在街上相遇,往往从天气开始拉呱。我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你说这样的天气适合外面溜达,我说就是有点风,你说风还可以接受。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往事,你的往事和我的往事。往事是不大对旁人谈及的。它是我们心底的秘密。或者说,往事原本是各自的故事,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对你谈起我的过去,也就是把我的现在展现在你的面前,这是信任,也是寄托。把自己的过去告诉给对方,它也就成了两个人共同的故事。
偶然邂逅的两个人,因为多少了解对方的过去,俨然就是老朋友了,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相遇相识相知,而今的谈话,也就成为老友重逢,故知叙旧。时间感就这样培养出来。我好像看着你一点点地长大,从你的童年、少年到青年,而我可笑而荒唐的成长史也一定在你的面前栩栩如生吧。我从自己的时间闯进你的时间,你也涉入我的时间,时空的错位就这样发生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时间概念扑朔迷离,渐渐模糊起来。历史成为共同的历史。那吹拂过你的风,也罩在我的头上,我呼吸过的空气,也弥漫在你的周围。
在聊天中,我们很少使用成语。在言文不一的时候,成语更多地适用于作文,言文接近一致的时候,成语会渐渐消失吧。我一直不喜欢用成语。成语有它的好处,譬如,概括能力很强,用很多字词依然表达不清的东西,一个成语蹦跶出来,一切就都条分缕析,高瞻远瞩。成语里积聚了民族的文化经验,活学活用成语,是融入民族文化生命的捷径。这样一来,成语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它不怎么能体现我们作为言说个体的生命体验。急急忙忙地用这个或那个成语,往往把我们自己的独特感受轻易地交付给某个业已成型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独特感受也就消磨殆尽,荡然无存了。
聊天中,我们使用的字词再简单不过。一本厚厚的汉字大字典,经常使用的不过区区几百字,至多不超过一千字。越是简单的字,生命力反倒越顽强。想想看,大家说来说去,用来用去,都不能离开它们,似乎平淡无奇,似乎老生常谈,可是,离开了它们,聊天还可能吗?有学问的人,难免用一些常人不多用的,只有古书里出现过的典雅字词,不过,他们的学问,更多地体现在使用常人都用的字词时,赋予不一般的意思和意义。甚至,只不过是那么一些味道。那味道和学识有关,和阅历有关,和道德有关,和生命有关。就像拨打电话,不同的对方不同的“你好”,味道大相径庭,相去甚远。
聊着聊着,我就“理论”起来,谁谁谁的书是值得读的,什么什么学说是应该知道的,没有什么过渡,就那么从闲聊走向了理论。你专注地听着,像是面对天外来客。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就那么好理论呢?可以不使用成语,可以用最简单的字和词,怎么就不能免去对理论的喜好呢?我对自己很不满意。理论的缺点,丝毫不亚于成语。套用起理论,所有的经验就都不堪一击,理论会把我们压垮。这样想着,我就开始自我解围,打起哈哈,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啊,真是不错。
啊,天气真是不错。聊天中我们一再回到对天气的感叹上。天气的确不错。在这样的天气里,随便说点什么,聊点什么,内容并不重要,内容又无所不及。天气好了,场景对了,一切就都好了对了是了。
词的介入
你不大喜欢这个词,让我换一个。我何尝不想呢?翻来覆去就是这个词,连我自己都觉得乏味。可是,我又有什么奇异的词可以替换呢?新词的出现总是意味着新的情怀,新的色彩,新的世界。仅仅是头脑中新的意象,而没有新词随之而来,表明新的情怀依然朦胧,新的色彩尚且暧昧,新的世界还没有生成。
在技术日新月异的年代里,新的技术语汇层出不穷,目不暇接,与之相比,表述情感和色彩的词汇还是那么一些。或许是这些词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的缘故吧,愈是近期的文本,情感愈是平淡,色彩愈是浅显。只有在年代久远的诗词里,我们才能体会到深情厚意;只有在年代久远的画幅里,我们才能感觉到浓墨重彩。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中,我们纵然有千古的柔情,却找不到相应的词语;纵然有广袤的原野,却没有驰骋的奔马。于是,我们羞于言说;于是,我们无所作为。
你说问题在于今人的平庸。有些道理。不过,更深一层,在于我们拙于创造。你说先有新的世界而后自有新词语,我说先有新词语而后迎来新世界。你说你还是相信反映论,我说构成主义更为可取。新世界从何而来?即使世界有其自在的逻辑,那逻辑也需要动力,这时,介入是至关重要的。携带着意志和力量的新词,所发挥的正是介入的功用。你追问新词从何而来,我难免瞠目结舌,瞬即巧言说源于世界的逻辑。
世界有两套逻辑,一套主静,一套主动。前者维持着世界的平稳,后者推动着世界的革新。就技术领域来说,主动的逻辑压倒了主静的逻辑;就情感的领域而言,除了个别的动荡年月,主静的逻辑始终抑止着主动的逻辑,久而久之,表情达意的语汇也惯于世袭,以至于丧失了革故鼎新的能力。这,就是我的说辞。
言谈即历史
今天我们来谈谈历史这个话题。
历史?这话题太大了吧?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你的还是我的?一个村庄的还是一条河流的?植物的还是动物的?关于过去还是面向未来?你一定有这样的疑虑。
那就谈谈历史理性吧,康德谈过,黑格尔谈过,所有历史思想家们都谈论过。这不适合作为我们谈话的主题吧?你一定会这样想。是啊,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即使涉及历史理性这样哲学化的东西,它也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而非谈论的对象。
那,我们能谈点什么历史呢?
我们的谈话本身,不就是历史性的存在吗?偶然或者必然,相约或者邂逅,我们坐在这里,随意谈点什么,就具有历史性的意味。很多年后,我们回想起这次谈话,具体的内容或许记不起来了,但环境、氛围,还有流动着的气息,总还会留下一些印痕。
谈话属于当下,也属于历史。这里的历史,当然可以说是存在本身,存在就是一系列的过程,有断裂有延续的过程。每次谈话自成一体,又是开放着的存在的一部分,无论你是否意识到,不管我是否这样认为,谈话的意义总在谈话之中,又在谈话之外。
我们坐着,不远不近地坐着。
我不是刻意要和你谈话,你也不是非得和我谈话不可。说实在话,我不相信必然,也不认为有什么迫不得已,但我相信历史。相信历史的存在,存在的历史。这是一种信念。我们相约而至,就是缘于这种信念。
没有历史,谈话就没有理由,爱就没有理由,生存就没有理由。
我们是河里的鱼,历史就是河水。我们是风筝,历史就是呼啸的风。
无言的信赖
今天我们谈谈信赖这个话题。
我们能坐下来讨论这个话题,首先就是一种信赖。生活中,信赖就像水和空气一样,是最基本的生存要素。如果人与人之间没有信赖,所有的谈话都将虚伪可笑。如果对人世间的信赖没有足够的信赖,生活将是多么的恐怖。
老家的小城我一年回去一次,看望父母,住一周左右。夜幕落下之后,我绝不会独自在街上行走,哪怕灯火通明。原因很简单,我18岁之前生活的那座小城,于我已经非常陌生了,陌生本无足惧,关键是我缺乏信赖。那里有我的父母家人,有我的同学朋友,但是,对那座城市本身,我没有足够的信赖。
朋友之间需要信赖,家人之间需要信赖,陌生人之间需要信赖。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走在马路上不知道何去何从时,碰巧迎面走来一个陌生人,你走上前去打听方向。这时,你一定是抱有充分的信赖,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不然,你就根本不会向他探询。或者,他说往东,你就往西。
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有什么样的流言飞语,都不会影响彼此的关系。这就是信赖。相信彼此的为人,相信彼此的努力,相信彼此的不易。即使我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好,你也能理解我,懂得我无可奈何或者无能为力。即使你多说或少说了一句话,我也不会怀疑你的诚意。这就是信赖。
忽然想起席慕容的一首诗: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
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
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
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
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
在蓦然回首的刹那,
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这首诗是写爱情的,泛化到其他场合也未尝不可。可以是对一座城市的爱,对一本书的爱,对一种景观的爱。当然,更多的,是对朋友的爱。所有的爱里面,都有信赖,信赖是最底层的东西。
因为信赖,我会在第一时间通报这方面或那方面的消息。因为信赖,我可能默不作声。我无需证明自己的清白。在你滔滔不绝的时候,我或许保持沉默。只要倾听。倾听就是最好的信赖。
当信赖不复存在的时候,所谓的问候就显得趾高气扬,所谓的关照就显得虚张声势,所谓的诚恳就令人深恶痛绝。这时,一言不发乃至视而不见,反倒是最恰当的姿态。
闲谈《色戒》
关于《色戒》的评论沸沸扬扬,有朋友特意把全本发给我,说看看吧,讨论一下。
我不懂艺术,电影艺术更是外行。这个片子的总体氛围我不是很喜欢,越到后面越不喜欢,甚至产生抵触的情绪。氛围实在是太压抑了。
大陆版中被删除的剧情,并没有什么稀奇。三级片中比这暴露勇猛的多了。有了这些剧情,或可更好地引发施虐、受虐一类的话题,没有这些剧情,依然有很多的话题可以展开。
易先生我不觉得多么有男子气,王佳芝我也不觉得多么有女人味。朋友就说了,说我骨子里还是农民,无法理解时尚的标准。
理论方面的书看得太久,我总是惯于思想内容的分析。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课本第二课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尽管接触后现代有十年之久,阶级、革命、民族、国家一类的宏大叙事依然让我难忘。这个片子显然是解构宏大叙事的。把身体与救国勾连起来,既解构了身体,也解构了救国。“中国不能亡”那句台词,那句口号,那句在舞台上空飘起、响彻云霄的呐喊,有几个观众最后还能记得呢?片子里的热血青年在临死的那一刻,还能想起它吗?
这个片子到底想说些什么?是解构还是反讽?说的是以色相救国反倒迷失在性爱中,还是书生救国志大才疏?是个人英雄主义无济于事,还是国家大事何劳个人献身?是身体的光芒甚于任何他者,还是国家最终也只能弥散在身体中?
想到这些,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受阶级斗争理论的影响太深了。
且说《苹果》
对了,看过《苹果》吧?今天我们不谈理论,就谈谈《苹果》好了。
影片一开始,是一个轻盈而纯洁的女孩走进宾馆客房。她对老板说,一会儿还和朋友聚会,希望老板快点完事。老板说这种事急不得,既然这样,今天就不做了。老板给了女孩打车的费用。开始的这些镜头,奠定了影片基本的视角和态度。女孩是大学生,在整个过程中很自然,很纯洁而无辜的那种自然。她和老板交易,就像在其他场合做生意一样,没有做作,没有悲伤,没有无奈,坦然而平和。老板也是,作为生意人,他是守信用的,且很尊重人。以往影视艺术带给我们的嫖客和妓女的印象,在这里都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