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被淘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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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百年故乡

袓母

晚霞满天的黄昏,年逾八旬的祖母站在油桐树下,看油桐花朵朵飘落而下。她默不吭声,整个人仿佛陷入在悠远的思绪当中。阵阵晚风袭来,洁白的油桐花随风飘舞,缓缓坠落在地,像芭蕾舞演员轻舞着自己优美的身姿。花香乘着晚风的翅膀,迅速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而后又笼罩于整个村庄之上,整个村落瞬时沉浸在丝丝缕缕的花香之中,醉人心肠。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仿佛因了花香而变得沉静清澈起来。

祖母微凉的心却在阵阵花香之中沸腾起来,她转身站在树旁裸露的巨石上,踮起脚跟,透过重峦叠嶂,仿佛看到了叔叔的身影,神情凝重。她的右手以固有的频率微微颤抖着,间或又停顿下来,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她张望着,时而满脸陶醉时而满脸忧伤,像是忽然想到了开心的事情。直至黑夜降临,山峦渐化为团团暗影,远方开始模糊不清时,祖母才摸索着缓缓走进几米之遥的屋中。她在屋内的老板凳上缓缓坐下来,在屋内昏黄灯光的映射下,她瘦削的身影挂在灰白的墙壁上,随风晃动,像是有一个木偶人在墙壁上行走。她望了墙壁上的暗影一眼,满眼浑浊,复又触摸了下自己年迈的躯体,忽然感到内心被什么东西深深击中。不远处的案上放着她几年前去照相馆描摹的肖像,那是瞬间捕捉到的时光的影子。她看了眼案上落满灰尘的肖像,又低头看了眼自己,忽然感觉自己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时光的步履在她耳边再次响起,愈来愈快,带着丝丝苍凉的回音。

洁白的油桐花映射着月光的苍白,寂静的村落之上,残缺的月牙儿在云层里左右穿梭,大地时明时暗。祖母静坐在板凳上,右手微微颤抖着,龛动着干枯的嘴唇,她深陷在无边的思绪里,不停地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着叔叔的身影,一遍又一遍,直至筋疲力尽。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她拄着拐杖,起身快步走到门前而后又停了下来。她站在门槛前,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三棵树,像是在回顾一段悠远的时光。枝繁叶茂的油桐树在月光笼罩的夜色之下,化作一截截模糊不清的暗影轮廓。丝丝缕缕的香气弥漫于空气之中,随风徜徉在整个村落,落在每个人庄里人的心尖。夜风再次袭来,裹着丝丝冷意,油桐树咳嗽了几声,一声紧接着一声,细长而悠远,像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人。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人,在祖母眼里,每一棵树都是叔叔的影子,它们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细小的纹路都沾染着叔叔的气息。恍惚间,祖母仿佛又看见叔叔在门前的空地上嬉戏奔跑,在油桐花旁的巨石上酣睡。

在祖母苍茫无边的思绪之中,时光的步调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庄里满是油桐树的身影,春夏交替的时节,桐花灿烂纷繁。晚风袭来,树叶便哗哗作响。庄里人以栽种油桐树为生,经济价值颇高的油桐树给了他们安稳踏实的生活。油桐树的身影早已印在他们的生命里。

那是一九三五年的春天,年幼的叔叔在门前的空地上栽种下三棵油桐树。一阵忙碌之后,他额头上便爬满细密的汗珠。站在微凉的风里,一抹笑容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仿佛小树苗刚栽种下去,他便看到了油桐花一颦一笑,在空中随风而舞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侍弄着这三棵树,像是一个母亲在哺育他的婴儿,每一个眼神里都饱含着无限的柔情。

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几年后,战争如火舌般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着,最终还是殃及这个偏僻的村落。来不及细闻油桐花香,来不及仔细思量,叔叔成了国民党的一员。那个裹着丝丝凉意的清晨,他被穿着军靴的陌生人硬拉着上了军车,他使劲回头,一步一徘徊,祖母则在他身后隐隐地抽泣。祖母时刻担心着他的安危,整日以泪洗面,每一个噩耗传到村落,她便心惊胆战不已。一有风吹草动,祖母便四处打听叔叔的消息。叔叔远赴从军的日子,祖母哺育孩子般照料着每一棵她栽种下的油桐树。她想着他哪天归来,看着洁白的油桐花挂满枝头,花香弥漫于空气之中,该是怎样一番场景。

一个细雨飘洒的清晨,正是油桐花香正浓的时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祖母收到了叔叔的来信,她终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辗转颠簸,信终于到了她手心。来信很简短,却那么有力,每个字都深深烙印在祖母内心深处。祖母拿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字体,仿佛手按在了叔叔的脉搏上,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和气息。

一九四九年,三年内战结束,国民党损失惨重,见大势已去,蒋介石带领着成千上万的士兵退居宝岛台湾。叔叔顿时人间蒸发一般,从此杳无音信。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祖母再也无法从字里行间来感受他的气息和温度。

从那一年开始,祖母总会在黄昏时分默默朝远方张望。黄昏时分,村庄里的农妇站在门前呼喊着自家在野外嬉戏玩耍的孩子归来吃饭,声音抑扬顿挫,带着独有的乡音。祖母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呼喊着她远方的孩子归来。祖母默默张望着,满心惆怅,她盼着流浪异乡的孩子有一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这种惊喜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渐化为泡影,祖母却依旧耐心等待着。她始终相信叔叔还活着,总有那么一天会回来的。油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了,洁白的花朵从枝头飘落而下,化作尘土,转瞬却又从尘土之中开出花来。他怎么能不回来呢?

祖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之中苍老下来,她饱满的乳房早巳干瘪下垂。夜半躺在床板上,她翻转着躯体,不经意间就听见了自己骨头破碎的声音,“嘎吱嘎吱”,声音细长而又悠远。

她在夜色中枯坐了半晌,转身又拄着拐杖往里屋走去。她从床头柜最里端的抽屉里掏出一个干净崭新的小布包,层层打开,却是几张崭新的黑白照片。这是叔叔年轻时的模样。叔叔在照片里微微笑着,下颚绒毛状的胡须清晰可见。祖母把照片放在手心,久久凝视着,时而用手抚摸,时而抚在脸旁,满怀忧伤。她脑海里只装着叔叔刚成年的模样,她想着三十多年过去,如果他还存活于世,也早已变成一个小老头了吧。无论老成什么模样,他始终是她的孩子,是她心头的那一块肉。想到这里,她嘴角微微一笑。在昏黄的灯光下端详了很久,她才把照片重新放回原处。每一次端详和审视,于她而言,都是一次心灵的慰藉。在一次次的回味中,她干涸煎熬的心也跟着渐渐舒展开来。

从里屋走出来,夜色中,祖母弓着身子,朝屋内置放着的菩萨像鞠了三躬。夜色渐深,她倚靠在窗前,看见一朵朵油桐花飘零而下,坠落在地,变成大地的一缕白。油桐花飘落而下,辗转成泥,重新与大地融为一体。她看着油桐花坠落而下,像是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窗外凉意渐深,丝丝寒意侵袭过来,沿着她肌肤的纹路攀爬而上,落在她的心尖。那股凉意肆意在她内心深处蔓延开来。在暗夜深处,她再次朝远方张望。她祈求着苍天保佑,让她多活几年,以了却潜藏内心已久的愿望。她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与叔叔重逢,醒来却泪流满面,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听见夜风四处游荡的声音。

叔叔

在纷繁的油桐花里,叔叔看到了故乡的背影。拾一枚油桐花瓣在手,细细端详花瓣的纹路,他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经络和血脉。油桐花的那丝洁净的白,不经意间又让他想起了年迈的祖母。他想着,一海之隔、年逾八旬的祖母倘若健在该早已白发苍苍了吧。

泥泞的山路上,细雨纷飞,一个瘦弱的少年迈着细碎的步子,紧随母亲身后。他紧咬着牙,肩挑着一担沉甸甸的油桐果子,在细雨横飞之中紧随着母亲匆匆的步履往山脚下赶去。几十年前的山雨,依旧在叔叔心头下着。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祖母挑着油桐果子在细雨中快步行走发出的哗哗声,而他则紧跟其后,不敢怠慢半步。往事如昨,他在记忆的河里上下沉浮。故乡的面容愈来愈远,在梦里却又清晰可辨,他只能依着脑海里残缺的记忆重新勾勒着故乡的模样。

那年,他夹杂在千万士兵之中,逃离到宝岛台湾。一海之隔,他总以为过个三五年就可以重返故土。只是返乡的时间愈拉愈长,开始变得遥遥无期,像是一根充满弹性的绳子,在无限制地拉伸着。他们返乡的心也跟着一紧一缩,上下忐忑。在时光悄然而逝的步履声里,无数横隔在海峡一岸的士兵内心深藏着的那股思念愈加浓重起来,压在他们心尖,显得沉重而又苍凉。

为了缓解内心的情感,叔叔不停给家里写信,一封紧随着一封,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炙热的思乡情,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那一撇一捺,是他对故乡的深情呼唤。在无声的时光里,淤积的情感愈来愈浓,仿佛深藏着一座情感的火山,在思念的引子之下,随时都有着爆发的可能。信一封封发出去,转了一圈,最终又退回到他手里。他感到一丝绝望,像是瓢泼大雨浇在心头,炽热的心顿时凉了下来。他只能在梦里打捞故乡的身影。在梦里,故乡的身影如此清晰,每一个油桐花瓣都弥漫着故乡独有的气息,一花一草里都镶嵌着故乡的背影。他梦见自己在故乡的小路上奔跑着,在家门前的油桐树下默默微笑,在随风而起曼妙多姿的油桐花里孩子般自由舞蹈。梦一醒,一切倏忽又变得缥渺起来。后来他和一个同乡酝酿着一个大胆的计划,当这个计划在他们脑海萌生的那一刻,他们在屋内来回走动,很是激动,满身的热血巳经沸腾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故乡的身影。终于,在一个寂静的深夜,他们一前一后瑟缩着脚步,来到海岸边。正当他们卷起裤腿,准备下海时,几百米之隔的海岸边却忽然响起了枪声。他们顿时一阵惊慌,匍匐在地。在微弱灯光的笼罩下,他们依稀看见一个人影在海浪中左右翻滚着。原来早已有人先行。他们前行的脚步很快退了回来,为此险些丧命。他们庆幸着,却又满怀沮丧。

返乡的路难以行通,一切又变得遥远起来。叔叔一有机会便托人四处打听故乡的消息,故乡的点点滴滴都让他兴奋不已。他四处打听着家中父母是否健在,却始终杳无音信。他祈求着时光的印迹晚一点爬上祖母的额头,期盼着有生之年能再见父母一面。

他焦灼的心因了纷扬的油桐花而缓解了许多。洁白的油桐花,在微凉的空气里轻舞飞扬,曼妙多姿,像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满是柔情。油桐花在他心底总是有着别样的情愫。他在飘扬的油桐花里根植了故乡的影子。几十年后,当他在海峡之岸的宝岛台湾生儿育女,深扎下来,这片神奇的土地早已成为他的第二故乡。春夏交替之际,空气里开始裹挟着丝丝热意,晶莹剔透的油桐花开始漫天飞舞,仿若冬季轻舞飞扬的雪花,瞬间便增添了丝丝凉意。他喜欢在这样的时刻走出家门,在浓郁的花香里,在无边的油桐花里感受故乡的身影。他想着此时此刻,年逾九旬的他们一定也徘徊于油桐树旁,沉浸在对亲人无限的思念里。

重逢

一九八七年,长达三十八年的戒严令终于解除。海峡两岸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返乡探亲浪潮。在巨大的返乡潮中,年近七旬的叔叔禁不住老泪纵横,一把浑浊的泪挂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辗转颠簸,魂牵梦绕的故乡愈来愈近了。近乡情更怯,他满是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仿佛要跳到嗓子眼来。

凭借着幼时的记忆,他依旧能看出故乡旧有的轮廓。沧海桑田,他始终能辨识出故乡独有的气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两鬓斑白,乡音却依旧如昨。在茫茫人海中,叔叔每每听到熟悉的乡音,心中便顿时一惊,像拨动了那根琴弦,倍生亲切之感。乡音是深远的传承,是有声的血脉联系,更是悠远的时光足音。他深知,简短的几句乡音,却弥漫着故乡的气息,时而浓时而淡,点点滴滴,缓缓沉淀在空荡的内心深处。在台湾的寓所,躺在暗夜深处,闭上双眸,故乡的点滴便浮游而上,慢慢地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行走在故乡青石铺砌而成的小路上,又是一年油桐花纷飞的时节,冥冥之中,他像是故意选择油桐花开的时节重返故乡。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在纷扬的油桐花里,他仿佛看见了我年近九旬的祖母苍老的身影。孩提时的伙伴或化作尘土,复归于大地,或早已年迈,如他一样两鬓斑白。

在村支书的牵引下,叔叔缓步往那栋屋子走去。年近九旬的祖母拄着拐杖,早已守候在旁,她不时伸长脖子,顾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这一刻她等了四十余年,如梦似幻。她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她嗫嚅着干裂的双唇,大喊着叔叔的乳名,手中的拐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埋藏于心多年的心声终于在此刻呼喊出来。叔叔“扑通”一声,长跪在祖母身旁,紧抱着她瘦削的躯体,早已泣不成声。

昔日的老屋早已坍塌在地,化作缕缕尘埃,随风而逝。祖父已长眠地下多年,油桐树下的那块凸起的小山丘便是他的栖息之地。朵朵油桐花随风而落,瞬间便覆盖了祖父的整个墓碑,显得干净而轻盈。

叔叔搀扶着年迈的祖母站立于墓前,默默不语。当年一别,再相逢已是人生暮年。一顾一盼,已是四十余年。四十余年,割舍不断的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油桐花开花落,循环往复,像是在向路人吐露一份长久的别离之苦,又像是在诉说一份跨越四十余年的挚爱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