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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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回到录影棚,妮娜的录影已经到了尾声,摄影棚里的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她离开过。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顺手拿起一边的杂志翻开。她现在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平复在车厢里和厉列侬耳鬓厮磨带来的情潮,手不知不觉贴上脸颊,抬起头时手上的杂志差点掉落在地上。

见鬼,见鬼!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连翘第三次被整个身体百分之九十都裹在黑色长袍面纱的人吓了一跳,显然忽然出现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把您……你吓了一跳。”说这话的人语气中是满满的歉意。

“没有。”她可不想再一次唤起这位的心酸往事。

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连翘的左手边位置,海伦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说实话,连翘很不喜欢被人盯着的感觉:“都说了,我没有被你吓一跳。”

“您杂志拿反了。”海伦用手指了指搁在连翘膝盖上的杂志。

您?又变成您了!好吧,连翘也懒得去提醒她,反正等这次画展结束后,她和这位走路老是没声音的穆斯林女孩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连翘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她有莫名的排斥感,如此刻,和她说杂志拿反了的人目光不是应该落在杂志上吗,为什么目光落在她身上披着的外套上?

其实连翘也不大肯定海伦的目光是不是落在她的外套上,那镜片太厚,再加上自然反光,导致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大部分时间都模糊不清。

“我更喜欢反着着看杂志。”合上杂志,连翘莞尔,从座位站了起来,“还有,类似于提醒你的客户杂志拿反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做,它不会显出你的聪明,反而会让人觉得是在多管闲事。”

啪的一声,卧室灯光大亮,连翘猛地从床上起身。梦里的窒息感仿佛延续到了现实中,闭着眼睛,那搁在床头灯开关上的手还在抖着,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往下跌落。

她躺在浴缸里,让她在满头大汗中醒来的噩梦已经支离破碎。梦里遭遇了什么,遇到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情连翘已经不记得,唯一记得的是那双紧紧扼住她脖子的手。冰冷的指尖在她颈部上游离着,最初让她昏昏欲睡,等到她有意识时那双手已经紧紧扼住她颈部,在即将失去知觉、周遭被黑暗吞噬时,手奋力打开了床头柜开关,她相信光亮可以驱散黑暗和恐惧。

都铎玫瑰的花语:再漫长的不幸终将有结束的一天。

她往着浴缸里滑落,水没过脸、身体,刚刚的噩梦打破了她近日来保持的平静。

游离于这个现实世界之外,那隐隐约约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从小巷深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玻璃瓶大力击打墙壁的声音、金属器蛮横地划过铁皮屋的声音组成的大网再次卷土重来。

她闭着气,虔诚的祈祷开始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祈祷仿佛被谁听见了,心灵开始安静下来,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软绵绵的白色云絮时——

头快速地窜出水面,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就这样在云端上冷冷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大汗淋漓。

她仰起颈部,头靠在浴缸沿上。云端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似曾相识,一会儿遥远得年月已无从追溯,一会儿又近在眼前宛如昨天刚刚见过。

粘在头发上的水滴往下滴落在浴缸的水面上,滴答,滴答……在那些滴答声中,那双有着深褐色眼眸的主人站在她咫尺之遥,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手离开水面,缓缓地往前伸去……

砰砰——敲门声响起。

带着那么一点点恼怒,手拍在水面上:“进来。”

她那丹麦管家真尽责,即使是这样的深夜,哪怕主人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嗅到,都不知道哪来的精力。

管家站在跟前:“厉太太有什么需要的吗?”

这个时间点可不能让她白起来一趟:“给我杯水,五十五摄氏度。”

水放在她面前,连翘冷冷地看着她,意思很明显: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是的,厉太太。”丹麦女人微微欠了下腰。

“等等。”喝了一口水,“不要把今晚的事情告诉厉先生,我今天晚上……不,应该是昨天晚上了,我喝了咖啡。你也知道,妮娜的画展两天之后就要举行了,时间有点仓促,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咖啡可以让人提神。”

丹麦女人在观察她,似乎想通过她的脸部表情来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

她声音放柔和一些:“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在晚上喝咖啡了。”

见丹麦女人还是不动,连翘抚额:“艾薇,什么时间适合闹事、什么时间万万不能闹事,我比谁都清楚。”

丹麦女人离开浴室,连翘也轻轻呼出一口气。

上次厉列侬来到拉斯维加斯也没回到这里,可以看出1942领导人现在处境比较危险。连翘唯一得知的消息是:1942目前已经派出说客对墨西哥二号毒贩进行拉拢,暗中支持他取而代之掌握大权,一旦取得成功,双方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丹麦女人的到来打断了连翘寻找那双有着深褐色眼眸的主人脸的念头,很明显,那样的一双眼睛绝对不会是来自于虚幻世界。

十五个小时后,连翘知道了褐色眼眸的主人来自于谁。

距离妮娜参加画展的时间还不到四十八小时,连翘带着妮娜来到奥莉娜的工作室做简短的彩排。这也是连翘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随着接触次数增多,海伦成为妮娜最信任的人。和往常一样,一到工作室妮娜第一时间就去找海伦。

午后,从米白色窗帘折射进来的日光带着晕黄,让人昏昏欲睡。单人椅的椅垫很柔软,连翘的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前方。前方那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浓缩成沙漠里的浮光,那浮光随着加重的睡意逐渐远去。头失去手掌的支撑,重重一坠,眼睛迅速睁开。连翘第一时间去摸嘴角看有没有流口水,目光去找寻聚焦点,海伦和妮娜就在她眼前距离很近的地方。

下一秒,连翘从椅子上站起来,快速来到海伦和妮娜面前,手指向海伦的位置:“你,站起来,站在左边那片墙边去。背对我,把眼镜拿下,我让你回头时回过头来。记住,这期间都不要再戴眼镜。”

五分钟后,海伦站在连翘指定的左边墙边,这是工作室的会客室,海伦站的位置是会客室采光最好的所在。

昨天也是这个时间点、也是在这个空间,连翘打开房间门时,海伦正背对着房间门。房门的声响让她回过头来,穆斯林女孩当时脸上没有眼镜,眼镜就拿在她手上。

犹记得在海伦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连翘收住了脚步。宛如惊鸿一瞥,等她再想去看清楚海伦的眼睛时,厚厚的黑框眼镜又回到海伦脸上,那双眼睛再次被镜片及铺在镜片上的反光遮挡。有一些东西在连翘胸腔酝酿着,呼之欲出,就差那么一步了。

即使无法透过面纱以及眼镜看清楚穆斯林女孩脸上的表情,但她的肢体语言写满了困惑。她站在左边墙边,声音迟疑:阿曼达……

连翘对她做出安静的手势,横抱胳膊,沉声:“按照我刚刚说的去做。”

“阿曼达,请问……”

“坦白说,我对你没什么好感,如果想好好待在拉斯维加斯的话就什么也不要问,按照我说的那样做就可以了。”她沉下脸,“转过身去,拿下眼镜。”

海伦推了推眼镜,迟疑片刻,按照连翘要求的那样缓缓转过身去。

连翘来到昨天站的那个位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集中精神,眼睛紧紧盯着那抹黑色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转过头来。”

那抹黑色身影缓缓地转过头来。

仿佛回到昨晚,那滴水离开头发,滴落、滴答着,有着一双褐色眼眸的主人半张脸被裹在深色面纱中。摇着头,也许……连翘一步一步往着那抹黑色身影走去,停在她面前。

因为日照及气候关系,阿拉伯人的眼眸一般都是浅褐色,眼前这双眼眸比起那浅褐色还要深些,不,不仅深一些,那深褐色的眼眸更趋近于黑色。

手指向着那双眼眸靠近,也许,也许它是纯黑色的也不一定。指尖逐渐触到时,横伸出来的手大力隔开了她的手:“阿曼达小姐,您的行为让人很不舒服。”

与此同时,那双接近纯黑的眼睛被挡在厚厚的镜片下。

连翘冷冷地看着她。

“能告诉我您在好奇些什么吗?我的眼睛吗?或许您也想做矫正眼睛手术?”比起一贯的安静沉默,穆斯林女孩这时显露出了伶牙俐齿的一面,“还是您看不惯我制作粗糙的眼镜?您总不能责怪院方赠送给那些暂时买不起护眼眼镜的患者的赠品质量粗糙吧?”

一番话下来,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攻击。

可这会儿连翘没有时间和她耍嘴皮子工夫:“你的眼睛在阿拉伯人中很少见,确切一点是眼球颜色。”

她的话仿佛是一个笑话,浅浅的笑声响起,可未见面纱下的整齐牙齿:“这话我不仅一次听过。如果您多接触那些阿拉伯移民后裔的话,您就不会觉得我的眼睛少见了。土生土长的阿拉伯人的眼球颜色因为气候、日照关系,一般都会比较浅,而我从小在英国长大。”

这时连翘才想起她好像没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她的确是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眼前的那张脸上,顺着眼睛往下,落在被鼻梁撑起的部分面纱上。

刚刚那一眼,足以让连翘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海伦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果……如果那双眼睛是纯黑色的话就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得好像每天都在镜子里看到。

这个想法以极迅猛的速度窜了出来,她刹那间大汗淋漓。

手向着她的面纱伸去,手再次被拍落。

“阿曼达小姐,您到底想要干什么?”骤然提高的声音像忽然炸开的礼花,有让人吓一跳的突兀。

回过神来,连翘看到那沿着太阳穴下凸起的部分筋脉,她的举动惹怒了穆斯林女孩。

“好奇完我的眼睛之后,接下来就是我的脸吗?”

“你猜对了。”连翘老老实实地点头,环顾四周,“这里不是公共场所,如果我告诉你,我想让你摘下面纱呢?”

浅浅的笑声中满满的都是嘲讽意味:“当然可以,不过因为您的行为让人反感,我拒绝。下次阿曼达小姐还对我的长相有兴趣的话,如果氛围合适的话,我会尽量配合您。”

连翘还想说什么,穆斯林女孩在和她说了声“失陪”后匆匆离开。

会客室就只剩下连翘一个人,不,还有妮娜。此时此刻,妮娜看她的眼神让连翘觉得心虚,细想下来,她刚刚的所作所为和曾经出现在海伦口中的那位英国房东好像没什么两样,一样都是仗势欺人。

你看,连孩子都知道是她的不对。

连翘拉着妮娜的手来到大厦大厅,在大厅里再次见到了海伦,海伦正在和另外一名上了年纪的穆斯林女人说话,他们用阿拉伯语交谈,连翘懂得一些阿拉伯语,上了年纪的穆斯林女人说着类似“你的父母等着你寄钱回去”“你的弟弟现在等着你寄钱交学费”之类的话,自始至终海伦一直低着头,不时能听到她低低地说着“好的”“我知道了”。

连翘走向大厅门口,侧过脸去看板着一张脸的妮娜,这一路上小姑娘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连翘拿出极为讨好的语气:“妮娜小公主,你有什么不满告诉我,也可以给我提出建议。”

小姑娘迅速指责她:“阿曼达,我讨厌你刚刚对海伦的样子,像坏人!”

她佯装思考。

“可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是被宠坏了的好人。”小姑娘的语气很是纠结,“阿曼达,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说。”

“以后对海伦好一点,她看起来好可怜。她也和我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一个地方待着。”

真是的,眼里就只有海伦了!

“妮娜,你可不要忘了,我也是一个人。”连翘提醒她。

小姑娘摇头:“你和海伦不一样,你住漂亮房子,你有漂亮车子,你还有保镖小姐,而且你不用工作。”

在孩子的世界里,不需要工作的阿曼达被分到强者的那个阵营;而每天都要工作的海伦是弱者的那个阵营。强者要帮助弱者,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你以后能不能对海伦好点?”说这话的人俨然是一副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以后就要把你规划到坏人那一阵营里了的表情。

连翘回头看大厅里的那两位穆斯林女人,她们在大厅较为僻静的角落交谈,距离她们几步之遥处有沙发,沙发空荡荡的,旁边也有热饮,可与生俱来的那种观念让她们宁愿站着谈话。

“好,我答应你,以后会对海伦好点。”

反正画展后天就要举行了,画展结束后她不会和那位穆斯林女孩再有任何交集。

目送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口,目中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上车,目送着那两辆黑色车子一前一后离开,直到消失。目光拉回,海伦把准备好的钞票递给穆斯林女人:“你现在可以走了。”

和往常一样,海伦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据说最后离开办公室的职员会让老板们心存好感,那是勤劳的象征。

背着双肩包走出大厦门口时,拉斯维加斯最后一缕霞光陨落至高楼大厦的缝隙之中,海伦住的地方距离办公大厦不是很远,步行三十五分钟。因为没有直通巴士,她一般都选择走路,走路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人冷静思考。

海伦回到公寓时天色已经昏暗,打开灯,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上。她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出那个圈着红圈的数字,带着一点恶趣味的心理数着。真不可爱,数变少了,从五十天变成了四十天,四十天变成了一个月,一个月变成一个礼拜,现在,一个礼拜变成了一天。

再过一天就是圈着红圈的那个日子了,她远涉重洋,就是为了这一天。

挂历下是书架,书架上堆满了心理书籍,那是她近几年来唯一的读物类型,摘下眼镜,解开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