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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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拉斯维加斯政府举办的夏季艺术展览会举行时间是七月中旬的第二个周末,艺术展主推的儿童画展在这次展览会上大获成功。充满着童真童趣的七号展映厅因为浓浓的人文关怀更是引起了前来参加展览的人们的关注。

这些人有画廊老板,有特意赶来的书画爱好者,有刚好来拉斯维加斯旅行的游客,也有当地留学生。他们都听说了那位叫作妮娜的新疆小姑娘的故事,小姑娘稚嫩的声音通过扬声器被传播到他们佩戴的同声翻译耳麦中。

这位新疆小姑娘是七号展映厅的主角,即使那些画作十分稚气,可人们还是愿意打开腰包,用五十美元、一百美元买下其中的任意一幅画。

画廊老板告诉小姑娘,光顾他画廊的人来自世界各地;爱好书画的和小姑娘说他们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来拉斯维加斯旅行的游客说他们会把画带回自己国家,当地留学生说他们会把画贴到互联网上去。那些话让坐在视频前的妮娜笑得眼睛都没了,那是连翘看过的妮娜最灿烂的笑容。

随着最后一幅画被贴上标签,短短一个上午时间,妮娜的数百幅画被拍卖一空。站在空空如也的七号场地上,连翘拥抱了奥莉娜,画展所有策划创意都来自这名法国女人的团队。

这位法国女人手上还带着护手具,奥莉娜身边还站着她的两名助手,和那两位一一点头示意之后,连翘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你在找海伦吧?”奥莉娜笑了笑。

来画展之前妮娜交给连翘一张卡片,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卡片交给海伦,小姑娘说她和海伦有互赠礼物环节。

奥莉娜把一张写有地址的卡片交给连翘:“海伦的朋友也有作品参加这次艺术展,因为人手不够,她被叫去帮忙。离开前她把这个交给我,让你务必要到这里去找她,她有礼物要让你代送给妮娜。”

按照卡片上的地址,连翘沿着东南方向上了电梯,卡片上所指明地点是这次艺术展非主流单元。参加这个单元地一般都是一些没有经济基础的学生,这些学生只能缴纳少量场地费,因此非主流单元被安排在艺术展人流量最少的区域。

展览厅电梯是悬空开放式的,电梯采用了钢化玻璃材料,周遭一览无遗。连翘站在电梯里,随着电梯一节一节上升,楼层上的人越来越少,海伦写的地址注明在十三层。

电梯数字显示到了第七层,连翘揉了揉眉骨。昨天晚上噩梦醒来后,下半夜她几乎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映在电梯上的人脸色很不好,她拍了拍脸颊,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随着那个动作,连翘浑身血液瞬间骤然凝结。

映在电梯玻璃墙上的人并没有去拍脸颊,那一瞬间,连翘仿佛看到自己骤然扩大的瞳孔,骤然扩大的瞳孔紧紧盯着玻璃墙上的影子:宝蓝色衬衫、盖住脚跟的乳白色长裤、褐色流苏包、侧身四十五度站着,脸面向电梯门,所不同的是,映在玻璃墙上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像不死心一样,她大力晃动手,电梯玻璃墙上的人影还是一动也不动。扩大的瞳孔蔓延到身上每一次毛孔里,连翘可以感觉到每一根竖起的汗毛正尝试着穿过衣服纤维,去逃避那种骤然生出的恐慌。

倒退,倒退——直到背部找到另外一方电梯玻璃墙,她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幻觉,幻觉!那一定是因为睡眠不够所导致的幻觉。她不应该偷偷丢掉医生给她的药,她应该按照医生说的那样,每天晚上喝一杯热牛奶,喝完热牛奶后再服用少量安神药。

可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能当不依靠药物就能入睡的正常人。她可是厉太太,她的男人是蓝色路西法,如果她连一个正常人的水平都达不到,她拿什么去爱他、去配得起他?

从心上源源不断冒出的湿漉漉的物体粘湿垂落的眼睫毛,眼睫毛抖了抖,眼睛睁开,目光再次落在刚刚的那方玻璃墙上,玻璃墙上不见了之前的身影。

再凝神细看,她松了一口气,刚刚的幻觉只不过是来自于对面在同一频率上升的电梯。对面电梯里的年轻女人很巧合地和连翘穿了同样的衣服。连翘心里发着牢骚:这么快仿品就出来了,现在她身上穿的是Dior最新限量款,宝蓝配乳白色系唯一一款就穿在她身上。

一时间视觉产生的惊悚感导致连翘无暇去顾忌一些细节,比起她是一头长发,对面电梯的年轻女人则是一头短发;短发女人一直垂着头,娇小苗条。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不断更新的电梯数字上,数字停在第十三层。

十三层楼道走廊里的人少得可怜脚刚刚踏出电梯,从楼道处窜出来的风让连翘擦了擦半截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臂,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短发女人带给她的毛骨悚然感。

走了几步,有什么促使着连翘回过头去——她看到了和她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年轻女人的背影。比起在电梯里,那背影似乎清晰了一些。如果不是一长一短的头发带来落差,连翘都要怀疑那个背影来自于自己——她刚好来到摆有很多镜子的商店里,透过折射层层叠叠。

这世界差不多身材的人多得是,不是吗?心里模糊地想着,那年轻女人的头发可真短,比男孩子的头发还要短。

回过头,脚步往前,最初还有那么一两个人和她擦肩而过,随着脚步越堆积越多,渐渐地,走道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走道尽头是白色光团,由于一直盯着,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开始怀疑白色光团里衔接着无人的秘境。

还要往前走?她现在脚已经很酸,妮娜想交给海伦的礼物让奥莉娜转交好了。要是妮娜问她怎么没有拿到海伦给自己的礼物,她可以回应:“小姑娘,我已经为你做够多了。”

嗯,就这样,连翘和自己说:快转过身去,不要看那白色光团,那是邪恶的!

可眼睛却迟迟收不回来。

看吧,受到报应了吧!从白色光团里出来一抹黑色身影,是要抓走她,要把她抓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吗?

也好,反正,她也很累。

她一直不敢告诉别人的是,她心里面装着的都是消极的东西,消极而玩世不恭。

比如,在路上看到笑容灿烂的女孩时,她在心里祈祷着:快摔一个跟头吧,疼了你就笑不出来了;看到新生命诞生时,她心里想着:小可怜,别高兴得太早,你最终逃不了从哪里来就回哪里的归宿,人生只是一场空欢喜;看到葬礼上活着的人面对着死去的人掉眼泪时,她心里不以为然:得了吧!几天后你大约就在酒馆里和新交的朋友把酒言欢了……

这个世界唯一的好,就是厉列侬。她好爱他的,爱得想尽办法也要留在他身边,是许戈还是连翘她都不在乎,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行了。

从白色光团里窜出来的黑色身影瞬间来到她面前。应该是黑天使吧?只是这会儿她比较懒,懒得抬起头去辨认黑天使的长相。黑天使怎么穿着人类的球鞋,而且还是一双不怎么样的球鞋?球鞋的主人站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

她怯怯地开口:“别带我走好不好?”

厉列侬是她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的唯一原因,想到也许下一秒她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被包裹在衣服布料里的肉躯不停地颤抖着,脑子在开始快速运转着,想一个办法出来,她总是有办法留在厉列侬身边的。之前,她就那样过。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黑天使就开口了。黑天使有一口英国东南部口音,而且声音又沙又涩,难听极了:“阿曼达。”

阿曼达,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而且这个声音也耳熟?

“阿曼达,你这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抬头,第一时间触到的是一双深褐色眼眸。她喃喃着问到:“海伦,你怎么不戴眼镜了?”

之前不是很讨厌自己看她的眼睛吗?

面纱下又露出整齐的牙齿:“医生说我在光线比较暗的地方不需要戴护眼眼镜。”

是这样啊,她从包里拿出妮娜的卡片,把卡片递到海伦面前:“这是妮娜要我交给你的。”

只要把卡片交给海伦就可以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了,这个想法让她心里高兴极了。可海伦迟迟不肯接卡片,这让她十分愤怒,想必穆斯林女孩还对前天的事情耿耿于怀吧?

她想把卡片强行塞过去,手刚刚往前,手腕就被扣住,那一下十分吃痛,疼得她忍不住吸气,等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已经被海伦拽着往那白色光团的方向走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愤怒地问着。

回应她的声音如沐春风:“我没想要干什么,我朋友因为从早上到现在没一名观众,现在沮丧极了,您可是我认识的所有叫阿曼达的女人中最善良的,我想您一定很乐意充当一名观众的,就像您帮助妮娜一样。”

不不,她可一点也不善良,帮助妮娜只是她想打发无聊时间,也是她想做给厉列侬看的。她也有善良的一面,她没有必要在这名穆斯林女孩面前装,而且她现在极为讨厌那只紧紧扣住她的手,讨厌到什么程度呢……

砰的一声,刚刚还和她展示力道的穆斯林女孩被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那身手可一点也不输给高云双。

这里除了她们没有第三人,穆斯林女孩总不会把自己摔个底朝天吧?把穆斯林女孩摔在地上的不是她还能有谁?看来,耳濡目染这种东西还是成立的。

把卡片向倒在地上的人一丢,转身,头也不回。

深幽的走道里,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一股声音,那声音在说着:“又想躲起来了?”

谁?谁在说话?不,没人在说话,一切都是来自于她的幻觉,就像是那电梯里的短发女人一样。为了证明那是幻觉,她来到海伦面前:“你刚刚听到有谁在说话吗?”

被摔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她把手伸向地上的人:“带我去你朋友那里吧。”

一定是刚刚那个过肩摔给她带来的自信,她觉得一切没有那么可怕,要是谁敢惹她,她给那些惹她的人统统来一下。来之前妮娜一再强调,得对海伦好。

两个差不多身形的女人往走廊白色光团走去时,拉斯维加斯2016夏季艺术展览会主办方接到了一通电话。听清楚电话内容时,主办方手中的电话差点掉落在地上,看看时间,牙一咬。

三十秒后,前来参加画展的人们听到头顶传来的广播,有人在画展里放了定时炸弹。近万人在广播解说员、现场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分别从展览馆大门、安全出口处离开,展览馆唯一没有收到广播的是第十三楼层。

在人们纷纷往大门口逃窜时,有数十辆黑色轿车蛇形向着的展览中心驶去。

五分钟后,展览馆除了特殊通道外,所有大门、出口都全部关闭,展览馆中央大厅只剩下十几人,这十几人中有艺术展的承包方、若干拉斯维加斯政府官员。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望着特殊通道的入口处,他们想知道让州长讳莫如深的到底是何许人物。

这位惹不起的人物没让他们等太久,从特殊通道传来的脚步声丝毫不乱,一听就知道接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

眨眼工夫,鱼贯而入的人分成两队,齐齐挨着通道两侧站立着,从排位乃至站立姿势一看就可以猜到一定是来自于精锐部队。随着最后两名队员就位,从入口处进来一抹身影,颀长笔直,逆光而来。

当那抹身影逐渐向中央大厅靠近时,十几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在这座沙漠之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绝对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间。

黑色裤管下是黑色的皮鞋,皮鞋半新,从半新的皮鞋可以猜出,进来的人一定是生活节俭的那一种;紧跟随着半新皮鞋的是另外一双深灰色皮鞋,那双还好点。可从脚步落位上看就知道谁才是国王。

半新的皮鞋在深灰色皮鞋的引领下走向电梯方位。

电梯门开启、关闭、缓缓往上,紧接着,另外一拨人分三批进入电梯。

等到电梯声音远去,十几人这才敢抬起头来。电梯是开放悬挂式的,他们可以看到电梯停下的楼层。电梯就停在第十三层,晚到的那三拨人马中有警察、医护人员。

她跟着海伦一直向着走道深处的光团中行走,走进一看,所谓白色光团只不过是灯光效果,那些光源经过特殊处理,让人很容易产生视觉混淆。

海伦站在交错光源处回头看她。迟疑片刻,连翘往前一步,越过光源,突如其来的黑暗十分令人猝不及防,一双手把她往更深的所在拉去。

身后的门关上,啪的一声,全场灯光骤然大亮,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等眼皮适应光线,连翘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场所里就只搁置着两个画架,画架上的画被黑色纱布遮挡着。

画展主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倒是主人的朋友俨然摆出著作主人的姿态。海伦站在两个画架中间,像是在怕她嫌弃场地冷清:“我保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让你终生难忘。”

这会儿,都不说“您”了?她冷冷地看着那位穆斯林女孩。也许不是穆斯林女孩,甚至连名字也不叫海伦。此时她基本可以确定,奥莉娜的助手显然是冲着她来的,或许应该说是冲着许戈来的,影子间谍“岚”应该没少得罪人。

她横抱着胳膊:“放心吧,我不会走的。”

她倒是想知道眼前这位和许戈有什么恩怨,该不会也是爱上厉列侬的女人吧?爱尔兰小姑娘伊莎贝尔曾经如此描述过1942领导人的女人缘:帕特到便利店买一包烟,至少可以遇到不下二十位跟他要电话号码的女人。

海伦做出舞台剧演员向观众谢幕的姿势,手势漂亮而娴熟。

“我猜,这块场地的主人其实是你。”

海伦做出捂嘴惊呼的动作。

“亲爱的大艺术家,现在可以开始了吗?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想给我看什么。”

“我也是!”回应的人声音愉悦。

海伦耸肩,没有遮挡的眼睛的眼角弯下,来到连翘面前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那两个画架面前。

连翘的目光落在蒙在画架上的黑色布料上。

海伦表现得像是拍卖行司仪一样,手一左一右分开,五根手指尖合并,指着两边画架:“左边的作品我为它命名为《费罗尼卡的双重人生》,右边的作品叫作《安娜和海伦》。”

介绍完作品,当事人又用一种较为不好意思的语气说:“如果我知道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一幕的话,我想我会认真去学习画画的。但很遗憾,我对绘画一窍不通,雕塑我倒是会一点。”说到这里,她又用较为夸张的手势做出一副懊恼的表情,似乎在说:“上帝啊,我这个时候扯这些做什么?”

从眼前这位的肢体语言看,想必是学过舞台剧吧?

“刚刚我和你说了那么一大堆,其实是想告诉阿曼达小姐,待会儿你看到的作品不是来自于我。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符合意境就可以了。”海伦弯下的眼角回归正常弧度,右边的手垂落,“好了,言归正传。”

海伦侧过身,手指拽住黑色画布一角,一拉一抖,画布从画架上滑落。

看清楚后,连翘有点失望。那是再普通不过的画,这样的画板、画布及着色,在夜市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出数十幅。画里的内容一看就是在模仿上个世纪末流行的黑暗童话风格,昏昏沉沉的暗色背景里有展开的五根手指,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偶分别系在中指和无名指上。木偶的眼睛凸起,正在瞪着人看。

这样虚张声势、自以为是的风格随处可见。不过人家刚刚说了,最重要的是意境,连翘的目光从画上离开,和露出面纱的那双眼睛撞个正着。

也不知道这位想要看到什么?失望、恐惧、不安?

“因为把所有的钱都用在租用场地上了,我请不起解说员,现在只能由我为阿曼达小姐说关于这画背后的故事了。”海伦的手指搁在画上,咬字清晰,大有娓娓道来之势,“在魔鬼随时会敲开你窗户问你愿不愿意兜售你的灵魂或用你的灵魂换来金币、美酒、爱情的年代里,北方有技艺高超的木匠在创作过程中遇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偶。为防心爱的玩偶丢失坏掉,木匠给心爱的玩偶弄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木匠为玩偶取名费罗尼卡。

“这件事情传到上帝的耳朵里,上帝赋予了两个费罗尼卡生命。一到夜晚,两个费罗尼卡会挤在同一个身躯里。当遇到光时,两个费罗尼卡就会分开,一个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河岸上、一个在河面上,一个在镜子外、一个在镜子里。”

可真无聊,如此大费周章,居然是为了告诉她一段似是而非的故事。连翘扶额,指尖触到的是一层薄薄的湿意。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目光望着另外一个还蒙着黑布的画架。刚刚这位说它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安娜和海伦》。连翘发现这里的空气好像有问题,肺部一提气,就有一种处于地下通道中的窒息感。

这时,连翘注意到海伦那搁在画上的手正缓缓地伸向她,伸向她的手指头就像是木偶凸起的眼睛。连翘心里默念着:她会过肩摔,她会过肩摔,只要海伦的手触到她时,她就把眼前这位莫名其妙的女人摔倒在地上!

可……事实是,连翘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在海伦的指引下伸向画板,伸向画板的手在指引下去触摸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偶。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问:“它们看起来很像对不对?像到哪个是真正的费罗尼卡、哪个是费罗尼卡的复制品都傻傻分不清。我们都很难分清,那么两个费罗尼卡本身呢?

“太阳底下的影子看久了、水面上的倒影看久了、镜子里一模一样的面孔看久了,到了最后,两个费罗尼卡也分不清到底谁是应该站在岸上、谁是应该倒映在水面上的人。”

水壶被放在炉灶上,火越烧越旺。水在水壶里煎熬着,好不容易化成一滴蒸汽,徒劳地挂在水壶盖上。

连翘闭上眼睛,躲避画板上一模一样的木偶。它们太丑了,然而它们开始出现在黑暗中,栩栩如生。耳边,魔鬼在敲打你窗户,在你耳边呢喃,孩子躲在被窝里,身体瑟瑟发抖。

“风雨交加的夜,木匠发现两个费罗尼卡只剩下了一个。这个时候,连木匠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是最初的那个费罗尼卡,他也不知道另外一个费罗尼卡到底去了哪里。是被家里的大狼狗叼走了呢,还是被前来光顾的小偷给偷走了?木匠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另外一个费罗尼卡已经面目全非地躺在郊外的垃圾堆里。只有那躲在烟囱的黑猫知道真相,一切都是那一直躲在镜子里的费罗尼卡干的,只为从此以后,夜里的那副躯壳中不用再挤进两个灵魂。”

慷慨激昂的声音宛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的火让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挂在水壶盖子上的水蒸气再也忍受不了煎熬,滑落下来。

滴落在手背上时连翘才惊觉那是汗水,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站在另外一个蒙着黑色布料的画架前。何时来到这里的她不知道,和她一般身高、半边脸被蒙在纱巾里的女人站在她背后。

女人说着:“接下来,两个费罗尼卡的故事就发生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身上,这两个女孩一位叫作安娜,一位叫作海伦。

“安娜和海伦都是上帝的宠儿,然而上帝在安娜和海伦身上赋予了不同的定义。两种不同的定义就在于安娜是黑头发,海伦是金色头发。黑头发的安娜象征的是痛苦的深渊,金色头发的海伦象征的是阳光富足。安娜和海伦的定义在人间间生生世世地流传着。

“有一天,两个长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孩相遇了,有着黑头发的安娜想要变成从镜子里走出来费罗尼卡。最终,她在她爱人的帮助下如愿变成了有着金色头发的海伦,如愿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而真正的海伦却在黑色深渊里苦苦挣扎着。”

让人毛骨悚然的指尖轻触着她的脸颊,指引着她的脸去面对蒙着黑色布料的画,和指尖一样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她耳边问:“想看看安娜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吗?”

连翘木然着,一动也不动,唯一在动的是从额头处滑落下来的汗水,一滴,又一滴。

毛骨悚然的声音咯咯笑开:“胆小鬼!永远只会装模作样、虚张声势!”

黑色布料轻轻飘飘落在地面上,也不知道连翘和海伦是谁扯下的,呈现在连翘面前的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着的是她的脸和海伦的脸。

两张脸的眼睛都在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两张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那是两双爱笑的眼睛,眼角仿佛随时会往下弯去。

渐渐地,泪水漫上其中的一双眼眸,而另外一双眼眸的眼角则是往下笑开,笑开的人在说着:看到没有?那就是安娜,本来应该躲在镜子里另一个费罗尼卡!

眼眶装不住那泪水,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她喃喃地诉说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笑开的人无视于她的诉说,咯咯笑着:“亲爱的阿曼达小姐,你今天可是把我吓一跳,娇滴滴的阿曼达小姐居然会格斗术,那一下把我摔得到现在屁股上还火辣辣地疼着呢。亲爱的,我很好奇你的格斗术都是在哪里学到的,那样的身手,应该练了不少年头吧?”

伴随着从眼眶里滴落下的泪水,她的喉咙像是被人用刀片抵住了,那刀片锋利极了,只要一开口,鲜艳的血液就会没完没了,染红大片天空。

“阿曼达小姐,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也是!”那个声音轻轻拍打在她鬓发上,“你不是很好奇我的长相吗?你想知道面纱下到底隐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吗?”

她摇头,拼命地摇头,不能开口,绝对不能开口,如果开口就糟了。

“很巧,我也叫海伦,接下来就是证明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海伦是不是故事里的海伦了。”

那张黑色的网又出现了。就像是那个下雨天,头顶上遍布着厚厚的黑色云朵,她站在天空底下,因为出门太匆忙忘了打伞,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头顶上的乌云,不知道该如何去躲避,心里害怕极了。

其实她胆子很小。

在她以为自己将会被黑色云层吞噬时,她看到了那把伞,那把伞遮挡住了她头顶上密布的乌云。安全了,撑伞的人站在光亮处,不需要她睁大眼睛分辨,她就知道那是她挚爱的人。

他站在很近的距离,她走了过去,头靠在他的胸腔上,手去环住他。

他亲吻着她的鬓发,语气很无奈:“厉太太倒霉透了,居然被疯子缠上了!”

疯子?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一样,原本很安静的周遭忽然变得十分喧闹。有一个听着很耳熟的声音在尖叫着,那声音十分沙哑干涩,并不是很好听的声音。

他的手臂横过她眼前,手指指向一个方向。耳边的声音温柔到让人心碎:“看到没有,那个就是疯子。”

顺着他的手指,她看到了一大群人。那一群人在移动着,她迷迷糊糊的,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好在,他把现场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看到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没有?”

她点头。

“那些是精神科的医护人员,他们是来带走从医院逃走的病人。”

她点头。

“看到那些穿制服的人没有?”

她点头。

“那是机场的海关人员,这名精神病患是因为他们管理疏漏入境的,现在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帮忙。”他似乎在思考,“有一类精神病患,自认脑子比一般病患好使,这类病患很容易走极端,他们被称为危险患者。”

怪不得,现场看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这名精神病患盗用了一名叫海伦的英国女孩身份。”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那位穆斯林女孩做的事情看起来奇怪极了,她差点就上了她的当。

幸亏厉列侬来了!她不再关注那些,抬起头,此时此刻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她扯了扯他的衣服。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厉太太这阵子被这名疯子折腾得都睡不着觉了吧?”

她点头。

“厉先生得代替厉太太给她一点教训。”

她歪着头,微微皱眉。

他朝着她展露出了漂亮笑容:“别担心,我就小小地吓唬她一下,类似用胶水把她的鼻子粘成小猪鼻子模样。”

用胶水把人的鼻子粘成小猪鼻子模样,想想就有趣,她笑了笑。

他的唇轻触她的额头:“妮娜的事情一定让厉太太累坏了,现在她需要休息。你先回家。”

的确是。她点头。高云双和陈丹妮不知道何时来到她身边。陈丹妮走在前面,她走在中间,高云双走在后面,一行三人向着出口处走去。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变得缓慢了起来,来到出口处时几乎停滞不前,停在那里下意识地视线想去找寻。

还没有等她回头,身后就传来了高云双机械式地提醒:“厉太太。”

她点头,脚步往前,那个自始至终在她背后喊叫着的沙哑的声音消失不见。

目送着那三个身影消失在出口处,厉列侬回过头来,一步一步往中央场地走去。穿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佩戴警棒的机场保全人员,连同浑身被包裹在黑色长袍的女人,被浓缩在差不多三百平方米空间的中央地带。

他的目光越过医护人员、安保人员,落在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身上。

那真是被宠坏了的任性女人!让他想想,他都有多少年没见到她了?两年还是三年?具体几年他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他隐隐约约记得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位年轻姑娘,那位年轻姑娘身上汇聚了编剧们、观众们所钟爱的特征,就那样从屏幕上、文字中走了出来,人们一般把这款称为“阳光女孩”。

海伦目送着那三抹身影向着出口处走去,当走在中间的身影有一半置身于门口光源处时,从她喉咙发出的声音到了极盛时段,尖锐、嘶哑,恨不得化作利刃。

睁大眼睛,快回过头来!快回过头来!那个胆小鬼最终还是没回头,三道身影被走道的光线吞噬,就差最后一步,真的就差最后一步了!

就差最后一步她就可以把许戈拉下地狱!她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那些终日在围墙内游荡的精神病患,他们穿着条纹制服,一张脸惨兮兮的,自己哭自己笑、自己和自己说话。

她无比希望着许戈有一天也能变成其中的一员,身体被那些忽然冒出来的人禁锢住,他们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她包围住。

她大声对他们说出“滚”,也许是她的歇斯底里吓到了那些人,禁锢她的手松开,里三层、外三层形成的包围圈也散开了。在散开的裂口处,她看到她朝思暮想的男人。

第一时间去整理衣服,手指触到头巾时她才想没必要。头发被包裹在头巾里,连同大半张脸。这也是她最为遗憾的地方,本来是应该由许戈来揭开她脸上的面纱,天知道她是多么期盼那个时候——到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许戈脸上会出现何种表情?

看着厉列侬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近,那些人在他向她走近时走向出口处。厉列侬停在她面前,出口处传来关门声。他抬起手,手伸向她的脸。

面纱从她脸上滑落,眼前的视野更加开阔起来。眼前的男人,黑色正装、发型整齐、面容冷骏,宛如等待加冕的国王。

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张脸上,兴奋满足:看啊,我看上的男人举世无双!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她总是在想着,这一辈子恐怕她再也无法遇到像厉列侬这样出色的男人了。遗憾的是这男人是别人的、别的女人的!更让人气愤的是,得到这个男人的女人和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渐渐地,一种想法就那样产生了——那会不会是姻缘册上的错账,像写错了地址的快递。

她和他有很好的默契,她和他有共同的话题,她和他走在布拉格广场上,谁都说他们是陷入热恋中的情侣。

很少会想到门户观念的她居然也开始考虑起那些:她比许戈更加配得上厉列侬,她是连赫的唯一继承人,不仅继承了连家祖上留下来的巨额资产,父亲还是执政党幕后“教父”级别的人物,有很好的名声。那些好名声来自于他带出来的学生们。即使处于半隐退状态,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影响力。

那一阶段,那些想法让她在很多个夜晚夜不能寐。

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到底在哪个环节出错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偏差呢?为什么厉列侬还是许戈的,许戈却被冠上了连翘的身份,一切听着就像是天方夜谭。

比起以前,那张脸更好看了。她以为这个男人会对她大发雷霆,她违背了他们之前的协议。可没有,他把连同包裹住头发的黑色面纱整条扯下,抽掉她的发簪,长发瞬间狂泻而下,狂泻而下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半边脸。

温柔的手指把她脸上的发丝一一拨开,弯下腰瞅着她,眼神专注。

黑色面纱充当了纸巾,从额头抹下,仿佛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她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用化妆品堆积出来的浅巧克力肤色。

她问他:“我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你不生气吗?”

“生气,但生气和把你脸上这些奇怪东西弄走是两回事。”他淡淡地回答。

印着若干污渍的黑色面纱落在地上,如一片枯叶。

厉列侬横抱胳膊,目光在她脸上巡视着,说了一句:“干吗把自己的脸弄得脏兮兮的?现在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细细密密的汗渍从她额头上沁出,手掌心里也有。之前她想象着这件事情引发的后果以及厉列侬的各种反应,可在她所有的想象中没有眼前这一种。

微小的举动被他逮到,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手腕被动地伸向眼前,手掌心被动地往上翻,可以感觉到他落在她指尖上的视线,那视线冷若冰刀,声音却异常温柔。他用一种从来未曾出现的温柔声音在叹息着:“糟蹋完脸之后,就是手了?”

她知道厉列侬指的是什么,厉列侬为了防止她入境美国,对她进行了指纹追踪,这男人不知道吗?人往往会有逆反心理,越是不让她靠近,她就越是想方设法地靠近。在厉列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差一点就可以把许戈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这些年她没少读心理书籍,她知道让许戈通往精神病院的途径。冠着海伦名字的安娜最后的眼神濒临崩溃,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想到这里,她扬起嘴角:“厉列侬,我当初和你说的话没错,我比许戈更能配得上你,无论从身份、智商以及手段上,我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而许戈只会选择逃避。”

“是吗?”

“不是吗?”她提高声音,“真正胆小的人是许戈!最后她选择了用那样的方式躲起来。”

“许戈选择用那样的方式躲起来是因为她内心善良。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会因为愧疚、自责、伤感、无法释怀等等背负上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他看着她,“而自私、自我的人通常很善忘。这些人总是能为自己找寻各种各样的借口,来为自己犯过的错误解套,从而获得心安理得的生活。他们扬扬得意地把这种品质称为豁达,到底是不是真的豁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1942领导人能言善道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面对这样的时刻,她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

“不过我们是门外汉,具体是不是,只能交给心理学者来定论。”他似乎想起什么,“我们似乎在这个话题上浪费了不少时间,我们刚刚讨论什么来着——手?”

近在眼前的男人眸色仿佛间被镀上一层深色,那深色向着黑夜无穷无尽地扩展着,黑暗携带着狂风暴雨,老树咯咯作响,魔鬼来敲打窗户了,躲在那被窝里的孩子瑟瑟发抖着。

下意识地,她的手想解脱,但那也是徒劳。

瑟瑟发抖的孩子咬着牙:“厉……”

“嘘——”示意她安静下来的人做这个动作时温柔极了。

就像那约好一起去捉弄邻居的两个孩子,得逞后比较沉不住气的那个孩子想用大声呼喊来表达心中的那股得意劲,善于观察的另外一个孩子在自己伙伴发出呐喊时温柔地制止了她:我亲爱的,先别高兴!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被捉弄后的邻居带来了他的大块头朋友。

一时之间,从被窝里探出头的孩子停止了发抖,在心里怀疑着刚刚的恐惧其实是来自于自己的做贼心虚。

“很疼吧?”正怀疑间,那无与伦比的柔软声音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

“什么?”她颤抖的声音问着。

他垂下眼眸,善解人意地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特别缓慢:“我说的是手!手很疼吧?不是说你的手是要用来塑造贝多芬的眼睛、肖邦的手、凡·高的耳朵、毕加索的鼻梁、还有牵厉列侬的手吗?”

他都记得,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于是,她对他说:“厉列侬,你看清楚了,我是连翘,我不是许戈!”

他按照她要求的那样,细细地瞅着她的脸。

连翘呢喃着:“那时,偶尔你会叫我‘工读生’,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那样叫我吗?”

彼时,怀着对巴洛克的痴迷,连翘来到布拉格,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座城市能像布拉格那样,把巴洛克风格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连翘在布拉格找到落脚地,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那座城市,她以半工半读的形式成为当地一所艺术学校的助教。短短一个礼拜时间,她就和学校的学生打成一片,成为那座艺术学校最受欢迎的助教之一。

来到布拉格半个月,连翘发现了一个现象:那些女学生们喜欢把1942领导人、蓝色路西法之类的词汇挂在嘴边,女孩子们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

她听后不以为然,心里觉得那都是女孩子们年纪太小,接触的人有限。渐渐地连翘发现位于捷奥交界处有一片特殊的土地,这片土地上住着一群种葡萄的人,这群种葡萄的群体有着一个叫“1942”的代号。

后来,连翘才知道1942是从前苏联分裂出来的无政府组织。这个组织历史悠久,1942现任领导人名字叫厉列侬。1942的痕迹遍布整个布拉格,他们的成员也像生活在布拉格的人们一样,光顾酒馆、餐厅,他们也把孩子们送到布拉格的正规学校念书。

连翘任教的学校有1942成员的孩子,那些孩子和布拉格的孩子们关系亲密。那些事情连翘也就听听而已,她对那群种葡萄的没任何好奇心。

让连翘和1942领导人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是一次校园人质事件:一个周五,一伙号称对政府不满的人挟持连翘所在学校的一百四十名学生,要求政府按照他们的要求修改宪法。

当时连翘因为去了洗手间而成功逃过劫难,但棘手的是她被困在了那伙人圈出的区域里。好在她身上带有手机,连翘通过手机和警方取得联系,和警方里应外合。当穿黑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按照连翘指定方位出现时,她眼睛都看直了。

第一反应是:布拉格的警官可真英俊。英俊到让从小就在比弗利山庄长大的她都看呆了。让连翘发呆的事情还在后面;进来的警官一副和她早就认识的样子,皱着眉头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继续发呆,发呆间那年轻警官还去触她的头发,那动作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上写满了困惑,喃喃自语着:“化妆师换了?怎么做到的?”

被扯疼的头发告诉连翘不是在这里磨蹭的时候,即使这位布拉格警官有着一张让人入迷的脸蛋。她板着脸,沉声提醒:“警官,现在不是和女孩子搭讪的时候。”

落在她头发上的手迅速离开,片刻之后说:“抱歉,刚刚认错人了。”

很大众的搭讪法则。她朝着警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继而发现,这名布拉格警官不仅脸蛋漂亮,还有着一副让人流口水的身材。之后进入人质现场的警官变成了谈判专家,那个男人站在大厅中央中心,目光一一从孩子们脸上掠过,向孩子们微笑。一些孩子停止了哭泣,另一些孩子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隔着玻璃,连翘知道谈判有了很好的开始,安静的环境能给双方以心平气和的心境。

那场校园人质事件中,除了十五名孩子受到轻伤之外无一人死亡,十几名绑匪最终垂头丧气地被押上了警车。

一天后,连翘才知道前一天出现在现场的年轻警官就是1942领导人,那140名被绑架的孩子中有几名孩子来自于1942,这样的一个因素促成了布拉格警方和1942的合作。

之后每当有人再谈起1942时,连翘都会不知不觉地竖起耳朵倾听,一边听一边为自己当时的愚蠢行为懊恼。

什么?“警官,现在不是和女孩子搭讪的时候。”说不定真有和她长得像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种心态,连翘在心里盼着和1942领导人再次遇见,她强烈地预感到他们之间会有第二次见面。

她的预感没有骗她,连翘和厉列侬第二次相遇是在校园人质事件发生后的十一天。

那是一个晚上,她开着一辆敞篷越野车,从郊外回自己的公寓,因为开车时间长导致她精神较为疲惫。有修长的身影从布拉格老街窜出,她急踩刹车,还没有等她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距离她车头只有毫厘之间的修长的身影宛如舒展的猎豹般跃起。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后驾驶座上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嗓音有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我没有恶意。”

连翘的心怦怦地跳着,想要回头,却因为从老街阴影处窜出来的若干人影而正襟危坐。那些人即使穿着便服,可从脚步、肢体语言上看就可以判断出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她爸爸出席公共场合时都会需要这类人。

她拿出手机,当那些人从她车前面走过时她俨然是正在接紧急电话的样子。接完电话,启动车,车缓缓地和那些人拉开距离。连翘住的地方在附近,车开得很慢。她一边开着车一边透过车镜去看后面的男人。男人正在抽烟,夹着烟的手指白皙修长,半侧着的脸朝着车窗外,安静地凝望着黑夜。

车子停在公寓门口时,男人正在点第二根烟。男人的脸处于火光中,从布拉格广场传来了午夜的钟声。

古老的钟声、映在火光中的英俊面孔,一时间把她看呆了。

钟声散去、火光熄灭。

来自于对面的视线让她双颊染红,回过神来,她慌忙解释:“我的头发是真的。”

男人微微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他身边的手工藤框上。藤框里放着农户们送给她的胡萝卜和她从田里采摘的野花。

连翘慌忙说着:“很漂亮吧?”

男人没有说话,垂眸看了他手上的烟一眼,手搁在车门把上。

连翘急急忙忙说出:“你可以在这里抽烟,车是敞篷式的。”

“谢谢。”他的嗓音温和。

在微光中一明一灭的烟草似乎是衔接着快乐的源泉,直到微光消失殆尽,烟蒂还在那修长的手指里。他半垂眼帘,表情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黯然,宛如刚刚送别一场盛大的烟火。

映在布拉格夜景下的男人定格成了属于她巴洛特时代的诗章。

想离开的男人似乎觉得欠了一个解释,又或者是觉得自己行为唐突,他的目光回到草编藤框的花上,说了一句:“我们住的地方这种花很多。”

连翘知道。那是她的学生和朋友们口中特殊的四百平方公里,那里绿荫如盖、四季常青。

男人再看了她一眼:“刚才我只是有点烦,我需要找一个比较舒服的地方抽烟。”

连翘咧开嘴,她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模样好看,在这特殊的时刻里,她想把自己最好看的模样呈现在他面前。她的笑容似乎引发了男人眼神的片刻呆滞,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没再看她一眼,打开了车门。

眼看着男人即将在她眼前消失,她打开车门,脚刚一着地,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连翘下意识地惊叫了起来。因为太急,她的脚扭到了。

惊叫声在无人的布拉格老街上显得十分刺耳。

即将拐过那个街口的人停下了脚步,在她的期盼中转过身来。在她的怦怦心跳中,他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脚腕。

彼时、彼景、彼时的人和物,经年后重现。

不同的是,心态换了而已。手缠住他颈部,她泪流满面地说着:“厉列侬,如果可以,我情愿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午夜的布拉格老街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连翘希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个时刻。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连翘给自己爸爸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跟他说:“爸爸,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爸爸这次你要帮我。”

不该打那个电话的。如果不打那通电话的话,她给厉列侬留下的会是美好的回忆吧?

多年后,也许在厉列侬的个人传里会提到,某一个让他有点烦的晚上,“我的近卫队偶尔也会让我很烦恼。然后有一个晚上,我想了法子从他们眼前溜走。你们猜我遇到了什么?我遇到了一名痴迷于巴洛克远的南加州姑娘。”

“如果不打那通电话就好了。”她泪流满面,喃喃地诉说着,有懊恼、有缅怀、有遗憾。

“不,即使时间回到那一刻,你还是会给你爸爸打电话。连家的继承人不是没有争名夺利之心,而是从小到大什么都有,生活富足、朋友很多,追她的男孩子更是可以绕着整个洛杉矶转一圈。”低沉的嗓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有一天,连家继承人好不容易遇到她想去争取的心头好,然而她发现那款心头好是别人的。她费尽心思,可到了最后那款心头好还是别人的,这可怎么行?我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另外一个人得到!”

“连翘,你才是那个住在镜子里的费罗尼卡,你眼中就只有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