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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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刚亮,许戈和厉列侬就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机场。到达机场时,那两名1942成员还是昨晚的导游打扮,他们和厉列侬汇报从墨西哥撤退的1942成员情况。昨晚发生在墨西哥军用医院的激战很好地起到了混淆视听的作用,天亮时那伙武装人员才发现人去楼空。

从厉列侬的表情看,数百名1942成员撤退应该很顺利,许戈心里也放松了下来。一放松下来身体某处就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在许戈皱起眉头时厉列侬来到她面前,手印上她额头,低声询问:“那里不舒服了?”

心里骂他笨蛋,脸颊已发烫。这样的现象却惹来了他的询问:“是不是发烧了?”之后语气懊恼:怎么忘了琉理台和床不一样!

这男人……在问这个问题、在抱怨时一本正经极了。她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一番,眼睛不忘观察。厉先生总是很能装,听完她的话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在他转过头去时许戈发现了他转为深绯色的耳郭。这个效果让许戈很满意,现在还有点时间,脚刚刚踏出手就被他拽住。

“我去一下洗手间。”许戈解释。

“我陪你去。”

她抚额,瞪眼:“我不是小孩子。”

许戈难以想象站在洗手间门口的厉列侬该会惹来多少女人的目光,光是想想就让她心里很不高兴。

拽住她手的人松开,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小心一点。”

她板着脸:“我不是小孩子!”

他的笑声很是惬意:“我是让你走路小心一点,不是说疼吗?回家给你买药,厉先生亲自给厉太太擦,哪里疼就给擦哪里。”

她顿脚,脚刚刚一抬起,嘴就开始吸气,真是见鬼了!

一万英尺的高空,厉列侬看着那搁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从他这个角度看,只看到她翘翘的鼻尖。日出时分,机舱里无处不在的是那种淡金色的光芒,淡金色光芒也洒到她的鼻尖上,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

手指地距离她鼻尖仅仅在几毫米处停顿住,要是一触碰她就消失不见怎么办?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场景在他梦里总是翻来覆去,明明近在眼前,却远在海角天涯。

手轻轻去握住她的手,昨晚他的需求无度把她累坏了,她一上飞机就呼呼大睡,一张脸脸色也尤为苍白。

等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许戈睁开了眼睛。

目光在机舱里毫无焦点,最终停在坐在前面一名女乘客的发夹上。看着落在发夹上的光芒从淡色转为深色,等到空乘人员示意她收起面前的垫板时,许戈才意识到飞机已经到达拉斯维加斯上空,落在女乘客发夹上的金色光芒已渺无踪迹。

空乘人员推着服务车走了,目送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在走道的洗手间上。

在墨西哥机场的洗手间,许戈遇到一位据称捡到了她包的空乘人员。那个包应该是她上次从拉斯维加斯前往墨西哥的航班时丢失的。那位空乘人员还告诉许戈,由于捡到包的当天有紧急任务,她把这回事给忘了,刚刚她在行李箱找到包,还没来得及交到失物招领处就碰上了失物的主人。当空乘人员把包放到她手里时,许戈觉得那一刻宛如冥冥中注定。

包很小,里面放着护照还有手机,也许她走得匆忙,连钱包也没有带,前往拉斯维加斯的报点广播响起时,许戈把包里的护照和手机放在了外套口袋里。

从洗手间离开跟着厉列侬上了飞机,一上飞机就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模样,对一个一整夜都没有得到充分睡眠的人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那一系列动作的产生也就一个念头,从那位捡到她包的空乘人员口中,许戈猜到当时陪着她从拉斯维加斯前往墨西哥的两个高挑女人应该是高云双和陈丹妮。

高个、亚洲面孔、面无表情、其中一位比另外一位年纪稍大一点,可厉列侬给许戈的信息是,她和高云双和陈丹妮之间并不认识,现在许戈明白在墨西哥医院初见高云双和陈丹妮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并不是像高云双说的那样,是在1942总部的训练场上见过。

现在,护照和手机就放在外套兜里,伸手去触摸,它们确确实实存在着,可许戈就是没有打开的勇气。发呆间,目光逐渐被落在她脚边的手机充电器吸引。

飞机正在降低高度,透过机舱窗,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座沙漠之城,一些乘客已经在检查随身携带的物件,耳边听到有人在问:“看到我手机充电器了吗?”

脚迅速往前,用鞋尖把充电器钩到她这边来,捡起充电器,没有经过任何停顿向洗手间走去。打开洗手间的门,找到电源,把黑屏的手机接到电源处,翻开护照。

那是一本美利坚护照,她快速浏览着护照信息。

阿曼达、加利福尼亚州、圣弗朗西斯科,目光落在护照头像上,护照头像上的面孔和此时此刻映在镜子里的那张面孔一模一样,唇色较深的是护照上的面孔。

许戈有很多护照,也许她手上这一本只是她其中的一本,阿曼达也是许戈经常会用到的名字,因为普及,来自法国的阿曼达、来自英国的阿曼达……

也许,她上了那趟从拉斯维加斯飞墨西哥的航班,变成了在美国加州三藩市出生的阿曼达。

接下来就是手机了。

隔着洗手间门,外面广播在提示乘客着飞机飞行高度以及飞机即将抵达拉斯维加斯机场,许戈打开了手机。

打开手机第一时间,信息就提醒她有多通留言电话,打开语音留言,灌入耳朵的是陌生的、略微苍老的男声。

飞机引擎发出的噪音使得许戈无法听清楚那个男声在说些什么,男声最后那句伴随着仿佛要刺痛她耳膜的噪音声响,让她毛骨悚然。她竖起耳朵——“连翘。”

飞机引擎声发出的噪音此时此刻已经抵达顶峰,依稀间,飞机轮子在跑道上划出巨大的火花,火星四溅。吱——响声划破长空。

整个世界在摇晃着,她的身体缓缓倒下,眼前一片黑暗。

身体呈现出弯曲状,双手紧紧环住膝盖,整个头颅缩进由膝盖以及胸腔形成的凹陷地带,把自己变成茧的形状。触不到的网无边无际地朝着她撒开、落下、收紧。

网是黑色的,海水也是黑色的。

耳边响着:“连翘!”

闭上眼睛,身体往着黑色的海洋——也许那样,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不会那么难受了……

六月末,拉斯维加斯最后一缕霞光刚刚收起,广场周遭的霓虹灯光就迫不及待地向着天际延伸,夜晚是属于它们的。

广场周围一排排乳白色太阳伞形成半环形状,她所在的是广场最佳位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整个广场一览无遗。

服务生已经换了第三杯咖啡,她约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拉开滚着荷叶边的衬衫衣袖,经典黑白配设计的腕表显示还差五分钟就到六点了,那位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艺术展策划迟迟没有现身。她耐着心性,这个时间段是拉斯维加斯车流密集阶段之一。

手机响了,看清来电用户她慌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拿着手机向着广场人造田园区走去,这里的音乐有点吵,打开花房的玻璃门,周遭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清了清嗓音,她接起电话。

“连翘。”

“是的,爸爸。”她低声应答着,肩膀斜斜地靠在花房玻璃墙上。

等到电话彼端传来忙音时连翘才挂断电话,连赫在五月末的一次昏迷后在北京做了大手术,可偏偏在自己爸爸做大手术时她陷入到长达半个月的昏迷状态。

那场昏迷可以说是来势汹汹。

连翘最后能记住的是那间拉斯维加斯郊外的酒店、那个长得很像驱魔师的骗子、郊外的晨雾、忽然出现在那个房间的厉列侬、躺在床上狼狈的自己、高云双交给她的那把袖珍枪、她深爱的男人眼眸中的泪光,还有回到家里医生给她打的那一针。

那一针让连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睁开眼睛,世界都是白色的。她被告知,她现在在医院里,庆幸的是,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厉列侬,如那一针之前他做的允诺:你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不同的是,当时她在他们的卧室里。

“我怎么在这里?”她问他。

“你昏倒了。”厉列侬一脸心有余悸。

想起自己干的那些蠢事,她第一时间和他保证,以后不干那些傻事情,不疑神疑鬼、不和许戈争风吃醋、不整天和刺猬一样。那番话说完厉列侬一张脸煞白,白得像是瞬间被抽走所有血液的白色雕像。

她发抖的手指伸向他,在指尖即将触到时被他避开。

厉列侬顶着煞白的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离开,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是傍晚,唇轻轻触着她的额头,和她解释说他身体不舒服。之后,连翘才知道她印象里的那场长梦延续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在她陷入昏迷的半个月中,厉列侬的车在墨西哥机场遭遇爆炸,九死一生。

几天后,厉列侬离开拉斯维加斯,连翘也按照在厉列侬离开拉斯维加斯前对他的承诺一样:好好的、积极地生活。

布满阴霾的五月末被六月艳阳所取代,连赫手术取得成功,刚刚他在电话中告知她,昨天他已经开始进食少量流食。

在电话中连翘提出前往北京,但被连赫拒绝了,原因是路途远,她身份也不方便。连翘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她称为父亲的人并不乐意见她。

连赫住在旧金山,旧金山距离拉斯维加斯并不远,连翘来到拉斯维加斯后就回过旧金山一次,那次是因为连赫生日,参加完生日宴会后厉列侬就让人连夜把她接回了拉斯维加斯。

紧挨着田园玻璃屋的是迷你报刊,她买了一份报纸走向她的座位。

那位艺术展策划还是没有出现,连翘摊开报纸。在同一份报纸中,亲美和倒美两派媒体打起了口水战。倒美媒体讽刺美执政党的虚伪,对这次十几名墨西哥毒贩被成功引渡到美境内的最大功臣只字不提;倒美媒体大量披露从墨西哥官员处听到的消息:由于引渡费用高昂,美墨两国都不愿意把这笔引渡开支算在自己头上,最终1942领导人出面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提出从1942调派出两千名雇佣兵,让这两千名雇佣兵分担这次引渡任务,期间不收任何佣金。这两千名雇佣兵外加墨美两国的少量警力,把十几名墨西哥毒贩从墨西哥成功引渡到美国境内。

这下,那些墨西哥毒贩的残余势力非得把厉列侬当成眼中钉不可!合上报纸,连翘在心里叹着气。

六点半,那位艺术展策划终于出现,颈部挂着护手套的法国女人一出现就忙不迭地解释她迟到的原因。因为手受伤,她只能让她学生代劳,她的学生刚拿到驾照,这样一来导致了半个小时车程被延长到一个多小时。法国女人说话节奏很快,说到激动时还提高语调,如果这位再抱怨下去的话,临座那位也许会到她们面前来警告了。

她抬起手:“奥……”又,又忘了名字了。

“奥莉娜。”法国女人迅速补上。

差不多七点,她们才真正进入主题。连翘上个礼拜去福利机构看望妮娜,在那十几位从俱乐部被带到福利院的小女孩中,妮娜恢复得最慢,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上个礼拜连翘去看她,工作人员告诉她妮娜已经出现厌食迹象,除了画图之外,妮娜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她强行抱住身上满是油彩的孩子,直到那个孩子在她怀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把妮娜画的画一一摊平,连翘问那个孩子想不想让很多人看到她的画。她告诉妮娜,那些看到画的人会把画带到世界各地去。连翘知道,妮娜的内心在等待着她父母找到她、接走她,她也渴望像她的朋友一样回到亲人的怀抱。

妮娜点头,她们交换了条件:连翘把那些画带到很多人面前,妮娜每天按时吃饭。

从福利院回来的第二天,连翘就通过电话联系到眼前这位擅长于儿童艺术展的法国女人。

八点,画展的问题谈得差不多。

奥莉娜在咖啡垫上写了一串手机号,手机号还附带着手机的主人名字:海伦。

奥莉娜说她近两天人不在拉斯维加斯,画展前期工作会交给她新来的助手。她一再保证那是一个能干的姑娘。

回程路上,连翘再次看到站在路边的法国女人。法国女人的车遭遇到连环追尾事件,五辆车紧紧咬在一起,地点刚好在红绿灯处。正在等红绿灯的很多人都在观看,连翘也是其中之一。隔着车窗,连翘看到骂到激动时法国女人把她的包往左边递去,这时连翘才发现奥莉娜身边站着一位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出现得很突然,不,应该说,那黑衣女人一直站在那里,可因为服装以及她所在位置的刚好在厚厚的阴影中,导致连翘忽略了她的存在。

黑衣女人接过奥莉娜的包,连翘的注意力也跑到黑衣女人身上。几眼后没了之前的突兀感,黑色头巾、黑色长袍,露在长袍外的一小节牛仔裤裤管、浅色球鞋,身形苗条,从穿着上来看应该是初到拉斯维加斯的穆斯林女孩。

在拉斯维加斯街头,类似打扮的女孩不少,宗教信仰让她们在公共场合时头巾不离身。如果许戈没猜错的话,那黑衣女孩应该是奥莉娜口中那位方向感不好的叫海伦的学生。

车子随着缓缓流动的车流蠕动。

五辆吻在一起的车、大发牢骚的奥莉娜连同那看起来很安静的黑衣女人逐渐远去。

拐过那个弯道,连翘才想起她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奥莉娜口中她那名方向感不好的学生。

海伦,也许每一位叫海伦的女人都会被轻易记住吧?传说,海伦是沉睡亿年、冰川融化的第一滴水,纯洁无瑕、无忧无虑,放在阳光下就能熠熠生辉,她代表了所有男人对女性的幻想:美丽、安静、温暖、奉献。

不知道那被黑色面纱蒙着的,是不是一张和海伦一样美貌绝伦的脸。

两天后,连翘在妮娜住的福利院见到了奥莉娜那位叫作海伦的学生。墨蓝色头巾、墨蓝色过膝长袍,黑色牛仔裤管下是淡蓝色球鞋。她靠在红瓦砖砌成的墙上,给一群孩子拉手风琴。

连翘先是被手风琴声吸引住,琴声有着风吹麦浪般欢快的节奏。

红瓦砖墙上遍布着绿萝,没有修建的枝叶沿着蔓藤一串串垂落下来,在她面前随风晃动,她伸手一一拨开。

夕阳下,数十名孩子一字排开坐在草地上,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对面的红瓦墙上。顺着孩子们的视线,连翘看到靠在红瓦砖墙上正在拉手风琴的穆斯林女孩。

孩子们似乎置身于琴声带来的世界里,数十名孩子中就有妮娜,妮娜一张脸沐浴在夕阳下,安静、恬淡。

连翘让跟在她后面的高云双陈丹妮退到一边去,找了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站着。先发现她的是妮娜,跟着孩子们的目光都望向她这里。最后,拉手风琴的人侧过脸来,一张脸下半边被面纱遮挡住,上半边被厚厚的黑框镜片遮挡住,没被遮挡的半边额头露出淡色巧克力肤色。

采光极好,连翘可以清楚地看到墨蓝色面纱下整齐的牙齿。她扯动嘴角,还以笑容。

表演者的手风琴交到工作人员手里,拉着妮娜的手。

连翘转过身去走了几步,背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女低音:阿曼达。

她停下脚步,回头。

刚刚还在拉琴的穆斯林女孩已经来到连翘背后,墨蓝色袖口处露出淡巧克力肤色的手指:“我是奥莉娜的助手海伦。”

眼前的海伦很普通,让连翘不明白这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这样的。”叫海伦的女孩解释,“我听从了您代理人的建议,我想听听那个孩子都需要什么。”

连翘点头,她好像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天,您到工作室找奥莉娜时我见过您。”海伦推了推眼镜,“您上楼梯我下楼梯,我们当时差点撞上。”

她这么一说,连翘依稀记得她第一次去奥莉娜工作室,上楼梯时确有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影。

“希望您不要觉得我此举冒昧。”

“不,没那回事。”连翘说。

此时连翘才注意到人家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她往前一步,淡巧克力色的手和略显苍白的手握在一起。

和连翘说再见时穆斯林女孩第三次隐隐约约露出面纱下整齐的牙齿,奥莉娜操的是一口法式英文,而她助手是英国东南部的口音。

十八岁的许戈坐在布拉格老桥上凝望着远处,拉斯维加斯的晨光铺在她脸上,一时之间,让长久看着照片的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分不清此时此刻是身在布拉格还是拉斯维加斯。

揉了揉眉骨,每当看着摆在床头柜上的照片,连翘总会在心里想,十八岁的许戈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她伸手,在手指即将触到照片镜框时收住,最终让照片乖乖待在原来的地方,这已经是连翘第三次做出类似的动作了。

厉列侬给她花钱买了很多大道理,这些大道理其中一条就是:“逃避不是最终办法,尝试去接受才是解决问题的源头。”

这话现在听起来好像有一定道理,床头柜上的照片看着也没那么碍眼了,死气沉沉的卧室也变得有一点顺眼。

这应该和她每天早起坚持锻炼身体有关,她的健身教练老是嚷嚷着:运动能让人快乐。

汗淋淋地离开健身房,洗完澡,她的管家递给她一杯牛奶,同时提醒她手机响了两次。给她打电话的人是奥莉娜,在电话里奥莉娜说妮娜的画展定在十五天后,正好赶上拉斯维加斯的夏季艺术展览节,以儿童为主的画展是这次艺术展的主推内容。

由于连翘的身份敏感,这次画展她用了代理人,表面上出资给妮娜主办画展的是那位代理人,实际上忙坏了的人是她。

中午,连翘带着妮娜出现在奥莉娜工作室摄影棚里。

随着画展一天天临近,小姑娘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她开始憧憬着来看她画的人能把她的画带到世界各地,然后有一天会被她父母认出,她坚信爸爸妈妈会认出她画的花和草、蜗牛、鸡蛋、苹果树……

开始时,妮娜对拍照有些抗拒,好在海伦很能哄孩子,她用她的那一套让妮娜乖乖站到了镜头前。比起另外两名资历较深的助手,来到工作室不久的穆斯林女孩更得奥莉娜的喜欢——安静、工作效率高、能第一时间知道奥莉娜需要什么。

海伦有着一份和大多数来到拉斯维加斯的穆斯林女孩差不多的履历:小时候跟随着父母亲离开故土,一家人从中东移民到英国,四分之一的东亚血统使她肤色比起纯正的阿拉伯人还要淡上一些,一家人都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这也让她在公共场合上头巾不离身。

连翘和她没多少接触,那女孩让连翘记住的是她利落的身影以及深色头巾下笑起来若隐若现的整齐牙齿。那应该是很喜欢笑的姑娘,但地域性的文化差异让她很少会当众笑出声来。

此时,连翘罕见地听到海伦浅浅的笑声,如果不是摄影棚特别安静的话,那浅浅的笑声一定没有人听到。

如果没看到海伦本人的话,乍听起来准会以为那是声音正处于变声期少年的笑声,粗哑、艰涩,和海伦的声音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妮娜那脆生生的声音。

那脆生生的声音在问:“为什么要老是戴着那难看的眼镜,为什么要老是把脸蛋包在黑乎乎的头巾里?”

连翘放下咖啡,侧过脸去,目光第一时间结结实实地与厚厚镜片下的目光撞击在一起。依稀间,她看到那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弯了下来。

她精神一阵恍惚。恍惚间,连翘听到:“戴这么丑的眼镜是因为我刚刚做了眼睛矫正手术,眼镜是用来保护眼睛的;至于头巾,那是因为信仰。”

从恍然中醒来,连翘揉了揉眉骨。妮娜站着,海伦蹲着,她正在给妮娜换衣服。

显然小姑娘对海伦为什么戴眼镜勉强能理解,对头巾就不理解了:“海伦,我觉得你拿下眼镜和头巾一定是个大美人。”

“当然。”声音愉悦,“叫海伦的能丑到哪里去?说不定到时候把大家吓一大跳。”

连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没什么精神,她特意要了不加糖的咖啡,这导致她的胃十分不舒服。

休息间连着阳台,连翘来到阳台上。对面大厦露台上种满了绿色植物,盛夏时节从这里看过去郁郁葱葱。刚刚那搅得她翻天覆地的胃部似乎安静了下来,连翘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背后发凉,下意识地回头。

面对那张被头巾蒙着半边的脸,连翘皱起眉头。这人走路没有声音吗?简直和幽灵一样。

海伦往前一步,摊开手掌,连翘的手机躺在她手掌心里:“您把手机忘在了外面,要是手机被谁拿走就麻烦了。”

还没有触到手机,海伦手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连翘接过手机,走向阳台角落,靠在墙上接起手机。厉列侬偶尔会通过身边人的电话或者是在某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她,直觉告诉连翘,把电话打到她手机上的人就是他。

接起,果然。即使没有出声,可连翘就知道对方是厉列侬,厉列侬每次打电话都会习惯性沉默一小段时间。

她在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四、一分都没有偏差。

“现在在哪里?”时间到,第一时间,他问。

“你猜。”连翘笑开。

电波那边沉默一片,连翘才想起和她通电话的人叫厉列侬,厉列侬从来都不玩这种男女间猜谜语的游戏,而且电话问出的第一句明显是作为开场白用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哪里?

难得他主动打电话给她,她柔声问着:“你现在在哪里?”

回应她的是:“睡眠还好吗?”

睡眠还好吗?她下意识地把手搁在自己腰间,这是她最近醒来偶尔会做的动作,每次做这个动作时她都会感觉手触到的位置空落落的。

“怎么了?”

连翘好像看到那么一个画面,打电话的男人因为她短暂的沉默微微皱起眉头,那是特属于他的习惯性动作。

“没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啊,她还没有回答他关于睡眠的问题。

“嗯?”

即使那个发音十分单调,周遭却遍布着那个单调发音带出来的甜腻,那甜腻促使她像考了好成绩、急于邀功的孩子一样,“我最近没和我的那些朋友联系,我很久没有到俱乐部去玩,我没沾一滴酒,我没在酒店过夜,我每天都按照医生指定时间点睡觉,我每天都按时间起床,起床后在健身室至少耗一个小时。”

说完那些话,连翘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她现在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

她握着电话讪讪地问:“我是不是很幼稚?”

她可以听到来自电话彼端浅浅笑声:“没有,一点也不幼稚,还有吗?”

还有吗?目光再次落在对面露台上,这盛夏,这满目的翠绿。

“还有……”她扭扭捏捏地说出,“我现在正在帮助一个孩子,我和你保证绝对不会是以前那样的,仅仅是一时兴起。”

说完,她等待着——

“厉太太,说说看,要什么礼物?”

她在心里细细咀嚼着,那是她听到的从厉列侬口中说出的最为自然的一声“厉太太”,自然得宛如天经地义一般,就好像某年某月某日,和他一起到拉斯维加斯注册的人是她一样。

电话彼端传来柔柔的声音:“给你五分钟时间,让你考虑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想要什么样的礼物还需要她说出口吗?当然是——“我要见到你。”冲口而出。

电话再次陷入沉默,之前那种甜蜜氛围随着她冲口而出的话荡然无存。心开始慌张了起来,她和他之间难得有那么融洽的时候。脑子转了一圈后,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快速驱赶这沉默,驱赶沉默自然就需要新的话题。

“阿特。”她急急忙忙开口,“其实,我睡眠状况并不是太好,我最近偶尔会在深夜里醒来,然后总是觉得少了什么。”

那边还是沉默着,那沉默让她心里蹿上了一口气,女人们想要见心爱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厉列侬非得用那样的形式来表达不满吗?

“我挂了。”连翘没好气地说着。

“别挂!”急急忙忙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顿了顿,他说,“你觉得是少了什么?”

废话,她如果知道还需要和他说吗?

电话彼端他声音浅浅轻轻:“我现在还有点时间,你可以慢慢想,到底是少了什么?”

浅浅轻轻的气息似乎穿过电波来到她耳畔、来到她心上。宛如受到蛊惑一般,她闭上眼睛,手搁在腰间,思想向着深处,依稀间……

她喃喃开口:“我知道一个民间故事,有一个男人从地里捡回来一只海螺,他把海螺带回家,每当那男人到田里去干活时,住在海螺里的女孩都会偷偷出来帮男人干家务活。厉列侬,你是不是每天晚上也像那只海螺一样偷偷躲起来了?也许躲在衣柜里,也许躲在抽屉里,然后等到我睡觉时出现,偷偷抱我。所以,导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在找那双抱我的手。”

“许戈!”

“嗯。”

她奋力睁开眼睛,清了清嗓音,叫了一声厉列侬。

他淡淡应答:“改天我让医生过来一趟。”

那淡淡的声音一时之间让连翘感觉那声近在耳边的“许戈”是她的错觉,连同那应答的女声、连同那个海螺故事以及每天醒来在找寻的那双手,都是来自于她的幻象。

甩了甩头,她重新握紧电话:“不用找医生,也许过几天就调整回来了。”

“嗯。”

她握着电话:“我挂了。”

“好。”

她挂断电话,看着对面的露台发呆。她在这里好像待了一阵子了,回头——再次,连翘被站在背后的那抹黑色身影吓了一跳,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抚额:“我说,你有偷窥癖吗?”这位阿拉伯姑娘每次出现都是神出鬼没的。

海伦推了推眼镜:“妮娜已经完成拍摄,她在找您。”

连翘一动也不动:“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我的确是来早了一点,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听到任何通话内容。”她再次推了推眼镜。

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摄像头,眼前这位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不管你听到还是没听到,最后的结果只能有一个:你什么都不能听到。”她耸肩,“你也知道的,这次画展启用的是代理人,为什么要用代理人,相信你应该猜到——在拉斯维加斯,越是有势力的人就越不喜欢抛头露面。”

海伦第三次推眼镜,片刻,她抬起头来:“阿曼达小姐。”

眼前这位好像有着移民到世界各地的穆斯林群体的通病,以为谁都可以看不起他们一样。不,不,她可没有一点种族偏见,目前她也无意去倾听那些。

她刚刚踏出一步。

“阿曼达小姐。”也不管连翘愿不愿意,海伦就说开了,“我们刚到伦敦,很多人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们,为了能租到房子,我们得和房东签下那些苛刻的条件。记忆最深的是放在楼梯每节阶梯上的圆球。楼梯是木制的,深夜只要我们脚步稍微重一点,圆球就会向着楼梯下滚动,最后像台球一样滚到袋子里。一颗滚球就代表着房东将从我们这里得到一英镑,原因是如果我们深夜回住处脚步声太大会吵醒房东另外的房客,导致他们的房子租不出去。”

听到这里,连翘停下了脚步。

“很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对我们说,要像老鼠在夜里走路一样。”沙涩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无奈,“这句话伴随着我一直到现在,我也习惯了像小时候那样走路。”说完,她微微欠下腰。

被她这样一说,连翘瞬间觉得自己就像那苛刻的房东一样。说了这么一大堆,这位阿拉伯姑娘一定是怕她在奥莉娜面前嚼舌头。现如今的世界大环境,一名穆斯林在美利坚领土上立足需要应付的麻烦有很多。

她可不是坏房东:“别担心,我不会在奥莉娜面前乱说话。”清了清嗓音,她又补上一句:“其实你干得不错。”这是实话,这位穆斯林女孩的勤劳和能力有目共睹。

“哦,对了,你以后不需要用‘您’来称呼我,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劲儿担心变老的年纪。”这话是连翘一直想说但总是忘了说的。

以海伦的资历计算,她的年纪应该和连翘差不多,如果没有跟着厉列侬来到拉斯维加斯,连翘大约也是初涉职场的菜鸟员工。

面纱下又露出整齐的牙齿:“好的,阿曼达小姐。”

五寸高的鞋跟踩在走廊地板上,和她形成对比的是另外一组悄无声息的脚步。在即将进入摄影棚时,连翘又听到海伦如是说:“到目前为止,我有很多烦心事,交房租、还学习贷款、给我亲人寄钱。我的眼睛矫正手术是分期付款的,所以……我没有时间精力去注意别的事情。”

她这番话大约想传达的意思是:即使你的身份是总统夫人,我也无暇理会。

大厦保全调出监控画面,的确像海伦说的那样,海伦出现在连翘接电话时间里,略微迟疑后海伦选择回避,她往后退了十几步。只是那距离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那个走廊很安静。

“阿曼达小姐,要不要做一次模拟实验?”保全提出建议。

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高云双和陈丹妮,连翘想了想,没有接受这个提议。好像是她小题大做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像海伦那样,那就是生活,生活哪有那么多节外生枝的事情?

回到摄影棚时,妮娜已经换回她之前的衣服,接下来就是录视频了。这段视频会放在画展当天用,在录影棚里,连翘又看到海伦忙碌的身影,处理数据线、调光、搬运……

准备用来当道具的气球飘向连翘的这个方向,气球绳子近在眼前,比连翘更快拽住绳子的是另外一只浅巧克力肤色的手,叫海伦的穆斯林真是无处不在。

连翘紧挨着窗站着,采光极好,拽住气球的手距离连翘很近,连翘拉住近在眼前的手。

“怎么了?”海伦问她。

她没有应答,目光落在海伦的手指上。

顺着她的目光,海伦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向她做出“我们待会儿再谈”的手势,把气球交给了摄影师。

录影开始了,妮娜显然有点紧张,隔着录影棚的玻璃墙,连翘朝着想要在她这里寻求支持的小姑娘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您……你是我认识的名字叫作阿曼达的女人中最容易相处的人,而且也善良。”和连翘站在一起的穆斯林女孩说着。

真会给她套高帽子,而且这话听起来像是这个世界上叫阿曼达的女人很多。连翘垂下眼帘,她没有告诉海伦,叫阿曼达的其实另有其人。

恍然想起,连翘惊觉自己没有对阿曼达这个名字显示出之前的排斥,一切好像在悄悄改变着,这一切说不定和那场驱魔有关,即使驱魔师是假的,可阴差阳错地把许戈给吓到了。她苦笑,目光无意间掠过海伦垂放在前面的手指,问:“你能把手摊开吗?”

海伦按照她的要求,双手在她面前摊开,掌心朝上。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指纹的手,指头处光溜溜的。

“它们看起来很可怕吧?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因为不一样,可怕就开始显示了出来。”充满自嘲的声音淡淡地说着。

“不不。”连翘慌忙摆手,“我没觉得可怕。”

让她较为讶异的是这双手来自于一位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这个姑娘的名字就叫作海伦,海伦是沉睡亿年冰川融化的第一滴水,纯洁无暇、无忧无虑。

“刚到伦敦时,我爸爸开了一家胶水厂,确切地说它谈不上是胶水厂,就是很小的一个作坊。我们请不起员工,我被叫去帮忙,因为没钱买好的设备做防护,长时间接触那些化学用品,手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连翘听过类似的事情,不过没有任何指纹的手的主人是一名连环杀手。

“我好点,我爸爸和我妈妈更厉害,怕受到感染,夏天也要戴手套出门。”

被她这么一说,连翘更觉得自己中午的行为简直是坏巫婆。想要来点好人做派的她学着脱口秀大嘴们的幽默语气:“我觉得这样不错,起码在你杀人后的现场,警方无法采集到任何指纹。”自以为机灵的行为换来的是片刻的尴尬,她摸了摸鼻子。

海伦不仅勤劳还善解人意,十只没有指纹的手在连翘面前展开、晃动,一本正经地说着:“你说得没错,它们可以帮助我在很多人眼皮底下溜走。”

说完,她朝着连翘匆匆忙忙地做出我得去工作的手势。海伦的身影刚消失在左边的那扇门,右边那扇门就出现了一抹高挑的身影。高云双居然跟到这里来了,连翘沉下脸。

因为妮娜的关系,连翘尽可能地让高云双和陈丹妮离自己远点。

高云双来到她身边,低声说:“厉太太,您得跟我暂时离开这里。”

恼怒地跟着高云双离开录影棚,通常这种时候连翘所有的反抗警告都无效。出了电梯一直通向地下停车场,停车场空荡荡的,透过入口处的少许微光,连翘看到停在角落处的那辆黑色房车,如果不仔细看的话,那辆车很容易被忽略。

高云双正向那辆黑色房车方向走去。这样的架势连翘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她紧紧跟在高云双背后,停在那辆黑色房车旁边。高云双打开了车门,脸朝着她,很明显,是要她进到车子里。

刚上车,背后的声响就提醒连翘,现在她被反锁在车里。车厢里黑乎乎一片,高云双该不会是想把她弄给厉列侬的死对头吧?连翘挑了挑眉,适应车厢里的光线后,借着仅有的那点微光,目光开始找寻。最终,停在车后座。

心就这样突突地跳了起来,手向车后座摸索着,手指尖触到的是从人的身体释放出来的温暖气息,那气息她一点也不陌生。一点点地近了,向着温暖气息伸出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接住。

黑暗中,她颤抖着声音:“厉列侬。”

那声淡淡的嗯在她指尖传播着,把她的心逗得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是拉住她的手在发力,还是她主动想要投怀送抱,她跌落在他怀抱里,被更深的黑暗包围着。

停车场里静悄悄的,整个世界宛如被浓缩到了这个角落、这个车厢、这个怀抱中。

即使知道抱着她的人是厉列侬,连翘还是不敢相信。她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就怕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低低的声音打破她刻意保持的沉默:“不是说要礼物吗?”

礼物?

“之前你在电话提到的。”他淡淡地提醒。

数个钟头前她在电话里和他说“我要见你”。那时她就试着说说而已,压根也不敢去想他会把那话放在心上,而且就这样出现了。她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刚好在附近,刚好有点时间。”他说。

是这样啊。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有应答。

“晚上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着。

“我现在不能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过长。”他声音中带有疲惫感。

协助美墨两国引渡墨西哥毒贩,把1942领导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到上个月在墨西哥机场的爆炸案,搁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紧,就恨不得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雨荆棘。

“不需要担心。”他的声音近在耳边。

连翘点头。

黑暗中,她的目光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别开脸去,连翘也垂下了眼帘。车厢里的气氛沉默中带有淡淡的压抑。

他再次打破沉默:“我想再听一次海螺姑娘的故事,在电话里听得不是很清楚。”

呃……“那个故事有点无聊。”她低声说道。

其实,连翘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故事到底来自于谁,倒是记住了故事。

“一点也不无聊。”

于是,她就开始说了,断断续续地说着。也许是年代久远的原因,她说得有些吃力,说完故事,她的身体从之前侧身坐在他腿上,变成背对他坐在他腿上,而他的下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她肩膀上,脸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鬓发。

“故事讲完了。”

“故事还没完,不是还有后续吗?”说这话时他声音慵懒,宛如午后在山顶喝完茶后坐在阳台上晒着日光。

仿佛被他的气息所传染,她仰起颈部闭上眼睛,懒懒地问着:“什么后续?”

说话间他搁在她腰侧的手缓缓往前移动,轻轻环住,声音从她鬓角的发底渗透了出来“是不是像现在的这样,嗯?”

“什么?”现在她懒得去想。

“醒来后,空荡荡的,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具体少了什么你也不大清楚?”

仔细想了一想,她点头。

温热的气息来到她耳畔:“少了的是不是这个?”

环住她腰的手一寸一寸收紧,因为那收紧的力道她更深地陷入他怀抱里。那午夜梦回、那老是觉得缺少什么的感觉就这样被填满,宛如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脚找到了陆地。

从鼻腔里轻轻哼出,那声“嗯”之后隐隐约约的似乎带出另外一个发音,呢喃着“阿特”的女声细且碎。落于她耳畔的气息又近了,近到轻而易举地穿进她的毛孔,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没等她笑开,唇瓣处就迎来那股重压。她撅起嘴唇,心甘情愿地被他整个吞噬。

意乱情迷间,那紧贴着她的身体骤然停了下来,睁开眼睛,依稀可以看到他半撑着身体,脸朝着车窗那边。

“怎么了?”她被他的举动弄得紧张起来。

他扯来搁在一边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唇轻轻触及她的额头:“好好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离开的人如鬼魅一般。

外套捂在胸前,身体望着光线较亮的所在,脸贴上车窗。微光里,连翘看到两抹高挑的身影迅速散开,一抹向着往出口处,一抹向着她这个方位跑。往着出口方位的和身影颀长的汇合,两个身影走向更深的黑暗处。

连翘还想再看清楚时,车窗外被一个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那是陈丹妮。连翘半靠在车椅上,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一小会儿后,车门再次被打开,她循着那熟悉的气息不管不顾地去抱住。他任凭着她抱,那梳理她头发的手有些笨拙出奇的认真。

“我得走了。”他轻声说。

黑暗中,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凝望她的目光,她迎着那道目光低声叮嘱:“小心一点。”

站在阴影处,目送那辆黑色房车消失在出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