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正做着手术,忽然发现眼睛不再发射那种特殊的射线了,灯光下,我被自己扭曲的身影吓了一跳。我不敢声张,悄悄又启用了无影灯,没有它,我已无法看清心脏的样子。这场手术做得很艰难,一直做到了晚上,一抬头,发现月亮像被什么挖去了大半,边缘在滴血。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不圆的月亮,我不自觉念起了“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一个小孩瞪大眼睛急急插嘴:伯伯,月亮明明是圆的!
那么清澈,迸出某种射线。
(本文发表于《参花》,系第八届“北部湾经济杯”广西小小说学会同题小小说赛亚军作品)
学好物理闯县城
一进城我就睁不开眼了,敢情城里的楼都镶了镜面呀?光横竖乱砍,我只好半眯着眼,边走边琢磨着,这叫漫射?哦,不对,好像叫反射?砰,冷不丁脑袋就从电线杆上反弹开来。
揉揉额头,我乐了,都说城里蹲个厕所都能看到无数招工广告,我这还没屎急呢就先撞上了,这个写着“招公关月人一万”,那个写着“网络兼职日进五百块”,正心算着哪个多,旁边一络腮胡子上下打量着我,眼光就跟过年前挑猪似的,忽然冲我鼻尖一戳,就你了!把我吓了一大跳。
小子哎,给你一活计,就一天,两百块。
可人家这写着一天五百块呢。
这你也信?再说了,你懂网络?
我头一昂,村里人都叫我“物理通”哩,支教的老师跑了之后,他留下的物理书我都翻烂了,能倒背如流!
哟,还是个文化人。
嗯哪,我知道并联串联、零线火线、小孔成像……
得,络腮胡子抬手打断我,三百块,不干我找别人去。
我拿捏不准懂物理能不能搞定那啥网络,忙点头应承,哥,要做啥呢?
放心,好差事,你明天还穿这身衣服,十点钟到文化广场找我。
我应承着,挺直腰杆跟他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狗娃还说城里挣钱难呢,难个屁,怪他自己没文化,这年头没文化咋挣钱?
这一晚过得特别快,还没做够梦天就亮了,我从长椅上爬起来,唱着小曲踱向文化广场……
这文化广场最好认的就是那排没穿衣服的娘们雕像,太阳下如白雪般反光,我眼一晕,哐当踢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个碗,一个没手的乞丐正对我怒目而视,他前面工工整整写着“你给的不是钱,是希望”。哟,又是个文化人哪,我顿生敬意,背过身解开裤腰带,把缝在里边的“希望”抽出一张来放到他碗里。正要系上裤带,忽然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拎着裤子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才停了下来,前边的老大娘可没这么好运,“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情况紧急,我左手拎着裤带,右手赶紧去扶老大娘,谁知手刚伸过去,她就一把攥得死死的不撒手,一口咬定是我撞的她。
我傻眼了,明明是刚才那摩托车撞的,咋是我呐?
哪有摩托车,长啥样?
就刚才那个,呃,兴许是电单车?太阳太扎眼没看清。
你别想赖。
怎么是我赖呢,讲不讲理呐?
老大娘不再搭话,兀自号哭起来:挨千刀的啊!这年轻力壮的,欺负老人天打雷劈啊……
我瞬时化作一座造型十分暖昧的雕像:一手提着裤带,另一手被人死死拽着,斜身半蹲,人跟地面呈六十度角,动弹不得。跟那些光身子雕像不同的是,我不会反光,而且头上正渗出豆大的汗珠。人家光身子那叫文化,咱提裤子可就是流氓哪!得,认栽了。
你别哭呀,我撞的行了吧,你看咋办吧?
咋办,你得赔钱!
成成,我把钱都给你,你松开。
不松,万一你跑了呢?
不松开我怎么掏钱?
反正我不松。
他娘的,幸好老子懂物理,我双脚慢慢撑开,调整到裤子不易脱落的角度,腾出手轻轻扯里边的钱,一下,两下,眼看就要扯出来了,忽然一哆嗦,裤子“啪嗒”掉了下来。
流氓啊!老大娘大叫。
画面到这里就定了格,一个穿西服的男的走到镜头前帅气一笑:被假乞丐坑?被跌倒的老人坑?都是太阳刺眼惹的祸!“防坑牌”太阳眼镜,助你远离坑蒙拐骗!说着潇洒地戴上了墨镜。
卡!络腮胡子跳了出来,看他表情,还算满意。听到喊“卡”,我和老大娘才敢动,我赶紧系好裤子,巴巴凑上前问:导演,咋样呀?
络腮胡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转身塞给我三个墨镜,说,结清了啊。
啥?不是说好三百块的吗?
络腮胡子不耐烦地说,每个一百块,三个可不就是三百块?
不是现钱?
我啥时说过是现钱?
我慒了,捧着墨镜半晌说不出话,直到络腮胡子一伙说说笑笑走远了,那“没手”乞丐也拍拍屁股下班了,我才犹犹豫豫地试着戴上一个。
你别说,戴上这玩意,顿时感觉自己也西装革履,变成有文化的城里人了,太阳哪里还会刺眼?摸摸腰间干瘪的“希望”,我决定先回村。这城里文化深着呢,我物理学得还太浅,得回去再好好翻翻书,下次进城,要挣那“日进五百块”的!
扫塔
清明时节,睡了一年的山被吵醒,烧香的,撒纸的,野餐的,人人鬼鬼借着节日嘻嘻哈哈团聚了。我躲在树后,死死盯着正在祖宗坟前谈笑风生的牛二。
“年轻人,你在这站了半天了,看什么呢?”一个声音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个高高瘦瘦的道士,八字眉,眉心一颗大大的红痣,仙风道骨的。
“看山,看树,看人,看鬼。”我说,总不能告诉他我在等牛二离开,好往他祖坟上撒尿吧?
“我看你有怨气。”
我一惊,真是高人!但我仍不动声色,“都是哭着来投胎的,谁没点怨气。”
高人沉吟片刻,忽然伸手一指,“扫塔吧,能解百怨。”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不远处的寺庙内果然有个塔,孤零零杵着,哀怨看着扫墓的人们。
“到了塔顶许个愿,会实现的。”高人捻须道。
我大喜,“谢高人指点!”
恭恭敬敬辞别高人,我在周围兜了几圈,终干找到一家杂货铺。一个老太婆从一堆香烛纸钱中探出头来,听说我要扫塔,变戏法似的拿出来水桶抹布扫帚簸箕,“扫塔套餐,一百二。”
抢钱哪?这堆破东西顶多值三十!我刚要张口,发现扫帚上贴着“清孽障”,水桶上贴着“净人心”,连簸箕上都写着“转运箕”,太专业了!得,这么神圣的事哪能讨价还价。掏钱,走人。
寺里的和尚听说我要扫塔,有些难为情:这塔,好多年没扫过了。
可不是,塔内厚厚一层灰,不少蜘蛛在此安营扎寨,避开透进来的细条阳光,张牙舞爪。这些孽障!我忍不住骂起来:“牛二你个下三滥的!我夜夜加班写方案,你就知道喝酒送回扣!凭什么升你当经理?不是你家祖坟冒青烟,就是你丫背地里搞鬼了!”
推开窗,蜘蛛在强光下惊恐地四处逃窜,我忽然有种快感,干脆把窗都开开,耍金箍棒似的挥舞着扫帚,烟尘滚滚,蜘蛛精们落荒而逃。我大笑,边咳边笑,那叫一个畅快!
洒水,扫地,抹窗,没想到自己搞卫生比搞销售有天赋,半天工夫,整个塔就恍若新生。站在塔顶往下望,豁然开朗,嘴角不自觉就翘了起来,我忽然不那么恨牛二了,可还是许了个愿:让牛二“滚粗”,我要当经理。
翘起的嘴角一直维持到第二天上班,看见的人都吓了一跳。那帮浑小子肯定拿我打赌了,那惊讶的表情里分明还藏着输钱的沮丧。最按捺不住的小林凑过来问:“组长,今天心情不错呀,有喜事?”
“可不,”我跷起腿,“扫干净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脏东西,畅快哟。”
小林一惊,赶紧埋头假装忙起来,“噼噼啪啪”敲键盘的声音比舌头还厉害,整个办公室像浮着一层油的火锅,表面平静,底下能烫死人。第一个扔锅里涮的当然是牛二,涮得他不停冒汗,他把我叫进办公室,说我能力强,想提拔当副经理,又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嘴角又翘高了几分,故弄玄虚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二天,牛二就真的“滚粗”了——滚进了医院。
好端端的,他家竟然就着火了!我越发信服高人了,比往他家祖坟撒尿还灵验哪!这么大一件事,大伙自然不肯放过,有买他煤气漏气的,也有买他乱扔烟头的,我走过去扔出一百二,“我买他是在家烧掉什么见不得人的证据。”神了,事实证明我押对了,而且没过多久,我还真当上了经理。
这扫塔,真灵啊!我上瘾了,每个周末都往郊区跑。扫塔套餐已经涨到两百了,因为增加了一个叫“除小人”的鸡毛掸子。正好,现在我签单出奇的顺利,一笔比一笔金额大,难保没有人眼红。
这天,我扫完最后一层,正打算许愿,寺庙的和尚终于忍不住问了,“施主,你为什么每周都来扫塔?”
“受高人指点。”我把那天的情景描绘了一遍。
“眉心有颗红痣那个?”和尚问。
我忙问,“师傅认识这高人?”
和尚瞟了一眼我手中的扫帚和抹布,表情有些复杂,“他,是那边杂货铺的老板。”
怎么会呢,和尚一定是搞错了,扫塔灵着呢,不出意外,明年区域总经理的位置就是我的了。我决定忽略和尚的话,照常许愿:我要继续签大单,还有,别被人发现我给回扣了。
下塔时,好多蜘蛛在我心底挠着,挠得我很忐忑,这愿,还能不能实现?
(本文发表于《小小说出版》《三门峡日报》)
杀死孙楚
我加人了一个小小说的群。
我不喜欢码字,人群,是为了搞电商。你想啊,满群的文化人,半懂不懂,又喜欢附庸风雅,按时下流行的话说,都是“精准目标受众”,在这儿卖古字画,它就真的是古字画了。
我买通德高望重的群主帮我“鉴画”,又拉拢人气高的群友帮我吆喝,还真管用,立马有个憨货对那幅《萧何月下追韩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颤抖着手敲出个真迹的价,正悬着心等回复呢,忽然冒出了个叫孙楚的小子,打字比说话还快,一下就把我的报价冲到太平洋去了。更可恶的是,这小子满嘴跑飞机,什么“文学的纯粹性”啦,“自我实现比发表重要”啦,“写作就是写自己喜欢的”,多新鲜!大伙都围观去了。我悬起的心哗啦碎满地,只好蹲下,一块块拾起。得,洗洗睡吧,来日方长。
第二天我照例去摆摊。这年头字画不好卖,所以我又兼给人看相。天桥方圆百米之内就有三家看相的,都没我生意好,原因很简单,我能用英语给外国友人看相,也算是把咱传统绝学推向世界吧。今天就有俩洋鬼子兴高采烈侃了半天,还以为能打赏张大的,结果他们指了指“看相五元”的牌子,扔下十元跑了。我拿这十元买了个盒饭,一收摊就急急回家上网,刚开了个腔,那姓孙的小子又来了,叽里呱啦开始刷屏。第三天,第四天……我九点收摊,这小子竟每天九点半准时在群里开侃!
看来,必须杀死孙楚。
可怎么杀呢?我对他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一无所知。
我决定找当刑警队长的哥们帮忙。当初认识我时,他还只是个治安协管员,没编制的,后来拿了我一幅《八仙过海》送给了酷爱收藏的局长,一路扶摇直上。这事我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给人发现我误把韩湘子的笛子画到蓝采和手中了。幸好,那画一直在局长家挂着,来访的各路人马都啧啧称赞,管他手里拿什么,八仙照样各显神通。
听说我要查所有名叫孙楚的,哥们笑了,“你是想知道有多少人重名吧?”我含糊地应着,总不能告诉一刑警我要杀人吧?一查,全国叫孙楚的,竟有数万人!怪了,一个不识时务的孙猴子,加一个英雄气短的楚霸王,算什么好名字!幸好我从他的通联中得知他所在的城市,一查,也不少,七个。我死死盯着那七个头像和资料,忽然眼光一亮,就是他!我可是会看面相的,一定是他!
这个孙楚是个落魄的电影制片人,一辈子都在拍什么文化片、道德片,片片输钱。近期那个讲什么老艺术家呕心沥血保护文物却惨遭陷害的片子,就是他拍的。据说,电影院每周只给放一场,每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看,边看还边抱怨抢不到美国大片的票。我更加坚信,这个孙楚,就是群上那个人!
幸好他住的城市离我不远,要不光是路费问题,这人我就杀不起。我找到他住的大杂院,在门口摆起摊,眼睛瞄着进进出出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来了!真的来了!套拉着脑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一个健步向前,“留步,留步。”继而故作高深地说,“你,气数尽了。”
他竟一点也不惊讶,撑起眼皮看了我一样,说:“我知道。”
我急了,“有人要杀你!”
他头也不回,还是那句:“我知道。”
既然他都没意见,我决定动手了。
我花十块钱买了把尖刀,在上面画了个符,又念了念咒语,这把刀瞬间就有了生命,它泛起光,每一寸刀刃都在叫嚣着等待穿过一个叫孙楚的人的皮肉。
我来到他家门口,敲门,开门的正是孙楚。很好,把刀掏出来,对准胸口,一下就解决了。
可我才刚握住刀柄,就被一大汉撞倒在地,他把手上的刀捅进孙楚的心脏,转身就跑。
杀人这生意也有人抢?我盯着汨汨冒血的孙楚,有些悲伤。大汉的那把刀,目测要二十块钱,可我还是觉得,我这把刀插进他的胸口比较合适。怎么说呢,有些东西是真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听说,他是因为公开谴责把名人故居改成茶馆而被杀的;又听说,他是因为电影映射某文学奖评奖乱象而被杀的。管他呢,孙楚,毕竟是死了,不会有人再妨碍我的生意。
可是一登上群,我就傻眼了,孙楚还在群上侃侃而谈!他继续说着“文学的纯粹”,又继续说着“自我实现比发表更重要”,我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把刀,不可能,我不可能看错的。
看,刀又泛起了光,每一寸刀刃都在叫嚣着等待穿过一个叫孙楚的人的皮肉。我手一松,它就冲进了我的胸膛。我忽然觉得这把刀跟我很配,它就该插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