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眼睛
那样一对眼睛,会说话,哦不,会念诗!“关关雎鸠”“金风玉露”,哪个女人见了,都会深深迷失在那深邃的瞳孔中。
我也不能幸免,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进了一家高级私人会所,选了一个能正面看到他的位置坐了下来。
显然他没有发现我,他迷人的眼睛一直追随他对面那个温婉的女人——盘着优雅的发髻,戴着钻石项链,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不过我早调查清楚了,这女人不是他的太太,或者说,还没成为他的太太。
就算是又如何?我的字典里可没有撤退两个字。
我叫来一个服务生,塞给他一些钱,在他耳边交代了一番。
服务生走到他的面前,指着我说,先生,那是我们老板的女儿,她想请你喝一杯。
他的眼睛终干挪到我这边,我一阵欣喜,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了一下。可他只是冲我笑笑,又把视线挪开了。
服务生回来说,他说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
我不信!谁不知道这会所的老板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富豪?再说了,本小姐论模样论身材,哪点比那半老的少妇差?
我嘟起嘴,让服务生拿来纸笔,“刷刷”写起来。
服务生又一次走过去,递给他一张卡和我写的纸条:
深深迷恋你的眼睛。这是会所的VIP金卡,当作见面礼吧。
这价值八万多的卡像龙卷风,我看到他的表情在风中凌乱了一阵,但很快又镇定了。他冲那个温婉的女人尴尬地笑笑,又把东西塞回给服务生。
我很不服气,那样迷人的眼睛,怎么就看不上我呢?不过他对那女人的专情倒是令我动容,想必是真爱吧,我耸耸肩,算了。
当我挫败地把纸条揉成一团时,却发现,VIP卡后边还悄悄夹着一张名片!他的名字、电话,一应俱全。
哼,看来是在那女人面前装呢。这下我心里有底了。
我立刻发了一个短信息,当我男朋友吧,以后我的就是你的。
他终于又把视线移了过来,我优雅地晃了晃手中的法拉利车钥匙。
这么直接?!他回复。
本小姐就是这么直接!你可想清楚了,我可是独生女,我爸的迟早是我的。
手机忽然没了动静,我喝完一杯红酒,才收到回复:我晚点给你电话好吗?
我一看就冒火了,怯懦什么呀,不就是怕对面那个女人知道吗?
我拎起我的LV,“噔噔噔”走了过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挑衅地对那女人说,现在他是我男朋友了,你还不走吗?
那女人被吓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企图挣脱,我搂得更紧。
我盯着他的眼,深深陷人漩涡,亲爱的,我们走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女人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没等男人开口,我就盯着她傲慢地说,还没明白吗?他是我的了!我能给他别墅、豪车,甚至一家大公司,你能吗?
女人气得发抖,你!有钱了不起呀,就你有钱?
我故意掏出一申钥匙,晃一晃,塞到他手里。然后挑衅地看着她说,这是我别墅的钥匙,现在归他了。
我早就调查清楚了,她绝对不敢把自家别墅的钥匙拿出来,她早就决定把别墅留给她儿子了。
果然,她哑言了,求助地望着他,等着他把我推开。可他只是任我搂着,低着头不敢抬。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女人咬紧嘴唇,我真是瞎了眼,会为了你这样的人离婚!
女人拎起包起身走了,步伐凌乱,差点撞到门上。
我哈哈大笑,等女人走远了,我借着去洗手间溜之大吉,留下他在会所里——买单,我的单和他们的单!
你猜对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会所老板的女儿,我是职业的婚姻修复师,或者,也可以叫小三清理师。钥匙、VIP卡什么的,都是我工作的道具,还有那冒牌服务生。车钥匙倒是真的。现在这个职业很赚钱,我的上一笔生意,就净赚十几万。
然而我今天做这一切的酬劳,是一根棒棒糖。
雇主是个八岁的孩子,没错,就是那个温婉女人的儿子。他拿着我的名片,仰望着我,扯着我的衣角,姐姐,你帮帮我,我要妈妈回来。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无助,瞪大的眼睛是那么清澈迷人。
我拒绝不了这样一双眼睛。
(本文发表于《小说月刊》《大观·东京文学》,后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登)
活着的仪式
听说相亲的对象是个诗人时,我脑子里快速涌现出很多关干诗人的负面新闻:贫困潦倒,愤世嫉俗,有自杀倾向……
不过我还是答应见见——这人长得太帅了啊!你看那照片,匀称的倒三角体型,脸部线条像用炭笔勾勒出来的,衬衫随意地解开两颗扣,零星的胡茬带着工业时代的沧桑,这简直就是中国版贝格汉姆嘛。
约定的那一天很快到来,诗人从照片里走了出来,走到我们说好的公园第九张长凳边。他嘴角微翘,目带桃花,他手执玫瑰,鼻触其香,他的眼睛如同他手中的镜头,“咔嚓”,我的魂魄就定格了。
他给我看他拍摄过的照片,或雄山,或峻岭,或一江春水,或落叶飘忽,都是他去过的地方;他给我描述他与美景的对话,那些对话触发他诗情满溢;然后他把脸朝上斜45°一扬,开始吟诗了。
我窃喜: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是穷光蛋嘛!你听,那些词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组合着,从他嘴里迸出来,在我耳边绕一圈,两圈,我轻飘飘地就把自己塞人那些诗和画的意境中了。
我迷上了诗人的诗。
迷上他的诗的我,开始憧憬起跟着他游山戏水拍照作诗的生活。然而每次我在微信里跟他提出见面,他都会找各种借口岔开话题,或者干脆打开语音功能吟起诗来,虽然我听不太懂,但那些个肉麻的词还是足够让我忘情半天的。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活在他的诗中。
熬过几十个不能自拔的夜晚后,我决定去找他。我没有他确切的地址,连当初的媒人也只能大概说出是在哪个区,于是我天天到那个区去轧马路,一边走一边在脑中构思着:偶遇那一刻,他会吟出怎样一首惊喜的诗?
我忘了,马路可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一辆大货车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刹停,弄了我满脸灰。
货车司机“噌噌”下了车,张口就骂,没长眼睛呀!
我抬头一看,乱糟糟的胡须,发黄的T恤上各种污渍,裤子被灰尘泼出奇怪的图案,大皮鞋已辨不清颜色,以致我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诗!人!
他也认出我来了,有些慌,用最快的速度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拉拉衣角,脸朝上斜45°一扬,又摆出了诗人的姿态。
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愤愤地问:你到底是货车司机还是诗人?
他一字一顿,说了一句诗一样的话:开车,是我活着的方式。诗,是我活着的仪式。
活着还有仪式?我惊讶。
当然有!他指了指副驾驶位说,上车,我带你去看看。
我耸耸肩,撩起裙角就爬上那个沾满油渍的座位。心都被站污了,这点脏算什么?我必须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车子开得很慢很慢,他一路沉默,始终保持着那个半仰着头的姿态,腰绷得笔挺,双手优雅地左右扭动,若不是那身装扮,还真像个优雅的指挥家。后面的车喇叭震天,有人伸出头来骂:你丫散步哪?!
他置若罔闻,缓缓开了口说,生活,不易。
我看了看后视镜,催促道,你倒是开快点啊。等他稍微开快点了,我才问:怎么不易了?
他叹了口气说,以前,我也一样,急,做什么都急,急了就骂。前面车开慢了骂,有人超车了骂,有人变线没打灯骂,赶不上绿灯,也骂。
然后呢?我问。
然后?然后我的生活就只剩下骂了。
那又怎样?我问。
生活就不乐意了啊,人活一遭,怎么都是件值得好好对待的事吧?它不乐意也是正常的。他说。
我开始觉得是他脑子不太正常了,我扒拉着车门把手,颤抖地说,停,停车。
他没有停,继续说着:为了安抚生活,我决定给它举行个仪式。
什、什么仪式?我问。
写诗呀!仪式的地点很讲究的,你看,必须得是最纯净的场所,不被浮躁的人类所污染的。
我想起了他相机里的照片,问,所以你就到处去旅游?
干吗要去旅游?他奇怪看着我说,我开着车,每天都在旅游。
好像也有道理,我沉默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什么,瞪大了眼睛:你就在车里边开车边写诗?!
他忽然一个急刹,我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快看快看,夕阳!他兴奋地指着前方说。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开始吟诗:落日!红了脸,躲起来,它要躲起来……
不躲才怪!我趁机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人多的地方躲去。
神经病!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几个月后,我如愿跟一个算是事业有成的相亲对象结婚了,婚后的生活,跟大多数安稳的家庭没什么两样。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我辞去了工作,做起了全职家庭主妇。这是世界上最难的职业了,大娃捣蛋,二娃哭闹,锅里的菜烧焦,我蓬头垢面,呵斥着大娃,哄着二娃。当我手忙脚乱解开二娃的尿裤,被一股温润的童子尿喷得满脸都是的时候,忽然——我嘴里迸出了一句诗。
(本文发表于《天池小小说》,后被《小小说选刊》转载)
寻找一个肩膀
半夜,车站。
公交车一个急刹弹开了门,你被顺势颠了出去,背后凉飕飕的,是车门哀怨的目光。你转身目送车远去,这么晚还在工作它也不容易。
广州的天气太跳跃,中午还穿衬衫来着,这会儿都该穿羽绒服了。寒风把夜撕开了一道口,你拢紧衣领,努力不让仅存的温度流失。
这么冷的天,还是打个车回去吧!你对自己说。你开始四下张望,瞥见街口有一个柜员机,想想口袋里现金不多了,你挪脚往那边走。在你的银行卡离柜员机不足一厘米的时候,你犹豫了,你想起昨晚的梦,插进去的是银行卡,出来的是各种账单,信用卡的、水费的、电费的、网络费的……你还是决定走回去,你不想让合租的女孩看到,她会说,有钱打车,怎么就是不肯凑钱买个洗衣机?
揉揉进了沙子的眼睛,你突然想起记忆中有一个肩膀,那个肩膀是那么柔软而温暖,还带着那么一点神奇的魔力,像置身温暖的花海,你闻着花香翩翩起舞。
到底是谁的肩膀呢?你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没被冻僵的意识一遍又一遍撺掇你,你需要这样一个肩膀,你非常需要这样一个肩膀。
你掏出手机翻看,联系人不少,大多是工作上的关系,想必也不太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忽然,你看到一个名字,你大学的师兄,就是他介绍你来这座陌生的城市的。他说,来广州吧,这边机会多,工资高,只要努力干,你妈妈的治疗费不是问题。
你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拨号键。彩铃响了很久才接通,喂,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你赶紧挂了电话,自嘲地笑笑。
你又想,会不会是前男友的呢?那时候真简单,花前月下,头碰头吃烤串,那就是全部生活了。你一咬牙拨出号码,心怦怦直跳,却只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你想起了爹,那个温暖的肩膀,会不会是爹的呢?小时候爹总是一手抱着你,一手扶着扁担,肩上黝黑的肌肉凸起,多么能给人安全感呀。明知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还是鬼使神差按下了拨号键,“嘟——”才响过一声,电话就接通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喂,咋了妮子,又加班到这么晚吗?……你忽然就呜咽了,赶紧挂了电话,你不敢被爹听出端倪。
马上,你爹回拨过来,你按掉,再打过来,再按掉,再打,再按掉,你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如果没人帮你擦泪,那就奔跑吧,这样能把眼泪甩干。你把电话塞进包里,奔跑起来。
你跑过一个卖烤红薯的大爷摊前,你停下来对大爷说,我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大爷惊恐地连连摆手,我没钱没钱,说着像城管来了般快速推着车子跑了。
你跑过停在路边的一辆的士,从车窗对司机说,我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司机骂了一声神经病,一踩油门走了。
你跑过一个穿羽绒服的帅哥,问,帅哥,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那帅哥朝你身后张望,问,电视台拍节目?你点点头。他笑了,张开双臂,你几乎是扑着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哗哗涌出。帅哥兴奋地问,你们摄像藏在哪呢?你们这是什么节目呀,挺前卫的。你被问得心烦意乱,这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温暖的肩膀,你猛地推开他,继续跑起来。身后还传来他的声音:哎,哪个台呀,啥时候播出?
你继续飞奔,实际上你也不曾停过飞奔,以上都只是从他们身边跑过时的想象而已,你飞奔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终干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刚缓过劲,被甩千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了。忽然,一块雪白的纸巾递到你的跟前,你抬头一看,是室友。
看来你需要一个肩膀,她说。
你二话不说,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呜呜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任由你的鼻涕眼泪沾满她的白色睡衣,她轻轻说,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你更加肆无忌惮地哭,把压力、委屈,一次性都释放出来。没错,就是这样一个肩膀,柔软,温暖,还带着魔力。你感觉自己正在走向温暖的花海。
需要我帮忙擦泪吗?她问。
你点点头。她掏出纸巾,轻轻地为你拭去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安慰你。
电话又响起,你按掉,又响起,你又按掉。
她问,怎么不接?
你低声说,是我爸。
她说,那更应该接了,免得老人家担心。
你觉得有道理,渐渐止住抽泣。你拨通了老爹的号码:爹,我手机没电了,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设置了没电就自动挂断电话……
挂了电话,你已经恢复了理智。你看看她的睡衣,不好意思地说:把你睡衣弄脏了,要不我帮你洗?
她摆摆手,不用了,你只要支付费用就行了。
什么费用?你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