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是最为隆重的娱乐。早早听说放电影的来了,演《洪湖赤卫队》,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地挨着放。我们这里的连队属于军区后勤部,性质相当于农场,各有各的任务,有的牧马,有的养鹿,有的放牛放羊,有的种庄稼。连队之间离得很远,但再远的路也丝毫不影响我们看电影的热情。
晚饭后父亲就开始套车,归他使唤的那匹白骟马最听话,走起路来慢悠悠。一辈子也没学会驾驭技术的父亲自然喜欢它。
套好车再往里面铺些稻草,我和妹妹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身上盖一件军大衣,就在父亲喔喔吁吁的吆喝中上路了。一路上那匹白马慢吞吞地走,父亲并不催它,反正时间有的是。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我们还很小,不用担心时间不够用,前面的路很长,我们手里有大把的光阴,在年复一年的光阴变迁中,慢慢长大。若干年后,我回头寻找那些丢失的日日夜夜,才发现它们都渗入在了点点滴滴的岁月的旮旯里,像雪花飘落在大地上,与大地血肉相连,再也无法剥离。
等我们到了放电影的连队,正是彭霸天的府上张灯结彩,举办家宴。卖唱的丫头手里敲着小碟,正唱着“小曲好唱口难开”。一伙地主家的太太小姐在旁边观看,她们花枝招展地摇着扇子,旗袍闪着幽暗华丽的光泽。说不清为什么,我一直不喜欢那些英姿飒爽的女革命,比如韩英呀,柯湘呀什么的。倒是电影里地主的姨太太啦,女特务啦很是吸引我,她们妖冶、妩媚、神秘,远远地存在于童年那粗糙简陋的生活之外。
一会儿银幕上一片混乱,彭霸天们追赶一名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张副官,一个特写镜头:中了枪的张副官一手托住门框,一手将国民党军队的大檐帽远远地丢了出去。镜头定格在那张英俊的脸上。这是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张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一个英俊的男子应该长什么样儿。
看完电影的时候,开始下雪了。父亲赶着车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走在扯天扯地的雪花中,躺在车上,只见白茫茫一片,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不断地落下。久了,分不清雪花究竟是在上升还是下降。父亲赶车的背影仿佛一座雕像,棉帽子和皮袄上落满了雪。世界静极了,只听见马蹄和车轮单调的声响。多年以后,我常常回想起看电影的那个雪夜,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天地仿佛只有我们三个,父亲两肩堆满白雪,两个小女孩脸蛋通红,躺在摇篮一样的马车里,时间慢得忘记了行走,我们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个雪夜似的。而《洪湖赤卫队》也成了我记忆里最好看的电影,伴着那天的大雪永远留在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