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已经很懂事了,知道现在他属于父亲,我拥有的只是他六岁前的照片和记忆。一岁之前他只要我不要别人;两岁时常说要跟妈妈结婚;三岁时难得跟祖父母出去玩,一路上一直叨念:“妈妈一定很想我。”老远地从北海岸的公共电话亭拨电话回来说:“妈妈我很快就回来了。”四岁时睡前游戏说故事总要一小时,等他睡着稍离开几步,他又跳起来。有时偷溜出来看书,他乱七八糟套上衣服裤子又扑到我身上;五岁跟我到美国教书居住一年,下大雪时,我们倒退着走路去上学,上儿童图书馆,吃一块钱两大片的比萨,他说要跟妈妈永远住在美国;六岁,他说长大后要盖一栋有电梯的大楼,一个人住一层,他住楼上我住楼下。我问他:“那你的太太孩子住哪里?”他说:“还没想到,以后再说啦!”
玻璃垫下的另一张照片是一年级暑假一起去新加坡玩拍的照片,在动物园里,看完黑猩猩表演,我爱上了黑猩猩,调侃儿子:“猩猩比你厉害,会算加减乘除又会扫地,你还不会呢!”他气急败坏地打我一下,不过后来我们都各自抱一只黑猩猩,还照了一张价值不菲的观光照。朋友每每看照片都要笑:“坐得好正,笑得好僵,还是黑猩猩可爱。”照片里的儿子,嘴角微扬,短短的腿坐在椅子上,离地也有数十公分,小小的人儿,小小的脸蛋,停格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甜蜜地交会。
谁会记住这些?除了母亲,只有照片。何年何日再相会?除了照片,唯恐在梦中。
1999年12月7日
老电影
看电影像坐火车过铁桥,耳朵里都是声音,眼睛里重叠影像,心里又紧张又欢喜,但总会过去的,一下子所有的声色光影俱消散。
我的喜欢电影跟小祖母密切相关,她是个大影迷,跟所有的影迷一样,分不清台上台下,最恨在看电影时吵她,一部好电影可以从年头讲到年尾。在许多年前的乡下,她也算是时髦女性,喜欢坐三轮车、吃夜市、读租来的小说漫画,一边看一边抽烟。她当然也爱美,梳妆打扮一早上,只为出去逛半个钟头,她能欣赏中秋月、七月茉莉、好歌好酒和好风景。冬天酿酒,快手快脚敷一层葡萄一层红糖,很神妙地总在过年前就变成一坛美酒,我们学她倾着头品尝滋味,这时她就要讲《火烧红莲寺》了,说胡蝶扮演的红姑,俊俏。说郑小秋,潇洒。说剑光闪闪,特效,精彩。这部中国第一部武侠片,从民国十七年拍到二十年,一共拍了十八集,许多学子因此逃家想到峨眉山学剑,许多片厂跟着抢拍火烧片。其时小祖母正青春年少,有人说她长得真像胡蝶,圆圆的脸,长长的酒窝,额前留着密密的刘海,走过我们家的时候,连曾祖母眼睛都亮了;十九岁嫁给祖父,还是老人家的主意,她从此收敛锋芒,勤快持家,当一个没有名分的妻子。那些年月她迷上电影,找到遣忧怀的方法。
大约从五六岁开始,我们几个小孩,跟着她征服镇上所有的戏院,刚开始只知道在座位之间钻来钻去,所以记得的电影都是片段的,像《罗生门》中,武士之妻被风吹起面纱,露出秀丽的脸孔,躺在地上的强盗因此惊讶得坐了起来。记忆中这一幕是在一片大草原上,场面壮阔凄美,女人的白衣如流纨,脸庞清丽似若尾文子。许多年后再看一遍,场景居然在森林中的小路,女人的脸呆滞肥胖,欠缺引人杀机的魅力,场面又狭迫无力,令人如遗珍宝。大概是看的片子太多,将两部片子剪在一块了。
六十年代的片子种类繁多,日片未禁,默片尚未退场,台语片盛行,国语片正要起飞。我们迷上日片《爱染桂》中的冈田茉莉子,却不懂什么叫“爱染桂”,总想到桂花时节的爱情,剧情早忘光了,怪不得有人喜欢收集本事,要记剧情比记歌词还难;还记得卓别林饿得没东西吃,把皮鞋当牛排切来吃,默片的奇幻可以当卡通片来看;黑白片的《茶花女》,不知是否嘉宝演的,只觉得她病到后来让人痛苦不堪,太憔悴也太老了,当然这只是小孩的看法;真正震撼人心的是希区柯克的《鸟》,一群怪鸟飞来,啄去人的脸孔,虚幻得如此真实,每当一只鸟出现,有人就拼命尖叫,其恐怖只有日片《牡丹灯笼》可以相比,只有恐怖是不会让人记住的,还必须拍得美丽,真正好的恐怖片,绝没有令人作呕的鬼脸,仅以气氛逼人。
小祖母教我们欣赏歌仔戏电影,说“听歌就听个尾音,小春美不错,盖天凤就差一点”,她自有一套审美观,一下子批评那个女人“头毛散牙牙,没体统”,一下子批评那个男人“戽斗兼磕头”,我们都怕被她的春秋之嘴点到,她偏爱叫胖胖的青妹“绿豆椪”,叫我“菱角嘴”,以前以为是难听的绰号,不准别人叫,长大才知道不算贬词。
小祖母以我们的小母亲自居,到哪里都带着我们,她的年纪只比母亲大一些,大约是身世相怜,她跟小外祖母特别谈得来,我们也叫“阿妈”。小外祖母比小祖母更花哨,鬓上常别朵金花,在戏院旁开一家美发院兼卖圆仔汤,我们看完电影就去吃免费的圆仔汤。她们两人则比发型比衣服说个没完,我们一叫“阿妈”,两人都回头应声,然后相视而笑。
接着是《梁山伯祝英台》旋风来了,我们陪着小祖母看了一遍又一遍,全本黄梅调都会唱了,姊妹们就扮演起来,表妹扮梁山伯,我扮祝英台,青妹扮银心,说到:“什么?英台是个女的!”表妹说成:“什么?英台生个女的!”这下子戏唱不下去了,一个个笑倒在地。
黄梅调电影红了近十年,那也是台湾影迷的黄金时代,生活里都是电影明星和黄梅调,上至台大教授下至卖豆花的,哪个不会哼上一段黄梅调,什么《鱼美人》《锁麟囊》《血手印》《宝莲灯》《七仙女》《金玉奴》……说也说不完,唱也唱不完。
那时香港的电懋公司与邵氏公司打对台,前者人才济济,张爱玲为电懋编的剧本《情场如战场》,主题曲:“情场如战场,战线长又长,你若想打胜仗,战略要想一想,你若要打败仗,最好是先投降。”红遍大街小巷,张爱玲出手总是不凡。
一九六四年,电懋老板陆运涛,来台参加影展不幸在台中附近坠机罹难,电懋走下坡,邵氏一枝独秀。我们在除夕夜一领到压岁钱,就去买一本《南国电影》,一袋大枣子,一边喝小祖母酿的酒,一边抢杂志看,直闹到鞭炮响,新年到。
黄梅调电影热一过,小祖母突然变老了,整天躺在床上,不喜外出,那时流行武侠片、琼瑶片、好莱坞片,都是她不喜欢看的。回想起来,那一年的手伤也许是关键,住院好几天,回来时神色惨然,一面哭一面说:“我从十九岁看到你祖父就喜欢,吃苦比吃盐还多,而他却没来看我,连问一声也没有,枉费我一世人……”
在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却呆若木人,她的哭声和我的沉默尴尬地顽抗着,一起沉落到心灵的暗影中。越需要感情的地方越退缩,这大概是她渐渐不喜欢我的原因罢!
小祖母退休,换大姐上阵当领班,她迷洋片,我们也跟着起舞,那时戏院不对号入座,热门的片子抢不到座位只好站着看,我们背着大书包站着看完的片子有《巴顿将军》《谁来晚餐》……是否腿酸早已忘记了,只记得巴顿将军长得像国文老师,那一号抱臂的姿势,让我们疯狂发笑。
我们一致钟情《日瓦戈医生》,电影有电影的好,小说有小说的好,反反复复不知看几遍,终于知道什么叫浪漫,小说人物的生命比真实人物更强烈,当娜拉举枪射击强暴她的男人时,日瓦戈医生看呆了,我们也看呆了,就像小说中所写的:“当你一个身着女童制服的阴影出现在那间房子的暗处时,我这个对你一无所知的男孩,立刻明白你是谁,怀着发自内心的通体煎熬,我意识到,这个单薄的瘦削的小女孩,像充满电流似的,全身充满了世上的女性美。我如不当场毙命,此后一生就会充满悲伤和渴望的磁波。我满眶热泪,我内心在哭泣,在发出炽热,我为自己,一个男孩,难过得要死,而我更为你,一个女孩,难过。我整个的存在都感到惊讶,我问自己,爱并充满爱的电流已是如此痛苦,那么,电流,激发爱的女人,不知道有多痛苦。”
这样的情话不会出现在现代的小说文本中,那标志着一个时代,属于《呼啸山庄》《安娜·卡列琳娜》的时代,那让现代人若有所失的时代。这本书并不太老,五十年代,仿佛是上世纪或上上世纪。
读大学时,霸道的男朋友指定我去看《巫山云》,伊莎贝尔艾珍妮饰演的痴情女子,为爱走天涯,落得憔悴而死。这令男人向往的女子,却让女人心碎。每个人理想中的爱情到底是如何构成的?从小说中电影中历史中汲取?人的盲目不都是因为不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而爱情是不能抄袭的?
在那不久,每一次看到小祖母,都觉得她更加委顿,她在我读研究所时过世,那天正是端午节,她忙着替我们包粽子,还绑不到一串,大叫一声母亲的名字,就斜躺在客厅中的沙发中过世了。身边只有母亲和我,母亲为她更衣,我替她梳头,其实她已无发可梳,头秃得厉害,一阵郁闷,躲进房间发愣,母亲因此怪我薄情。每当她需要我的时刻,我就是无情以对,多么难理解的感情,不能得到她的爱,比得不到母亲的爱还痛苦。
她已尽力活着,她付出的爱已超越了她自己,这么强烈的生命只有强烈的爱才能说明,她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她并不相信自己。
影像之后还有影像,谁知道最后的影像是什么?电影是谈不完的,犹如往事,过了一座铁桥还有一座铁桥,真实人生的图像往往要在生命结束之后才能完成。电影提早替我们勾勒人生,当我们沉迷在其中时,哪能想到我们也在演一部电影,一部尚未完成的电影。
1997年9月13日
卿卿入梦
那在现实中相恨的,在梦中是相爱的。
就在你告诉我关于离家出走的梦时,我又梦见我们的老家,每次建筑的样式都不同,特征却相同,来去都是人堆人垛,房间很多,房子大得离谱,就算有这么多房间还是很拥挤,我找不到自己的床,每张床都睡着人,家里似乎在举行婚礼,母亲笑脸盈盈招呼客人,穿着大花大朵的衣服保持在最丰美时的姿容(梦中母亲永远不老,而我已是满面风霜倦游归来)。我问母亲:“怎么没看到新郎新娘?”母亲说:“你疯癫,新娘就是你呀!”我一面说一面往楼上跑:“我不要结婚!结婚会害死我的。”房子的楼层很多,爬了无数个阶梯,仍然爬不到顶楼。
总是这样,我梦见的大多跟房子有关,而你梦见的多是离开家庭去赴某个男人的约会。你正在整理行装,告诉丈夫将出差一两天,他以怀疑的眼光盯你,你背过身去假装收拾行李,孩子们在楼下玩得很开心,无视于你的离去,如果他们跑过来拥抱你或阻挡你,那么马上可以放弃出走计划。然而一切那么顺利,你踏上北行列车,在某个城市某个房间,那男人焦躁地等待你的到来。为了躲避别人的视线,你假装看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座位旁边坐着一个老男人,你怕他跟你搭讪,故意用报纸挡着他,火车前进不知穿越几站,老男人要下车了,他站起来拿架上的行李,这时你看见他的脸“爸爸!”警骇与大叫令你醒来。
如果父亲代表权威与禁制,那么我梦见小祖母源于何种情愫?在梦中我们谈了一些话之后,意识到她早已死去,我问她:“你去的所在咁会艰苦?”她说:“拢艰苦。”她的影像如同电影的淡入镜头慢慢消失,我奔回老家她住过的房间,犹能感到床上竹席之冰凉,坐在床上翻抽屉找寻有关她的身世资料,结果只找到一张她当艺旦时的照片和一纸卖身契,纸上墨迹清晰,字字映入眼中。
一直没有放弃追寻小祖母的身世,从母亲或邻人的口中得来皆枝枝节节。最近我读一本有关台湾早期艺旦的研究书籍,不自觉地在里面找寻小祖母的影像,企图拼凑她从未描述的一生。从小送给邻里当养女,十岁被卖到酒家,立下契字:……立找尽根手膜字人谢亮,三重埔仙境宫百番户居住,有亲生女一。名玉琴,年纪已经十岁,因家中贫苦,日食难度,前向过郡城外陈月凤宫胎借七五银伍拾大元,今再找尽去七五银贰拾伍元,二次合七五银柒拾伍元,一找杜绝,永无后悔,其女交付银纸前去掌管使唤,为妓女,艺妓听业主裁。保此女系是亲生女儿,与房亲他人无干,若女子不受凤教训,听凤转卖他人,毫不敢出头阻挡。此系同媒三面言议明白,甘愿各无后悔,如有风水不虞,此亦天命。空口无凭,令立找尽根手膜字壹纸,合前胎字一纸,共二纸,付执存照,登门进财,万事如意,手膜甘愿。
艺妓多由鸨母延请老师到家中授课,从九岁、十岁开始学艺,除学唱曲之外,也弹琵琶、扬琴三弦,有时也让她们读书识字,训练酒量、交际手腕,待至十四五岁时,开始随养母南下各大城市,一般称为“饮墨水”,因为中南部地主多。第一站通常是台中,做上一两年,然后南下,待个三五年,等人面熟了,再选恰当的时机返回台北,整修艺旦间,高张艳帜。艺旦到中南部的主要目的是积蓄资金,打通人面,等到累积足够的阅历和名声,就在台北正式开张。当时文人有诗:
云情雨亦未曾过,十五轻盈艳冶多;
一坠火坑千万丈,护花无计奈花何。
未解终身坠爱河,朝朝喜自画双城;
可怜身似琵琶大,也抱琵琶学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