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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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饕说事(3)

本人对此就有体会。数年前,一同事将其母所做八宝饭带至单位与同仁共享。食毕,众皆交口称赞,唯我不知深浅,据实提出两点不足:“猪油略少,豆沙微酸。”做八宝饭,荤油一定要用足,这样才能凸显其香糯,否则不如去吃切糕。家制豆沙因放糖不够,往往容易发酸,对口味影响甚大。此评价反馈过去,招致同事母亲的一声高叫:“别人都说好,怎么就他的嘴那么刁!”这当头棒喝使我顿悟,原来自己竟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一小撮。此后禁绝臧否,遂渐有敦厚之声。

饮食圈外的刁嘴,更是不受人待见。过去朝廷为匡正时弊,专门设有御史之类的官职,其职责就是如实反映情况,“逞刁”。最高首长虽明白此乃江山稳固之根本,但事到临头依然很少给这些人好脸色看。明朝皇帝私下称这些言官为“乌鸦”,逢到打屁股,下天牢,砍脑袋这等“好事”,乌鸦们往往首当其冲。即便是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明君,对诤臣魏徵的聒噪其实也很烦。据《大唐新语》载,“太宗尝罢朝,自言:‘杀却此田舍汉!’文德皇后问:‘谁触忤陛下?’太宗曰:‘魏徵每庭辱我,使我常不得自由。’皇后退,朝服立于庭。太宗惊曰:‘何为若是?’对曰:‘妾闻主圣臣忠。今陛下圣明,故魏徵得尽直言。妾备后宫,安敢不贺?’于是太宗意释。”亏得李世民的老婆长孙皇后是个明白人,不然他可能真的把魏徵这面“镜子”给砸了。

尽管生存环境恶劣,刁嘴却始终不曾灭绝。因为大千世界,总有一些非要大嗓门说话的杠头,死不悔改。2003年闹“非典”,便可以见到他们的踪影,其作用无须多说。世界多些刁嘴,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虽则有的人也许不那么高兴。

京菜籍贯

京城有一怪,多名厨,少名菜。

1983年,商业部搞过一次全国名厨技术表演鉴定会,由各方专家在人大会堂现场品尝,现场打分,最后评选出全国最佳厨师。记得当时的评委,除了烹饪圈内的高手,还有溥杰、王世襄等见多识广的食客。最后评出的10名最佳厨师中,北京一地就占了四个,有康乐餐馆的常静(女)、丰泽园饭庄的王义均、北京饭店的高望久和陈玉亮。京城多名厨,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北京这些名厨的看家本事,却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菜。常静的参赛作品有炸瓜枣、桃花泛、翡翠羹,标明就是江南风味;王义均表演的则是葱烧海参、清炒鲍贝这些正儿八经的山东菜;高望久师承川菜名厨黄子云,奉上的是三元牛头、开水白菜、口袋豆腐;陈玉亮则是谭家菜传人彭长海的徒弟,黄焖鱼翅、罗汉大虾、柴把鸭子是其拿手好戏。谭家菜虽然是在北京成的名,其滋味却主要取自苏粤,创始人谭宗浚、谭瑑青的籍贯更远在广东南海。京城少名菜,由此亦可见一斑。

即便是眼下人们公认的京城名菜,如果按创立人的籍贯确定其归属,也很少能留在北京名下。京菜中最著名者,莫过于“两烤一涮”:全聚德的挂炉烤鸭,烤肉宛、烤肉季的烤牛羊肉,外加东来顺的涮羊肉。这“两烤一涮”的创始人,除了烤肉季的季德彩是通县人氏,属顺天府管辖,与北京城沾点边儿,其余全是外来人口。不但“外”,而且“穷”,搁到现在,大概就得归入“盲流”。

烤肉宛的先辈,来自河北大厂,原来靠摆摊糊口,属于“马路游击队”。东来顺的创办者丁德山,原籍河北沧县,先前境况更惨,弟兄三人最早靠走街串巷卖黄土为生,勉强算个有业游民。北京城过去全是土路,大街之上积满浮尘,皇上到宫门之外遛达遛达,事先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不然就得成了土猴儿;一般人家到了冬天也要买黄土,掺在煤面之中摇成煤球,以此取暖。因此京城三百六十行中,有卖黄土这一行。直到1903年,丁德山才在东安市场支了个摊儿,卖点熟杂面和荞麦面扒糕;1914年,才正式挂出东来顺羊肉馆的招牌。至于大名鼎鼎的全聚德,创办人杨寿山也不是北京人氏,祖籍河北冀县的杨家寨,十几岁时,因家乡遭灾无法维持生活,杨寿山跑到北京谋生,起初在前门一带趸点儿生鸡生鸭零卖,积攒下一点本钱后,才在清朝同治三年(1864年)年创办了全聚德。算下来,这已经是100多年前的事儿了。

不仅掌柜的如此,这些饭馆的当家厨师,也多为外地人。以全聚德为例,挂出招牌之后的几十年,负责烤鸭的师傅总共只有三个,单线联系,代代相传。最早的师傅姓孙,据说曾经在宫廷里伺候过皇上,烤鸭子就是由他引入全聚德的。孙老师傅临退休,把手艺传给了蒲长春。蒲长春干到70岁,准备回家养老时,又将手艺传给了张文藻。时为1932年。三代烤鸭高手,一水儿的胶东人。如果当时有哪一个心里不痛快,撂挑子回家,或是查户口时没有就业许可证被清退回乡,烤鸭子没准就成了烟台一带的名菜,再没北京的份儿。幸好当时还不兴就业许可证。

北京人为什么让这么多外地人掌管自己的嘴巴?大概是环境使然。北京尽管是中国四大古都之一,但是论物产,比不得江浙两广,论庖艺,也难有太多说道。在此建都的契丹、女真、蒙古乃至清代的满族,以前长期游牧渔猎,于饮食上并不甚讲究。元代饮膳御医忽思慧所著《饮膳正要》中所列菜肴,有炒狼汤、熊肉羹、獭肝羹、马肚盘,还有什么乌驴皮汤:“乌驴皮一张,捋洗净,右件蒸熟,细切如条,与豉汁中入五味,调和匀,煮过,空心食之。”这类玩意儿,吃个稀罕凑凑合合,其味道则未必佳。

满族入关在北京安营扎寨后,也带来了一些特色食品,像血肠、包儿饭,还有什么四大酱:炒黄瓜酱、炒胡萝卜酱、炒豌豆酱、炒榛子酱。炒黄瓜酱的做法为:“将黄瓜洗净,切丁,用精盐拌匀,腌出黄瓜里的水分,滗出不要。将瘦猪肉也切成细丁。将熟猪油倒入锅内,置于旺火上烧热,放入肉丁煸炒至干,随即加入葱末、姜末和黄酱炒二至三分钟,待酱味浸到肉中后,放入黄瓜丁、绍酒、酱油、味精略炒,勾芡淋油即成。”味道似乎还不错。不过,天天都是四大酱,人难免会变成咸菜。所幸的是,北京人于饮馔上并不排外,只要是好东西,不管本地外地,统统揽入麾下为我所吃,这才使京菜增添了不少成色。

如果当时官府以保障本地就业为由,将外地人外地菜一概轰出城门,北京人现在大约只好啃窝头,喝豆汁儿,连臭豆腐也没得一块吃。因为王致和据说也是外地人。

“小星”别用

“慧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这是《诗经·召南·小星》中的一章。在古人看来,此诗之意为颂扬后妃之德。汉代郑玄便认为,“小星”即众多无名的星,用以比喻周王的众妾。南宋朱熹的看法近似:“南国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故其众妾美之如此。盖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遂言所以如此者,由其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深奥之极。

今人解释则迥然不同。根据袁梅的译本,《小星》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官吏,由于日夜奔波,辛劳不堪,所发出的愤懑之声。此章的意思是:“微光闪闪的那些小星,三三五五嵌在天东。匆匆忙忙起早赶路,日日夜夜要去从公。我的命运实在不同。”虽说诗无达诂,但这一解释似更为确切,无须添油加醋便说得通彻。不过,后妃之德说虽属牵强,但流传于世后,“小星”遂成“妾”之别称。世上不少似是而非的说法,一旦出于圣人名人之口,改也难。今姑且沿袭之。

小星者,出身多不甚高,没有过硬的关系可倚仗,因此纵然靠着卖“嗲”博得一时宠幸,但总觉不甚牢靠,时有危机感。汉代的李夫人出身倡家,入宫之后深得汉武帝刘彻的宠爱。后来患了重病,刘彻前去探望,她把头藏在被窝里交待后事,死活不让皇上再见其容颜。李夫人的姐妹数落她不该如此,惹恼了皇上,自家兄弟再无法得到关照。她却说:“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以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这番话,说得实在深刻。也实在凄惨。

因此,小星总想着改变命运。现成的路就是想方设法由“小”变“大”,挣蹦成一家之主或是一国之主。不过,能像武则天、慈禧之流,最终改元登基或垂帘听政的,毕竟少之又少,多数人还是脱不开“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的结局。不过,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就是事人以“食”,用好吃好喝博得青睐。此路虽然走着艰辛,于“色”上也有些相克,其成功率却更高些。须知,饮食与男女,虽然同为人之大欲,但是颜色难免渐衰,厨艺却可精进。靠真本事吃饭,胜算无疑更大些。

《晋书·列女传》记载,汝南李络秀待字闺中时,安东将军周浚一次出猎遇雨,跑到李家躲避。“会其父兄不在,络秀闻浚至,于一婢于内宰猪羊,居数十人之馔,甚精办,而不闻人声。”周浚见李络秀食色俱佳且办事干练,遂生迎娶回门主持家政之心,不过“大星”已有,只能为妾。为了光大门户,李络秀说服父兄,同意了这门亲事,终凭自己能力和三个官居显位的儿子,使“李氏遂得为方雅之族”,自己也免却了“爱弛恩绝”的慨叹。

小星于中国饮食文化的发展居功厥伟。民国初年京城有四家贵府菜享有盛名。军界的段家菜,银行界的任家菜,财政界的王家菜,还有就是谭家菜。段家菜可能是当过“执政”的段祺瑞家的馔肴,他在清朝曾官居江北提督,卸任后从驻扎地江苏淮安聘请了一些名厨随行供馔。其余两家则不知所云。这前三家贵府菜均未流传下来,唯独谭家菜历久而不衰。衰盛之间,便可看出小星之大作用。

所谓贵府菜,多因主人嘴刁而囊中充盈,遂聘请名厨用大把银子堆积而成。一旦贵府不贵,庖人星散,众人殚精竭虑所创之名菜名点,则顿成绝响。谭家菜本来也面临这一危机。谭宗浚、谭瑑青父子费数十年之心血,融南北菜肴之精华,使谭家菜名声鹊起之日,也就是谭家吃得典房质物,难以为继之时。所幸的是,谭家之主厨者并非外人,而是“内人”——谭瑑青的三姨太赵荔凤,因此名厨虽散,绝技犹存,历经周章,终传后世。

赵荔凤出身贫寒,只是因为菜烧得好,才被谭家纳为小星。这在当时是一种风气。清人笔记中就记载,粤人赴京为官,往往找一二善烹饪女子为小妾,以供家乡饮食。谭家祖籍广东南海,对此自不陌生。赵荔凤初到北京时,谭家家境尚可,因此她在掌握了谭家祖传烹饪技艺的同时,还向家中名厨学了不少本事。待到谭家落败,为了生计,她挑起了对外营业的重负,从上灶到采买,诸事一力承担,终使谭家菜声名不堕,黄焖鱼翅、清汤燕菜、蚝油鲍片、扒大乌参等佳肴,至今脍炙人口。

赵荔凤如此卖命,皆因有婚姻和利益为纽带。今人办事,自然断不可以收“星”为手段,但相关人等利益同样需要考虑。不然,难免成为“段家菜”。

调味要义

世上很多事情难有标准答案,什么东西好吃便是一例。比如蛇肉,广东张三认为美味之至,湖南李四觉得不过如此,北京王五表示尚可忍受,而陕西赵六则判定不如狗屎。至于西洋的约翰,则可能来上一句:“这种东西还能吃?我的上帝!”

除了原料,东西南北各色人等于口味上的要求更是千差万别,所谓众口难调是也。

虽说众口难调,在有些场合还非调不行,那只好使劲想辙。最常用的法子是把可能遭致各种人反对的用料和味道全部舍弃废除,只留下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内容。曾在报纸上看到一篇介绍国宴的文章,其烹饪原则即是如此。为了让亚细亚欧罗巴亚美利加的各国来宾都能受用,人民大会堂国宴创立了“堂菜”风格,上席的川菜要少麻辣,苏锡菜品要少放糖,“以清淡、软烂为主,口感嫩滑、酥脆、香醇,以咸为主,较温和的口味辅之”。国宴咱虽然无缘参加,去人大会堂参加各种活动时倒是尝过几次“堂菜”,用料十分考究,但滋味确如此文中所说的那样,温文尔雅,中正平和。无强辣,无大酸,更无凉拌鱼腥草、油炸臭豆腐干之类的嘎味儿。亏得办国宴的地方不多,不然饮食王国大概就剩下王国而无饮食了。

在饮食上其实还有一种调适之道,而且更为简单有效,那就是弃众口而尊一人。其他人一边凉快去,照说话算数的人的口味办事就齐活儿。唐朝诗人王建深谙此理,其《新嫁娘词》云:“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刚过门的儿媳妇,不按婆婆的口味行事,能行么?小叔子小姑子再满意也是白搭,所以必须抓住主要矛盾。方履新职,要讨当家人欢心,那捷径自然是找到与一家之长最亲近的人细细讨教,探究其喜好什么,口儿咸口儿淡。

王建没当过新媳妇,也未必下过厨房,他能把这调味中的门道写得如此贴切,应该是把为官要诀套用过来了。这烹政两坛之中,本来就有不少相通的地方,要不怎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既要让“婆婆”满意,就必须处处顺其心思行事,有时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为厨之道也是为官之道。汉语中用来比喻独自占有而不容别人分享的东西,有个词叫“禁脔”。这其中还有典故:“晋元帝渡江,在建业,公私窘困。每得一豚,群下不敢食,辄以进帝,项上一脔尤美,人呼为禁脔。”由此后人便以禁脔形容为美好的事物。又引申为他人不得染指之物。原来,这“禁脔”只不过是猪脖子上的一块肉。北京人称这个地方为“血脖”,因为杀猪时要从脖子处一刀子捅下去,血涌出时便在此处肉中积存。这血脖是猪肉各部位中最不成样的一块,肉老质差,肥瘦不分,即便在三年困难北京买肉凭本的时候,也只是用来绞肉馅儿,不然卖不出去。如今市场上已然不见踪迹。

这晋元帝司马睿放着里脊臀尖不吃,非要把这血脖当宝贝,今天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众多御厨未必不知道这“禁脔”滋味其实不佳,但圣上既然好之,便装傻卖呆,由他去享用。因为说了实话,可能招来祸灾。司马睿准备称帝时,一个叫周嵩的上书劝他先整备军事,收复失地,根基稳固之后再称帝也不迟,结果差一点被砍了头。这就是说实话的下场。政坛的事情难免影响到烹坛。糊涂人不明白,明白人又不得不装糊涂,于是便有了“禁脔”,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衣”。

为婆婆做羹汤自然要多些规矩,如果自己吃饭,则还是本色一点为好,犯不上非要向圣贤高官名人的口味看齐。一来这样做你也成不了圣贤高官名人,二来弄不好自己的肚子还要受罪。

北京有一传统小吃豆汁儿,得到过许多名人的推崇。梁实秋认定,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北平人。还有人写文章说,当年老佛爷在颐和园的时候,就有专人照看豆汁儿锅,熬制时要小火,砂锅,先将一小勺生豆汁儿入锅,见开后再放入一小勺,如此豆汁儿才稠乎,喝起来更有滋味。至于老佛爷是否喝过豆汁儿,没说。

祖父给老佛爷唱过戏的梅兰芳大师,倒是个豆汁儿爱好者,在上海唱戏时还让人从北京乘飞机往上海捎,一次要带四暖瓶。不过,喜爱梅派的人如果在饮食上也追随先贤,非要把豆汁尝上一尝,等于没事找“禁脔”吃。这豆汁儿是绿豆制作淀粉之后留下的浆水,味道强烈,酸中带馊,一下子就能喝惯的人,少。曾有外地人慕名到京城小吃店点豆汁喝,刚抿了一口便直皱眉头,悄悄把服务员叫过说:“这东西不能卖了,已经变馊了。”服务员冷冷地回答:“这东西,原本就是馊的。”

世上什么东西好吃,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要寻美味,必先得把自己的嘴巴真正当成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