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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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饕说事(1)

吃饭趣闻

人们活着需要吃饭,然而吃饭却不仅仅是让人活着。中国古人已然认识到吃饭具有广泛功能。祭祖礼神,期友会亲,报上励下乃至安邦睦邻,往往都要好酒好肉地来上一顿,似乎只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死死活活各色人等腹中涨饱嘴上流油,社会方可安定,天下才能太平。因此,中国改朝换代之事虽不少,但承办官饭的光禄寺之类的机构却要始终留存,碍难裁撤。

既然吃饭并非仅仅为了活着,自然需要建章立制,以更好发挥其功效。其中有些属红头文件,载于各朝典章,更多的则是民间习俗,需要细细体察。弄不清其中名堂者,请人吃饭,往往砸锅。

据《清代野记》记载,道光年间,扬州某知府(从四品)的夫人(汉人)想宴请两淮盐运使(从三品)的老婆(旗人),帮丈夫在官场上出把力,因知道旗人规矩多,特意请了一个满官守备(正五品)的老婆当陪客。

没承想,这顿饭吃了个颠倒颠。主宾一见陪客,立即双膝跪安,得其允准后方敢坐下。待到吃饭时,本该入上座的运使妻又忙着为守备妻送箸斟酒,当起了碎催。守备妻则据案大啖,毫不客气。“席散客去,守备妻欣欣然,运使妻悻悻然,知府妻则惶惶然。”原来,守备妻为旗主,运使妻是旗奴,虽然发达了,也不敢和主子分庭抗礼。此乃旗人之规矩。知府闻听此事,连忙前去谢罪,“而运使终以此存芥蒂焉。”这顿饭,纯粹是瞎吃。

饭桌既然连着官场,席面之上便难免遇到各种尴尬事,这倒为某些人施展才艺提供了舞台。

清朝末年,湖广总督张之洞与湖北巡抚谭继洵不对付,一次两人在黄鹤楼上吃公款时,又借着酒劲儿戗戗起来。谭说武汉江面宽五里三分,张非说是七里三分,督抚二人相持不下,在场僚属难置一辞。

此时,坐在末座的江夏县知县陈树屏举手发言说:“江面水涨,时广为七里三分;水落,即狭至五里三分。制军就水涨言之,中丞就水落言之,两贤皆无讹。”张、谭闻之,抚掌大笑,一场僵局就此化解。似这等善解人意者,何愁进步?

吃饭,还是考察干部的绝佳机会。

据《新世说》记载,曾国藩驻军安庆时,有一乡下亲戚前来求职。曾大人见他老实本分,十分喜爱,将以任事。没想到,一顿饭过后,老曾便要打发此人回老家。该人连忙询问原因,答案竟然是他将饭碗中的一粒稗子挑出来没吃。

老曾说,你小子是农民出身,非富非贵,可刚刚不干农活儿个把月,就讲究起来,不适合当官,“吾恐子之见异思迁,而反以自累也”。该人连连悔过,曾国藩这才给了他一个差事——管理自家的菜园子,以后见他和下人一道把菜种得有模有样,确有改过行动,方以他事畀之。

此人接受吃饭教训,做事处处小心,最后竟然当上了布政使即主管经济的副省长。看来,稗子作用不可小瞧。

吃饭,还有协助官员断案之功效。

清代诗人张问陶任莱州知府时,一次奉命审讯一名屡屡翻供的巨盗,限期三天结案。张诗人于是索要佳酿一瓮,肉干一盘,坐炕上自斟自饮,一边和案犯扯闲天儿。连续三日,日日如此。

到第三天太阳快下山时,张问陶态度突变,下令撤去酒肉,招呼刑具,疾言厉色地对案犯说,三日之中,我问你的只是年龄居址及父母兄弟家中琐事,而你的回答却是前后矛盾,迥不相符,“琐事如此反覆,况正案耶?如再敢饰言强辩,我即将三日所答琐事,以证汝之反覆,虽严刑处死,亦不为过!”

该盗遭此突袭,难于招架,只得招供画押。案遂结。

其实,比起张诗人问案来,还有更经济之法,即去酒肉,长吟诗。清嘉庆年间任四川简州主官的宋霭若就这么干过。

其时简州也有一积案猾贼,软硬不吃。于是宋某取锦笺十幅,诗韵一部,与嫌犯挑灯夜战:“贼无言,先做绝句一首,再讯之。贼无言,继作五七律各一首,又讯之。贼无言,乃作短古一首。贼竟无言,更作长七古一首,朗诵不已,遂不复讯贼。”诗,吟到三更时分,贼,终于抗不住了,热泪横流,全盘招供,“自言不畏严而畏清也”。

在《眉庐丛话》中记录此事的况周颐分析,该贼之所以坦白,是“静夜闻咿喔声,其为不可耐,有甚于桁杨刀锯”,不如索性招供,免得活受罪。此种滋味,虽非贼人但常听空洞无物之咿喔声者,当有切身体会。

无怪乎,中国之明白人要讨伐“党八股”!

食之白话

自打中国人吃饱肚子之后,世上便红了两种人——美食家和健身教练。前者教你如何吃得更有滋味,更有品位;后者呢,则帮你把肚子里的脂油折腾掉,接下去再吃。两种人你来我去地一通忙活儿,就能把GDP抬上去一截。

虽说有助于扩大内需,但相对于工程师、教师、记者这些专业人士,美食家还属于弼马温一类,不入流。故而无专门机构负责其资格审查,职称评定,证件核发,就连上岗培训之类的赚钱买卖,都没人鼓捣。因此,如果有人操持个全国食协什么的,承揽此类业务,应该很有发展潜力。不过其中麻烦事也不少,光是联系主管单位,确定主席级别,研究接纳多少个小叔子小舅子小姨子,就得折腾到猴年马月。因此,暂且还没人尝试此事。

尽管不入流,美食家好歹也得有个入选标准。对此,《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是:“精于品尝菜肴的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有一人,虽然精于品尝菜肴,但是除了吧唧嘴,并未公开发表过任何意见;或者只是回家后将吧唧感想偷偷写出,塞到炕洞里,这样的人,充其量只是馋嘴,绝非美食家,因为其水平无人知晓。要想成为美食家,除了善于辨味,还必须另有一功——白话,能够用嘴或用笔表述自己对菜肴的具体感受,并广而告之。只有得到大众认可,美食家的地位才能确立。吃喝之外的各“家”,其实也差不多。

尽管“美食家”的出现只是晚近的事,但懂吃喝会白话之人,古已有之。宋代的苏轼,明代的李渔和清代的袁枚,均为个中高手。《老饕赋》《菜羹赋》《闲情偶寄》《随园食单》,至今仍为白话经典。此类人物,历代还有不少。据《清稗类钞》记载,清代江苏有一陆茶坞,于饮食便极为讲究。“他处有宴会,膳夫闻座中有茶坞,辄失魄,以其少可多否也。”能把厨师吓得失魂落魄,足见陆某人的舌头确实厉害。可惜,这个陆茶坞只顾和膳夫较劲,未曾将吃喝心得写成专著出版,时至今日,其名已然不彰。

古人在吃喝之后顺便白话一通,多属自娱自乐,少有功利之心,但无心之发泄,有时也能撞上大奖。据《武林旧事》记载,南宋时的太学生俞国宝,在西湖边上多喝了二两,借着醉意在酒家屏风之上涂抹了一首《风入松》。词曰:“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湖边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不曾想,这首词被太上皇赵构在西湖溜达时看见了。太上皇读后甚为赞赏,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于是将“明日重携残酒”改为“明日重扶残醉”。赵构虽然政绩不佳,文学底子却不错,此词略作改动之后,意境确实大不相同。酒后乱哼哼的俞国宝,也因这番白话,“即日命解褐”,脱却布衣当官去了。太上皇虽说已不理朝政,安排个把人还是小菜一碟。

俞国宝提前解褐当官,好处自然是大大的,但于伙食却小有损失,因为宋代太学馒头即肉包子是很有名的。岳飞的孙子岳珂,便写过《馒头》诗:“几年大学饱诸儒,薄枝犹传笋蕨厨。公子彭生红缕肉,将军铁杖白莲肤。芳馨正可资椒实,粗泽何妨比瓠壶。老去牙齿辜大嚼,流涎才合慰馋奴。”太学是宋代最高学府,因而也称大学。太学馒头出名,与宋朝另一个皇上的白话有直接关系。据说宋神宗赵顼一次到太学视察时正赶上饭口,便顺带检查了一下学生伙食,并吃了一个馒头。吧唧了一阵嘴后,神宗感觉味道不错,于是高兴地说:“以此养士,可无愧矣。”从此,太学馒头便名扬天下。

不过,如果进行白话测评的话,赵顼和岳珂的得分都不会太高,因为他们对于肉包子的描述,不是太宏观就是太抽象,难以让人舌下生津,口腹躁动。梁实秋先生对早年间北京东兴楼的韭菜篓即韭菜包子,也有过一番白话:“面发得好,洁白无疵,没有斑点油皮,而且捏法特佳,细褶匀称,捏合处没有面疙瘩,最特别的是蒸出来盛在盘子里一个个的高壮耸立,不像一般软趴趴的扁包子,底直径一寸许,高几达二寸,像是竹篓似的骨立挺拔……馅子也讲究,粗大的韭菜叶一概舍去,专选细嫩部分细切,然后拌上切碎了的生板油丁。蒸好之后,脂油半融半呈晶莹的碎渣,使得韭菜变得软润合度。像这样的韭菜篓端上一盘,你纵然已有饱意,也不能不取食一两个。”这才是真正的美食家。

北京人把说话不着调叫作“瞎白话”,瞎白话之人便是白话蛋。由是观之,饮食圈内外,都有不少白话蛋。有的地位还挺高。

胡嚼文人

中国的古人常给饮食做招牌的,一为皇帝,二为文人。前者用其贵,后者借其雅。普普通通的红烧肉,一改名叫成“东坡肉”,吃进肚里都有“大江东去”的感觉。

论起来,文人也确有这种资格。比起一般人,文人更讲究吃喝,也更重视吃喝。唐朝新科进士高中之后,第一件大事便是集资筹款,在长安的杏园举办宴会,向主考谢恩,与同年结识;待到通过吏部的考试(关试),取得做官资格后,进士们还要在曲江边举行盛大告别宴会,吃喝完毕,泛舟游乐,然后各奔东西,当好官或是当坏官,发大财或是发小财。曲江关宴比现在的明星演出还有吸引力,皇上会登楼看热闹;“长安仕女,倾都纵观,车马填咽,公卿家率以是日择婿矣。”看来除了吃喝玩乐,这曲江关宴还是个婚姻速配的好地方。

比起一般人,文人还更精于品味,并喜欢公开发表意见,哼哼。有的吃要哼哼,如李白的“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没的吃也要哼哼,如杜甫的“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每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这青精饭是道家发明的保健食品,将南烛木(又名乌饭草)叶子捣烂,取其汁液浸米,将米九蒸九晒,再添加一些滋补药材,然后食用。其色青绿可人,又有丰富营养,据说久服可以益寿延年。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做过膳部员外郎,侍奉武则天的饮食,因其家传,杜甫也应该是会吃的主儿,只是后来囊中羞涩,求美食而不得,才会向李白发牢骚(此诗是写给李白的),才会有“朱门酒肉臭”的慨叹。

自诗仙诗圣以降,文人谈吃论喝之风绵延不绝,其间还有不少专论专著问世,如李笠翁的《闲情偶寄》,袁子才的《随园食单》。这也算是中国一大特色。林语堂说过:“中国人领受食物像领受性、女人和生活一样。没有一个英国诗人或作家肯屈尊俯就,去写一本有关烹调的书,他们认为这种书不属于文学类,只配让苏珊姨妈去尝试一下。然而,伟大的戏曲家和诗人李笠翁却并不以为写一本有关蘑菇或者其他荤素食物烹调方法的书,会有损于自己的尊严。”

正因有这样的传统,中国饮馔才会拿文人说事儿,也才有了各种以文人命名的菜点。什么云林鹅、眉公饼、笠翁糕、组庵鱼翅、潘先生鱼、马先生汤……拥有冠名权最多的是东坡居士。除了人们熟知的东坡肘子、东坡肉之外,还有东坡腿、东坡豆腐、东坡玉糁羹、东坡芹芽脍、东坡墨鲤、东坡酥……足可以开上一桌。其中有多少是东坡先生原创或是品评过的?又有多少是后人附会的?说不清。比较可信的是玉糁羹,有东坡题诗为佐证。不过,这玉糁羹虽然名字挺好听,又有东坡先生亲自推介,今天却没什么人欣赏。因其味道太寡淡,只是清水煮蔓菁、萝卜,再加点米粒而已。看来,文人对中国百姓肠胃的影响力不是无限的。

比起皇帝,文人要给饮食做招牌,条件更严格。谁都知道慈禧其人其事,可仿膳的小窝头还是要拿她编故事,吃的人也认账。文人则不同,除了要有专业水平,还要有操守。最为典型的就是周氏兄弟。鲁迅的一篇小说,招惹来多少家“咸亨酒店”“孔乙己酒家”,据说什么地方还有“鲁迅饼”在卖;周作人谈吃的文章其实也很有味道,但饭馆却不见有知堂菜、知堂羹出售。盖因知堂先生曾给日本人做过事,大节有亏,自然不被认同。因此,一入文人行列,便须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不然连招牌也没得做。

中国文人精于品味,也喜谈吃,但大都是君子——远庖厨。袁枚能把烹饪说得头头是道,又是二十须知,又是十四戒,自己却未曾掌过勺,只是空谈而已。他的家厨一死,便没有美味吃,只好大哭。现在的文人,在撰文谈吃之外也能做上几道菜。不过,多数人写吃的文章要比烧出的饭菜更有滋味,毕竟这才是本行。因此,拉文人给饮食做幌子,应用其长而掩其短,如此才不致漏底儿。

说这些话,是因为前些日子回了趟高邮老家,得知当地居然搞出了“汪氏家宴”,依据便是老爹汪曾祺诸篇文章中所涉及的食物及做法。呜呼!汪氏老头儿虽然号称美食家,也确实会烧几样菜,但实在还不具备举办家宴的水平。硬把他的作品当菜谱看,比着葫芦画瓢,效果可想而知。其实,要搞“汪氏家宴”也简单,只要把当地的饮食精华归拢起来,放到汪曾祺名下就行了。这样肯定能出彩,因为高邮的饭菜确实好,比汪曾祺做得好。

因汪氏家宴,做胡嚼文人。

文余杂碎儿·续胡嚼文人

近日偶翻《扬州食话》一书,才发现“汪氏家宴”居然已进入扬州四大名人宴之列。另外三宴是少游宴、板桥宴和梅兰宴。真不知老头儿在世的话,会作何感想。是心中窃喜,还是说一句“瞎扯淡”,还是兼而有之,心中窃喜,但要说一句“瞎扯淡”。很可能是第三者。因为能与秦观、郑燮这些文学前辈为邻,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梅兰芳大师也是他认可的京剧泰斗,但是这家宴之事,却实在有些那个,用其孙女的评价就是——搞笑。因此场面上总得有个态度。

据该书记载,《汪氏家宴》菜单是:

冷菜:扬花萝卜拌海蛰、蒲包肉、凉拌荠菜、茶干丝、腐乳炝虾、酱鸭、五香螺蛳。

热菜:朱砂豆腐、油条揣斩肉、椒盐虎头鲨、蒜头烧鲇鱼、炒米炖蛋、油炸鲹鱼。

汤菜:咸菜慈菇汤。

汪氏家宴的其他菜肴,还有茨菇炒肉片、黄芽菜炒肉丝、车螯烧乌菜、车螯烧豆腐、蚬子炒韭菜、野鸭烧咸菜、荠菜馄饨、松花蛋、五香卤鹌鹑、凉拌枸杞头、荠菜春卷、醋溜皮蛋、风鸡、酱鸭、莼菜汤、炒灰菜、马齿苋包子、梅干菜烧肉、炝莴苣、苋菜秸臭豆腐、回卤豆腐干。

这汪氏家宴,是老头儿家乡高邮人以他文章中提及的菜肴,结合高邮乡土菜肴,制作而成的。对此,我们几个子女早有所耳闻,知道是此家宴是老头儿在家乡的一些朋友和崇拜者极力催生的。老家的一些亲戚对此还有些愤愤,认为应该听取他们的意见,也应征得我们几个子女的认可。其实,这倒是大可不必。因为这本来就是让文人给饮食做招牌的事情,不可过于认真。太认真,就入了魔障。你就能肯定东坡肘子会得到苏轼老先生及其后代的认可?

汪曾祺的孙女从小在爷爷身边,培养出一张刁嘴,看过家宴菜单不禁问:“里面那么多菜我怎么都没见过?”作为汪氏后人,我也实在是惭愧,因为这些个菜肴,多数只是在老头儿的作品中品尝过,却没有得见真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