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以闲适、幽默、性灵、平和著称,在他的生活之中,他喜欢喝茶,也喜欢咖啡。想象林语堂在阳台上,夹着烟,或者喝茶,或者咖啡,这样源于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的饮料是否仅仅是某种嗜好的巧合,也许是他“两脚踏东西文化”融合的有力注脚。在林语堂的生命之中,咖啡是后来才进入生活的,而关于茶的记忆,应该从他小时候就开始的,在他笔下的“东湖”这个平和坂仔的乡村,他的父母经常招呼过往的樵夫喝茶、聊天。那时候,作为交往的介质也好,作为体现热情的方式也好,林语堂对父母的泡茶、喝茶已经有了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象。
但这仅仅是孩童的某种记忆而已,林语堂对茶的真正感悟是他成人之后,“我以为从人类文化和快乐的观点论起来,人类历史中的杰出新发明,其能直接有力的有助于我们的享受空闲、友谊、社交和谈天者,莫过于吸烟、饮酒、饮茶的发明。”于林语堂来说,茶这时候已经不是纯粹的某种解渴的饮料,饮茶已经成为社交上一种不可少的制度。至于“只要有一只茶壶,中国人到哪儿都是快乐的”和“捧着一把茶壶,中国人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这样的感受,则是上升到某种很高的境界了,品茗于他就是必不可缺少的文雅之举。
林语堂以为茶和烟、酒应该是同属于一个文化氛围的,他认为它们都有3个共同点:一是有助于人类社会;二是都不至于一吃就饱,可以随时吸饮,在吸饮同时聊天谈心;三是都是可凭嗅觉来享受的东西。由于有了这样的感受,林语堂就有了对品茗的讲究,他认为享受这3件东西也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须有适当的同伴,还须去找寻适当的环境,喝茶友伴不可多,环境宜静。“茶需静品,而酒则须热闹。茶之为物,性能引导我们进入一个默想人生的世界。”“如果此时身边时而有儿童在旁哭闹,或粗蠢妇人在旁大声说话,或自命通人者在旁高谈国事,即十分败兴,也正如在雨天或阴天去采茶一般的糟糕。”并且他认为“茶是凡间纯洁的象征,在采制烹煮的手续中,都须十分清洁。采摘烘焙,烹煮取饮之时,手上或杯壶中略有油腻不洁,便会使它丧失美味。所以也只有在眼前和心中毫无富丽繁华的景象和念头时,方能真正的享受它。”唯有在这种神清气爽,心气平静,知己满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领略到茶的滋味。他还近乎苛刻地认为“采茶必须天气清明的清早,当山上的空气极为清新,露水的芬芳尚留于叶上时,所采的茶叶方称上品。”
林语堂认为“只有富于交友心,择友极慎,天然喜爱闲适生活的人士,方有圆满享受烟酒茶的机会。”自从宋代以来,一般喝茶的鉴赏家认为一杯淡茶才是最好的东西,由此可见“君子之交淡如水”并非容易的事情。
真正鉴赏家常以亲自烹茶为一种殊乐。林语堂也不例外,是个注重过程的人。“烹茶之乐和饮茶之乐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子,用牙齿咬开瓜子壳之乐和吃瓜子肉之乐实各居其半。”
“茶炉大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郑重地扇着炉火,注视着水壶中的热气。他用一个茶盘,很整齐地装着一个小泥茶壶和四个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将贮茶叶的锡罐安放在茶盘的旁边,等水已有热汽从壶口喷出来,谓为将届‘三滚’,壶水已经沸透之时,主人就提起水壶,将小泥壶里外一浇,赶紧将茶叶加入泥壶,泡出茶来。”这样的茶就可以喝了。这一道茶已将壶水用尽,于是再灌入凉水,放到炉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以上所述是我本乡中一种泡茶方法的实际素描。”林语堂对家乡泡闽南功夫茶的过程做了详尽的描述,才有了“茶在第二泡时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这便是著名的“三泡说”。这样的泡茶方式林语堂也明白是指鉴赏家的饮茶,而不是像店辅中的以茶奉客。这种雅举不是普通人所能办到,也不是人来人往,论碗解渴的地方所能办到。这样的品茗方式和林语堂讲究闲适的生活息息相关,不知道因为有了讲究闲适才爱上功夫茶,或者因为闽南功夫茶的悠闲助长了他的闲适生活,只是在细酌慢饮之中,闲适、平和的纯粹人生态度和文化格调才从历史深处款款走来,笼罩在林语堂睿智的身影上。以至于他罗列了茶的享受技术包括10个环节,甚至感觉凡真正爱茶者,单是摇摩茶具,已经自有其乐趣,有了“好茶必有回味”、“一切可以混杂真味的香料,须一概摒弃”等深得茶艺真谛的语句。
越过林语堂有关喝茶的论述,目光向历史纵深跨越,从林语堂关于喝茶的妙论,自然就想起了苏东坡这个林语堂最为喜欢的人。在苏东坡存世的诗文及书法作品中,“茶”字多次出现。苏东坡爱酒,也嗜茶。爱酒,就是热爱世俗生活,热爱世俗中的喧嚣聒噪谓为入世;嗜茶,就是喜欢追求精神自由,喜欢红尘外的寂静空灵,谓为出世。既热爱世俗生活、又追求精神自由,苏东坡这种入世和出世相互交融的生存方式,彰显了千年以来中国文人骨子里的共性。苏东坡骨子里的特性是否影响了挚爱他的林语堂,也许没有真切的答案了,但不容讳言,林语堂关于喝茶“三泡”论的审美趣味多少承着苏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一句的思路。也许是历史的传承,也许是巧合,但世事如烟,许多人物已经成为过去,茶却留了下来,茗香留存不仅仅在唇齿之间,也在历史故纸的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