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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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皮箱”

1

亚纱在等待着我的脚步声,将我引往从大门进入起居室的那扇门扉(打开了的门扉里面,只见榻榻米房间的令人怀念的矮桌上,备有镇上老字号点心铺的栗子馅点心)相反方向的储藏室。被保管在这里的、阿亮逗留期间听过的CD和音响设备旁边,放置着母亲的“红皮箱”。昭和(〖注〗 昭和天皇在位期(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的年号,取自于《书经》“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之句。昭和八年应为公元1933年)八年,母亲已经与家父在东京共同生活,但也是因为两人继承四国的家产之事因家父的缘故而延误下来,母亲便去了上海,探望出身世家的儿时好友,此人与身为商行职员的丈夫同驻上海并在那里生产,母亲就此历经一年也不见返回。这只“红皮箱”,便是家父前往迎接并一同回国时,母亲带回来的物品。

这皮箱购入时不是新货,听说这是委托日本人经营的书店购买的半旧不新的物品,虽说猜测不出陈旧到了什么程度,不过,成为家母的物品后,她曾细致地做了维修。皮革表面尽管出现裂璺并剥落开来,却仍然残存着泛出黑色的红色。箱子尽管不大,较之于现今女性所用之物,却是坚固得出乎意料。

“锁已经不起作用了,所以用绳子捆扎着。妈妈去世的时候,我确认过里面的东西,直到这次你回来,从没打开过这只箱子。在妈妈还活着期间,每年都要晾晒,即便现在有点儿气味,也不至于惹得你不愉快。现在就解开绳子看看吗?”

“还是带回‘森林之家’再看吧。”我说道。

“即使寄送到爸爸这里来的信函中,特别是令人尊敬的先生寄来的邮件里,也包括书籍和浅淡颜色的绘画,而爸爸用铅笔添加的注解正在消失。将夫君说是不仅绘画,所有资料全都彩色复印的话,会复制得比眼睛看得更清楚,就请他那么去做了。复制好之后,髫发子会从松山给取回来。”

且说我将终于能够自由观看的“红皮箱”放置在二楼的卧室兼工作间的南面窗边,解开绳索后,由于皮箱上用于固定的金属配件早已散失,上盖便自然滑落下来。看似沉重的物品位于箱底一侧,将其刚刚捧起,箱子便歪斜过来磕碰在腿上,原来那是三册大开本图书。我不知道麦克米伦(〖注〗由麦克米伦(Macmillan)于1843年创办的英国出版社,主要出版教科书、文学、科学、法律等专业书籍。美国的同名出版社是英国总社于1896年成立的分社)版的“The Golden Bough” (〖注〗 即《金枝》)共有多少卷,总之,这里有三卷。那是家父生前的事了,家母曾经说过:你爸爸从高知的先生那里借阅的书呀,写着世界上所有的事。说的就是这三本书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曾在学生时代买了从简约版翻译过来的岩波文库图书。

书就只有那么多,我最先着手浏览的是母亲的日记,这让我回想起把G笔尖蘸水笔(〖注〗 较其他笔尖柔和,亦分为软G笔尖和硬G笔尖,适合于绘制线条)浸在小号墨水瓶中、背对着我这边的母亲的背影。在数度与家母发生冲突的一个和解期,我曾让亚纱把布封面的小型本(是在我承诺不把记载于其中的内容写入小说之后)拿了出来。现在,被收入皮箱里的共有十五册,拿出来的便是这其中的几册。母亲虽然知道亚纱的所为,那时却对此事予以默认。

当时,由于阅读那些日记,得以了解到孩童时代的自己所感觉到的、与家人同样重要的那位女性的相关情况。住在可以俯瞰峡谷的高地上那家宅院里的独生女,便是家母的朋友,我们称呼她为“上海阿姨”。她在中国生活期间寄给仍在家乡的我母亲的信函,被母亲详细抄写下来,构成了日记的主要内容。

早在战争时期,我便喜欢阅读《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其后,家母把大米装入用配给的军用布袜做成的小口袋,带上它造访了处于空袭威胁之下的百姓家里,用其换来几册岩波文库图书,我从中发现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我来说,这两册图书便成为最先奠基的文学基石。前者是母亲的一位朋友赠送的,她只在村里的小学和家母同班学习,与留在峡谷里的家母不同,她从松山的高等女子学校升学去了东京的女子大学。我从这本日记中知道了这些情况。

于是,我决定首先重新阅读自己年轻时显然曾跳着读过的这一册,将手伸向用更新一些的彩色印花纸装帧的、更新一些的日记,然而,家母总是沉迷于被“上海阿姨”的来信唤起的、令人眷念的回忆的细节,并没有提及我想要探索的、家父的过去直至一九四五年这数年间所发生的事情。毋宁说,母亲像是为了将她生活中与父亲相关的部分都用橡皮擦抹去,才写下这日记的。

在这期间,我更为广泛地着手研究“红皮箱”,由于直至第一天的深夜都在读着家母的日记,因而开始研究时,已经是翌日的下午了。

我把“红皮箱”中的物品相应做了归类,铺摊至桌上、书架以及地板上,视为重点的信函类尚未从复印店取回来,母亲基于私下兴趣而收集的零零碎碎且像是有趣的物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开书架下格的大开本厚书(比如“The 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注〗 即《简明牛津英语词典》)两卷本)掀开其中任意一页,将长时间搁置的报纸以及杂志的剪页等因折痕脆变而难以完好打开的那部分夹放于其中。陈旧脆变甚或破碎的部分,则从背面用透明胶带粘接起来。总之,对于那些内容明了的新闻报道,隔三跳四地浏览过后即叠放在书架上。

这些报道包括“伦敦海军裁军条约”、“侵犯统帅权问题”、“生丝大暴跌”、“农村负债四十八亿日元”,还有“雾社事件(〖注〗1930年10月27日,台湾雾社(现为南投县仁爱乡)高山族民众针对日本殖民统治发起暴动,日本统治当局动用飞机、大炮等现代兵器进行残酷镇压,杀害高山族民众1000余人,另有200多人被迫集体自杀)”等社会性、时事性报道,都是发生于一九三〇年的事情。也就是说,在我降临人世的五年前开始,母亲便表现出她的这种关注。母亲所看重的朋友去了上海之事;最重要的是母亲深受朋友来信的影响之事;还有母亲本人的中国之行以及在那里逗留之事。倘若父亲不尽力将她接回来,眼下的我就不会实际存在!我还记得,从母亲那里像是听着不可思议的残酷的童话故事或是久远往昔的物语故事一般听到的、超过八百人的台湾原住民挥舞着竹枪、木棒和番刀举行暴动的往事……“札幌啤酒”那摩登而日本式的半裸女人的彩色广告(而且有一种特殊印刷的感觉),则让我从记忆的角落里回想起与家母有关的往事--相当于这家公司创建者的权威人士与“上海阿姨”的娘家有着往来关系,家母年轻时也曾见过此人。对于涉及“上海事变”的十多页以照片为主的剪报以及“奉天的满洲国建国祝贺”的新闻报道,我也有所记忆。身材分外高大的中国人静静游行的照片。“林白(〖注〗林白(Lindbergh,Charles Augustus,1902-1974),美国飞行家)二世的尸体被发现”的报道。多年后我曾读过一篇随笔,是莫里斯·森达克(〖注〗 莫里斯·森达克(Maurice Sendak,1928-2012),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漫画家,著有绘画本《外头那边》、《胡萝卜种子》等)(受这位童话连环画天才的“被偷换的孩子”主题的启示,我写了同名小说)追忆幼儿时期随父母外出、恰巧途径一座报栏并在其间看到幼儿尸体照片时的情景。当时,我之所以被虚假的记忆所袭扰,以为自己也曾见过这幅照片,大概就是因为读过这篇报道的缘故。

依据右上角用铅笔写着的报纸名称和日期,我整理着自己出生之前相关事件的报道,在这过程中,头脑里浮现出有关再度开始写作“水死小说”的新设想。从选择这些剪报的方法中,可以看出一个方向性。且不说家母期望与否,这种选择方法不正表现出受其影响的家父对于同时代的关注方向吗?此后,自己要将与这一切相通的记述,从寄给家父的信函或是为此而写的回信中找出来。倘若能够以此为具体线索进一步深挖下去的话(我决定还要精细地再度解读家母的日记),我曾经抱有的构想,将《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重叠于写在其中的、当地民众的传说之上,面向家父曾视为生死之事的现代史的方向而展开的这种构想,不就有可能如愿以偿吗?

我的父亲当然以他的风格思考着同时代的历史。然而,基于这种思考而制定的举事计划,却向着近乎可怜的滑稽结局演变。他因独自(只有古义在陪侍?)乘其驶入洪流的舢板颠覆而水死。这位水死之人随着河底的水流而浮而沉,与此同时,尽管是并不很长的人生,他也经历过其晚年和青春的各种阶段。将这些局面一个个地放入小说中讲述,应该是可能的。最终被漩涡卷入水下之时,他能够听到这首歌:

da wischt mir die Trnen mein Heiland selbst ab.

Komm, o Tod, du Schlafes Bruder,Komm und führe mich nur fort;我甚至唱出声来,尽管是低声。

2

翌日,我将“红皮箱”中所有物品在书架上摆放完毕,正在那书架前坐着,穴井将夫离开“穴居人”的年轻演员们,来到我这里露面。与其说这些年轻演员是在收拾彩排中使用的照明器具和音响设备,毋宁说他们是在将各种器物搬到一楼进行整理。穴井说道:

“长江先生发现有趣的东西了吗?这可不是在催促您告诉我呀!”

“你怀有好奇心也是当然的,只是目前处于区分内容的阶段……”

“我们从早晨就开始干的那些都是力气活儿,女演员则去参加研讨会。由于已经告一段落,髫发子说是能否请长江先生抽出点时间。

“原准备由她顺道送走剩下的演员,然后让她在松山办完事情,可是她打电话询问留置在文具店的资料之事,却与对方因彩色复印部分的价格过高而发生了争执。因此,我要前去交涉此事。女孩子们也一并带走……只把髫发子一人留下来。”

髫发子已经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厅里等候着:

“因为请您观看了的彩排之事,亚纱说是要对长江先生说出自己的考虑。于是我随即表示,那就请你这么做吧!您听了亚纱所感到的担忧了吗?”

“听过了。不过亚纱并不是在征求感想,只是在述说她自己的想法而已。”

“亚纱也曾对我说,还是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才好。说是长年以来,哥哥是个习惯于讲述自己意见的人,因而难以中途沉默下来……“穴井将夫呀,甚至想把您的小说全貌用自己的手法改编成戏剧,他已被您如此强烈地深深吸引。与此同时,他也有着年轻一代的批判意见。由于是包含着这种因素的关注,我当然希望运用他的方法论来演戏。

“将夫的批判和关注,与我对长江先生的感受方法一致,不过也存在着分歧。我对于这次演出《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非常热情,却也存在着疑惑。而且,在排练期间的后半部分,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起来,这是实话。举事的军队正要从峡谷出发之际,孩子也唱了。扮演孩子长大成人后的角色的那个人物如此呼喊着父亲的话语:天皇陛下,请您亲自用手拭去我的泪水。死亡呀,快点儿到来!永眠了的兄弟之死呀,快点儿到来!天皇陛下,请您亲自用手拭去我的泪水……“坦率地说,这种场面是我所厌恶的部分,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呀,在彩排的准备阶段,我们询问过将夫,演到此处时,我们是批判性地表演呢,还是无论那位用稚嫩的嗓音唱歌的孩子也好,合唱的军人也好,乘坐木车、已是癌症晚期的指挥官同样如此,全都滑稽且怪诞地表现出来呢?将夫这样回应道:你打算如何饰演那孩子的母亲?因此我问道,可以把她那冷笑式批判的话语给说出来吗?

“于是将夫发怒了,说是咱为什么必须充当长江的战后民主主义的信童?他当时试图让我理解的是这么一回事--在长江身上,存在着与那种教条主义的政治感觉所不同的、面对更为幽深郁暗的日本人感觉漫溢而出的部分。因此,咱对《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抱有兴趣。咱还预感到,在他的‘水死小说’里,那东西会更猛烈地漫溢而出。

“然而,我在实际演出《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过程中,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感动。就这一点而言,这与亚纱所感受到的东西也是相通的,我们被引发了共鸣。若是说起对什么地方产生了感动,最主要的,是参加那首德语歌曲大合唱的您在发自内心地歌唱。

“我倒不是因此而表明我通过巴赫的歌曲而被绝对天皇主义、国家主义所魅惑。因为很快就会说到,我正是从对其怀有根本性厌恶的情绪出发,继而参加‘穴居人’戏剧活动的。我呀,知道您为了反对走向超国家主义的回归,尤其在随笔等文章里,一直在全力与之争斗。尽管那样,您在孩童时代毕竟经受过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这种情感体验目前也还在以这种形式复苏……我想说的是,受到此事的冲击,我在自己内心里发现了对不同于此前的您的关注,而且,将夫的戏剧中存在着让我如此这般的力量。

“于是,我想要说说自己的本源性体验,那是关于靖国神社的体验。这么表述,好像自己是个对靖国神社非常熟悉的人,其实并非如此。我曾于十七年前被伯母领着去了靖国神社,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从那次以来,就再也没去过那里。然而,这唯一的一次体验,在我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存在。请让我把这一切说下去。

“我的伯母呀,她丈夫是文部省土生土长的官吏,也不知道是被丈夫所感化,还是反过来丈夫被伯母所影响,这对夫妇都是右派。伯母的祖父身为海军中将而战死。十七年前,把我带到靖国神社去的,就是这位伯母。

“而且,不是应邀参加靖国神社举行的仪式什么的,而是与伯母随着参拜的人流在神社院内向前移动。在那过程中,伯母止步停下,开始向其祖父的英灵祈祷,由于伯母热烈地长时间持续着那祈祷,我在她身旁羞愧地低下头去,却被巨大的声音惊吓得抬起头来,发现此前人潮汹涌的地方空了出来,在这块空间里出现了至今也无法忘记的情景。

“在那之前从不曾见过的那么巨大的旗帜在迎风飘扬,白布的正中央是鲜红的圆圈。虽说知道这是‘太阳旗’,那种巨大还是很特别,让我感到害怕……那面旗子之所以飘动,是一个将旗杆举在身前、身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在操弄。巨大白布中央有着红色圆圈的旗子猎猎翻卷,完全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旗子在移动,一个穿戴着旧军队的军服、军帽(从军帽后沿垂下的帽裾披展在肩头)的男人站立于其后,他拔出长长的军刀高高捧举着,然后说着像是誓言的话。那些话语虽然被缓慢地反复说着,我却不明白其意思……“然后,我就呕吐起来。伯母试图用从胸口掏出来的东西摁住我的半截脸,可我却以冲开这东西的势头一直不停地呕吐着。伯母就脱下短外罩,包裹被呕吐物弄脏了的我的上半身,冷酷无情地将我押解出去。那个挥舞着军刀的军人于是追赶着犯下如此不敬之过的我,不仅仅是我,伯母好像也有这种想法,我们拼命地奔逃而去……“这就是我所经历的靖国神社,而且是仅此一次的经历。然而,在那之后的十七年间,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次经历。高中毕业后,我从事过小小的工作,后来又数度更换职业,受那里的同事所邀请,观看了‘穴居人’演出的戏剧,于是考虑假如用这种方法能够进行思考的话……就在从事那里的事务性工作的同时学习戏剧演出。在此期间,仍然继续思考着已然纠结成疙瘩的靖国神社一事。说实话,当时我完全不了解长江先生的创作工作。不过,将夫以您为主题持续制作着他的作品,我就在观看这些作品、自己也参与其间的过程中,阅读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的剧本,从而邂逅了最为清晰的长江先生的世界。

“其后的事情,您大致都知道了。从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将夫就得到塙导演的青睐。因着这个关系,他好像也曾见过几次长江先生的夫人。听说塙导演曾对将夫说:好好读读长江的《日常生活的冒险》(〖注〗 1963年2月,大江健三郎开始在《文学界》杂志连载长篇小说《日常生活的冒险》,至翌年2月结束)!将其制作成电影时,斋木犀吉这个角色非将夫君你莫属。虽然那部电影没有摄制,将夫却把对他这一代而言已是以往作家的长江先生的作品,从初期开始反复阅读,这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已经体现出成果,现在还要推动将夫进一步设想--对长江先生的小说全貌进行概括,这就使得将夫把剧团的根据地转移到了松山。

“转移过来后,他随即领着我拜访了亚纱,由此开始了我们的工作。亚纱接受了我们,还让我们在‘森林之家’召开了‘穴居人’的研究会。在这期间,亚纱告诉将夫,长江先生正在构思总结其毕生创作工作的小说,要回乡从令堂的遗物中整理出相关资料,同时制作确定小说开首部分之细节的创作笔记,将会在‘森林之家’逗留一段时间。

“‘水死小说’,就是它!将夫兴奋地说。亚纱的话语只是一些片断,可是通读了您最近所有作品的将夫却表示自己也热衷于作品中被引用的诗人,这其中大概存在着与将夫相通的东西吧。

“我就在想,假如长江先生果真在如此近旁生活的话,我就能够向话剧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原作者请教他对靖国神社的事是如何思考的,能够向他讲述那个问题对自己而言又是何物。我是那种一旦有了想法就付诸行动的性格,便决定请求长江先生尽早来到这里。然后就是埋伏的经过了,而且,由于那个完全真实的偶然,事情比预想得还要顺利。”

清晨,在运河边的自行车专用道路上,支撑住我那正要向后倒下的上半身,用富有弹力的一条腿承受了我全身的重量……我也曾做过种种想象,究竟用什么姿势才能够做到这一切。我沉默着……“不过,将夫说是在长江先生身上,还有一种与彻底支持战后改革的教条主义所不同的、幽深郁暗的日本人感觉,我对这些话放心不下,目睹在我们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彩排上忘我唱着德语歌的长江先生,我也产生了新的感受。因此,今天就想对您先说说这些话。”

“如果没有特殊事由,亚纱是不会与新结识的人充满热情地开始做某件事的(可是一旦偶尔如此,便会全力以赴地做下去),坦率地说,我呀,对亚纱想要跟随你前行之事抱有兴趣。”

“将夫一直在说,亚纱在这片森林里支持着母亲,就是在支持长江先生的工作。我也感觉到,亚纱是那种为了其他人而真诚操劳的人。”

“可是,亚纱好像不太清楚你想要前往何方,我觉得这一点也很有趣。”

“亚纱在这里,让我心里有了依靠。不过呀,我本人对于自己将去往何方也不太清楚。是将夫培养了我,今后我也会与他的戏剧活动联系起来前行,因而我也是在这条线上承接了亚纱的厚意。

“尽管如此,我却预感到或许迟早会离开将夫的路线而开创新的事业,因为将夫毕竟是男性。我觉得,这一点好像也被亚纱看了出来。亚纱曾告诫我:即便对于长江,最好也不要期待他对将来紧要关头的行动会施以援手。就这一点而言,由于自己不是男性,倒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指望……“亚纱接着对我说,虽说如此,自己这个人还是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经常为此做一些斡旋工作,让哥哥相应地支出一些费用,不过,哥哥最能发挥的作用,还是作为小说家(或是作为也能够写剧本的人)的作用,希望你也能恪守这条底线。

“就这样,我把自己尚未清楚的事一一告诉了亚纱,在这过程中,对于亚纱所说的她本人的情况也留下了深刻印象。最初,亚纱讲述了有关长江先生的事情,说是哥哥虽然是个乐天之人,有时却也会烦恼后悔并陷入沉思苦想,永远在为以往的事而后悔。从孩子那时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其实自己也是这样。不过,自从与‘穴居人’建立关系以来,尤其是其后与髫发子以及年轻女性深入交往期间,觉得自己好像在超越那种性格。首先,自己注意到这些年轻的女性们没有在后悔,她们甚至更不介意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否会成为将来后悔的根源。而且,她们当然以往也不曾后悔。实在是轻松畅快、果断干脆。自己被这一切打开了眼界,决定改造自己的性格。

“年轻姑娘们不后悔。她们不会因为现在所做的事而担心将来是否会后悔。那么,对于年过七十的自己来说,就更是如此!关于现在的事,将来的自己会后悔。决定尽可能地作出补偿。然而还有那个时间吗?没有。就连像样地为之后悔的时间恐怕都没有。所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随着髫发子她们的计划前行。亚纱表示,自己就这么下了决心。她还说,虽然并不认为随着髫发子而行,自己就能够成就什么新的事业,却也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如果哥哥与髫发子产生对立的话,自己将站在髫发子这边。由于出生于农村的老户人家,亚纱并不触碰交谈对象的身体,只是如此这般地把小巧的右手伸至我的肩头侧旁,这情景一直印在我的眼底。”

翌日清晨,我仍然在架子上归置着从“红皮箱”里整理出来的物品,不时挑出显眼的资料重点阅读,这时,将夫送来亚纱委托他处理的彩色复印件。

“昨天,劳烦您面对髫发子的独角戏,谢谢您。说实话,我一直为此而提心吊胆。大致说来,髫发子如果只是把话剧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批判为崇拜靖国的极端民族主义的话,那就失去了前来与您对话的意义。因为髫发子表示,在这次彩排中,将要举事的青年军官以及少年,任性地以尊崇天皇的心情,歌唱着赞颂Heiland(〖注〗 德文,救世主之意)的歌曲,在演出到这里的时候,长江先生真的在感动地歌唱着……目睹此情此景,她想要询问那是怎么回事……然后呀,说是您倾听了她的那些话,于是对您的不信任也就基本消除了。髫发子还说,自己并不仔细倾听对方的讲述,亚纱说长江先生也是如此,可是……就我的戏剧方法而言,不管是什么人的发言,都要将其视为运用各种思维方式进行思考的人们中的一人的思考而听取,以便在舞台上再现不同人物的自我表现。我反反复复地使用那种方法,这有点儿悖论的意思,她在‘穴居人’里一直发挥着作用。”

“即便髫发子是二十几岁时加入剧团,可在这短暂的年月里,她就在这个共同体内如此清晰地表明了自己呀。”

“在这一点上,她很特别。也不知什么缘故,髫发子拥有的影响力不仅及于比自己年轻的那些人,还影响到稍许年长一些的女性。髫发子成为‘穴居人’正式演员也才五六年,却影响她身边那些二十来岁的女演员制作了一部作品,是个三十分钟左右的话剧,安排公演后受到观众的欢迎。剧名叫做《扔死狗》,对这个剧名,您有些印象吧?

“当然,那还是在‘穴居人’的根据地仍设在东京近郊的卫星城市(〖注〗原文源于英文bed town,表示大都市周边只用于居住而没有产业功能的住宅区)那个时期。每天一大早,年轻演员或步行或跑步,都在尽力锻炼基础体力。您也在为了健康而步行,那个时期,东京都以及临近区域的地方自治体都开始建造那种场所。与此相同时期,郊外新迁居民兴起养狗的热潮,带着狗出来散步的妇女们与正参加训练的剧团演员们发生了冲突。一伙热衷于跑步的年轻人,对那些带着狗出来散步却站在跑步路线上闲聊的妇女表示了不满,认为这是个妨碍。虽然他们只是这种程度的反应,参加训练的这伙年轻人中相当于头儿的角色是髫发子,她却对于领着狗的那些妇女的习俗和行为产生了兴趣。

“于是髫发子就构思,出现了一股势力试图压制那些带着狗散步的妇女,她根据这个构思编织出戏剧的剧情,那就是基于参加训练的剧团年轻演员所讲述的内容,把焦点置于妇女们对此进行反击的方法之上,以此来推动剧情,这就是髫发子的做法。在她的剧情设定中,反击之际,那些妇女侮辱男人们的相关形容,全都是围绕着公狗的话语表述,这一点显示出了髫发子的才能。男人们为之迎战,他们的势力和啦啦队位于观众席。占据着舞台的女人们组成各自牵着狗的人群,面向男人们,她们一齐扔出用塑料袋包裹着的狗粪进行战斗。髫发子使得争斗进一步升级,开始把自己的狗扔了过去,制造出这么一种高潮。当然,越过观众席扔过去的狗和粪都是人工制品。

“剧名强调出这一点,髫发子命名为《扔死狗》,啊哈哈!”

抗议越南战争的市民性批判运动在欧洲达到高潮时期,在君特·格拉斯的一部关于西德青年阶层的现场报道一般的小说里,一个年轻人提出在公众面前烧死爱犬的计划。我想起这段存留于心里的内容,便将这个回忆也说了出来。

“柏林的大学生如果真这么做的话(实际上也是可能这么做的),就会成为社会性丑闻吧。‘穴居人’的《扔死狗》也遭到了来自爱犬团体的抗议,身为剧团负责人的我可被叫了出去呀。虽然我表示了要‘自我约束’,髫发子的小团队却并没有沉默。在调换上演的那家剧场里,说是要维护小剧团表现自由的女性们蜂拥而至,她们很有可能把狗粪或是死狗扔到出面协调的我的身上来。我就为这而如此这般地操劳着。”

“因而‘穴居人’将要分裂?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吧?”

“‘穴居人’内部的男人们也为事态的发展而觉得有趣,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出于这种感觉而参加戏剧演出活动并以此为乐的。只是,在髫发子身上……靖国神社即是其中一例,她有一种绝不退让的东西。就这一点而言,她仍然是独特的。”

“亚纱身上也有这种东西,可是这个亚纱却被髫发子给迷住,而且今后想要追随髫发子前去她所向往的、她真心打算做某事的地方,我也相信这是确切无误的。”

“亚纱这个强有力的伙伴已经形成了,可是她们两人所认准的对象,该不是长江先生您本人吧?这么说来,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语调像是与己无关似的。不过,通过与髫发子交谈,我在重新认识长江先生小说的过程中构思的戏剧里,核心正在形成,这也是确切无误的。

“在我早先的构想中,要围绕您的作品全貌多次采访,可是即便在构想中设定了古义这个主题,焦点还是比较模糊。髫发子希望把这个问题直接与长江先生的‘水死小说’之进展联系起来。”

“实际上正在这样演变,在目前这个阶段,我并没有因此而为难。”

“可是,假如髫发子超越了亚纱的好意调控,在髫发子与长江先生之间也就可能产生纠纷吧……嗯,不过直至目前为止,髫发子从未采取让‘穴居人’的活动陷入困难境地的冒险主义。

“比如说,因为她呀,从不曾策划在靖国神社的境界内演出简化了的《扔死狗》之类的节目。只要您协助我们,我们就能够以髫发子为先导,把‘水死小说’的戏剧化构想向前推进。对此,我也转而变得乐观起来了。

“可是,这所有一切都存在以下问题……长江先生基于新资料而奔向‘水死小说’,从而为我们的‘水死小说’戏剧化指出方向……“一切都取决于您解读‘红皮箱’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