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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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戏剧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的彩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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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以为在峡谷里安顿下来后,很快就会从亚纱那里收到母亲的“红皮箱”。然而,亚纱却在“穴居人”的成员面前说是不用着急研究皮箱中的内容,只是把我在大约四十年前寄给她的“水死小说”序章的草稿及其相关资料返还给我。那时,亚纱正和母亲一起生活。她表示,在我将要带回东京去的“红皮箱”里,有一些她为纪念母亲而需要复印的东西。

打开收下的纸袋一看,只见远远少于我记忆中的分量。几种文学草稿另作别论,依照小说形式而整理的部分不足二十页的四百字稿纸,处于刚刚誊清序章起始部分的阶段。当年我便把这些东西寄给了母亲,为了寻找将小说从这里发展下去的资料,便嘱托母亲,如果她存有朋友和熟人们寄给父亲的信函类,或是父亲为写回信而起草的底稿,则请她让我阅览这些资料。纸袋里还有被归整到“红皮箱”里的我的信函,这些信函用橡皮圈扎在一起,当年是我直接寄给亚纱的,用以宣泄我的愤怒,因为家母扣留“水死小说”草稿且不告诉我任何有关资料。于是我在信里表示,我撤回自己的请求,寄去的草稿即便烧掉也无妨。既然家母的态度是这样,那么我就不使用任何资料,还要把小说的叙述者与自己割裂开来,以精神病医院收治的三十来岁的男人胡说的妄想为故事而写下去。在那个故事里,父亲不是水死,而是遭到枪击而死。由于这与事实不符,你也就无法将这个故事当作以家父为原型的小说而阻止出版了吧。然而我所描述的,却是家父精神层面的真实。我就用那样一部作品取代“水死小说”,以《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之题名发表在文艺杂志上了。其后便是要不要出版单行本的交涉,我与家母(还有亚纱)之间的(用其后我们的说法则是)“断绝关系”持续了数年之久……且说在“水死小说”序章的草稿里,依据写这草稿期间一直做着的梦,我记述了发生于一九四五年的那件事:

平日里由岩石隔开的浅水滩上群聚着鳉鱼的地方,此时由于发大水而成了岔河,那里漂浮着一条舢板。我从石墙的墙根下踏入昏暗的水面,趟着河水向已经上了船的父亲走去。河水竟然深至胸部,这让我为之吃惊。浸泡在冰凉河水中的胸部皮肤,呈横线状粘附上漂浮着的带有芒刺的草籽或是羽虱什么的,传来阵阵刺痛。我顾不上拨开这些东西,只是用胸部分开河水向前趟去。洪水发出轰响。

时至深夜,雨水停歇下来,从云缝中显露出来的满月,映照出舢板尾部父亲那笔直的脊背。唯有脑袋,却猛然垂在胸前。在他的对面,宛若小山一般奔流而下的河水反映着光亮。挣扎着趟到舢板边时,便在推动舢板的同时翻滚到父亲身边。我按照头脑中不断反复着的顺序和步骤分开水流向前方趟去,估算着自己胸部与舢板之间那淤滞着的水面的距离。

由岩石形成的岔河往这边流淌,父亲先行乘上停靠在岔河里的舢板,用缆绳固定在石墙上的一长串球根木桶顺着岩石忽上忽下地漂浮不定。缠绕在固定于石墙中的金属构件上的缆绳已经松弛,我想把这缆绳绷紧,正要转到那里去的时候,却觉察到身后有动静而扭头向后看去,只见船头已冲入急流的舢板被猛然冲走,身着国民服(〖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按照当局相关规定,在日本曾被广泛穿用的、近似于军服的男式服装)的父亲翻倒在船舱里。在他的身旁,面向这边的古义死死抓住舢板的船帮,脸上显现出某种表情。水流这时冲得我站立不稳,我便拽住那连接着球根木桶的长绳。

我已经淡忘了曾在四十多年前的草稿上写下、现在也还在梦中生动出现的古义那个梦境。而且,我还研究了谙熟于心的、那个梦境(虽说是同一个梦,却也因我做梦时的身体状况而有所差异)临近结束时的场景,再次断定每次做梦时,总会看到梦境中的古义显现出某种表情。

我开始把将夫提出的、既是普通人物又是超越性存在之古义的意义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我嘱托亚纱,除了需要送到松山复印的“红皮箱”中的资料外,把这份草稿的影印本也一并交给将夫。

其后第三周,两个年轻人驾驶箱形客货两用车把将夫和髫发子送到我这里,同车到来的亚纱向我介绍了他们,我因那两个年轻人身穿的花哨套装而不知所措,据说那些年轻人随后还有“营业”活动。连接本州的大桥开通后,宇和岛为关西地区开车前来的客人设置了年轻艺人表演的会场。毋宁说,这对搭档叫做“助君&格君” (〖注〗助君和格君都是《水户黄门》故事中随同水户藩主德川光国四处巡游的家臣)的艺名正是冲着这个而取的。

“他们的技艺是前卫的。这个老掉牙的艺名当然是他们有意取的。因为从他们懂事时开始,电视剧节目就一直在播放《水户黄门》(〖注〗水户黄门是水户藩主、曾官拜权中纳言的德川光国的别称,百年以来,其为改革社会而巡游日本各地的故事屡屡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

“滑稽短剧的戏迷们呀,观看‘穴居人’的公演时,在与戏剧情节发展并不一致的地方却哄然大笑起来。”穴井说,“不过,这倒也说明戏剧中的陌生化处理产生了效果呀。”

把那一切整理成文字后,“穴居人”的成员花费不少时间对其进行讨论,充分确定了采访方向。这天上午的采访刚一开始,我便结合穴井将夫他们也已经读过草稿影印本的话题回答道:

“重新阅读草稿之前,我也没太重视古义在梦境中发挥的作用。你们探讨了将其改编为戏剧脚本的方向,明确了其中的意义。

“家母的俳句‘就如河水冲走般一去不还’这种说法中,在漫长岁月的苦心思考中简而再简的这一句……隐含着向儿子发出的询问,只要读到这一句的儿子即可明白。我把经常做的这个梦原样写入‘水死小说’起首部分,一直以来自己却并未过多思辨那一节中将夫所说的古义这个隐喻的意义,借助将要对你们进行的讲述,我本人想更清晰地弄清楚这个意义。

“我家那条舢板是军队使用过的报废品,是到父亲这里游玩的年轻军官带来的,我们称其为舢板,古义就乘上了父亲划向洪水中的这条舢板。

“这确实构成了我现在也还做着那个梦的梦境中的主要原型。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细细想来,那是因为我把看到古义乘坐在父亲的舢板上当作实有之事记忆下来的缘故。那一切便转换为梦境中的内容而呈现出清晰的形态。这并不意味着我在梦境中看到现实里不曾发生过的事物却信以为真。当时,我赶上家父乘坐的舢板,在把舢板推入河水主流的同时自己也应该爬上船去,却在这过程的紧要关头失败了。这是现实中曾发生过的往事。不是在家父水死之际,更不是在家父水死的尸体被送到家里之际,我随即开始虚构出来的想象。说起这一切后,就像很久以前我诉说古义回到森林里去了时一样,家母并不搭理我的话,当时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那个草稿中,作为成年后的小说家,我重新写了那件事。我想告诉家母,那可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件……却由于生性懦弱,将其整体都写成梦中记忆了(虽说事实上确实做过那个梦)。

“我继续讲述这件繁琐的事。成为梦之缘起的事件,作为事实是存在的。我记忆中的情景细节,全都扎根于现实之中。在这个国家战败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森林里暴风雨肆虐,河里上涨的大水终于变成洪水。如果登上我家所在岩头的突出部,即使现在也能够俯视到那条河,只是那里筑起了漂亮的堤坝,与以往的河流毫无相似之处。就在那天深夜,父亲乘坐舢板沿河而下并死于水中。这就是事实的基础。

“家母本人只能把这个变故作为事实接受。那句俳句就建立在这个认知之上。如同‘就如河水冲走般一去不还’那句俳句所表述的那样,家父便成了河水冲走。在如此这般水死之后,翌日晌午过后,家父被从下游运回到家里来了。

“也就是说,在这第一行和第二行之间,家母想要让我意识到:虽说你强调你父亲在发大水的河里顺流而去了,可是不管怎么说,遗体不是回到家里来了吗?!不是没有成为河水冲走吗?!而且,倒是你自己,一如文字所明确表述的那样,如河水冲走般一去不还。

“倘若回到第一行‘让古义攀上森林的准备都没做’这儿来,那就是在这样批判我了:你在那种状态下所干的事,无异于让阿亮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于令人恐怖的黑黢黢的夜晚的河流中被河水冲走。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倒也确实如此呀。接下去是我的诗行:‘在不降雨水的季节里的东京,/从老年及至幼年时期,/我颠倒时序 回想起往事。’”

“不过,长江先生您并不是屈从于令堂,而是在对令堂诗行里隐含的声音作出这样的回应吧?自己或许会被河水冲走,不过在被卷入漩涡之前,想要回忆起从幼年时期联接着当下的自己的所有一切。这样一来,从这诗句所显示的窘境中某些逆转或许也是可能的……否则,你是要显示自己的诗在如此明显地模仿艾略特的诗作吗?”

我示意已经说完,没有回答穴井将夫的询问。然而,髫发子并不停下录音装置,向我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所谓球根木桶,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与古义联接起来后,刚才所说的梦境,就成了古义这个插曲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想必今后还会经常出现,因此我会详细讲述的。当然,并不是说身为孩子的我如此看到了事物的整体,而是家父或许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吧,从其后的情况来看,这种说法是合乎道理的……“我父亲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他的生长之地(我觉得母亲是知道的),他在东京与家母邂逅相识后,两人便回到她的故乡开始共同生活,总之,他是在后半生几乎没有从事工作的情况下生活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说,他有闲暇时间,因而驻守松山的联队中的年轻军官们,在休假日里便经常来这里喝酒。父亲与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深入交谈呢?倘若查看‘红皮箱’中的资料,从军官们那位先生性质的人寄来的信函里呀,还有父亲本人的日记中,多少还是能够挖掘出一些相关内容来吧。我期待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总之,来自那些熟人和朋友的信息中,应该也包含着庶民层面的内容。家父预见到并不遥远的未来粮食短缺的时期将会来临。为了应对这个情况,他想出了奇特的手段。

“贯穿这座峡谷的龟川这条河的南岸有大片斜坡,当年那里全都是栗树林,目前也还在某种程度上存留着一些。我的外祖父呀,当年把山货运往关西一带,说是山货,也就是栗子和柿子。从某个时期开始,他鼓励生产栗子的农户们从事副业,在栗树之间栽培用作造纸原料的黄瑞香。

“黄瑞香呀,是印制纸币的纸张原料,那原料要交付给内阁印刷局,不过,此前需要采伐人工栽培的黄瑞香灌木并蒸熏和剥去树皮,把那树皮晾干打捆后便集中堆放在仓库里。直至这一过程,都还是农家人的工作。女人和老人把粗皮浸泡在河水里,再将其刮成真皮。

“不太公开劳作的家父设计了那台刮皮机械,向肥后守(〖注〗肥后守原为朝廷派驻肥后国(现为熊本县)的最高官员,后泛指用于加工材料和削铅笔的折叠式刀具)小刀产地订购了刀具,并把这种刀具大量储存起来,以防备战争期间钢材短缺。为使纯白的真皮适合于货车运输,需要按照规格压缩成型,然后再捆绑成包。家父设计了这台颇为大型的加工机械,甚至还获得了专利。他应该没经过那方面的专业学习,只是作为业余爱好者而有着那样的兴趣吧。我本人也经常被这种用现成工具做点儿什么的兴趣而吸引。

“那么,家父打算怎样度过粮食短缺的危机呢?他注意到栗树林那片斜坡上,一到季节就绽放得红彤彤的石蒜(〖注〗石蒜为石蒜科多年草,在日本亦被称为彼岸花、曼珠沙华等,古时由中国引入)。在战败前一年的秋天,从石蒜的季节结束之后直至第二年的……也就是说,直至在暴风雨之夜他死于水中的那个夏天的几个月之前,他难得地经营起一个实业。他先是向国民学校(〖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政府为推行国家主义教育,适应战时体制,培养所谓皇国国民,于1941年仿效纳粹德国,在全国范围内将普通中、小学改制为国民学校,其学制分为初等科六年,高等科两年。该体制于战争结束后的1947年被废止)的校长建议,让学校的学生们挖掘石蒜的地下根茎并集中起来。多少会付点儿报酬,孩子们都热衷于这项劳动。为存放栗子和柿子而准备的仓库,这时便堆满了鳞茎的球根(在我们乡下,把这种球根称之为HOZE)。

“母亲在我们家屋后用石墙圈起一片田地,家父便占用其中一部分建起了工厂。他用竹制水管引来溪水,安装了碾碎球根的机械(制造这类东西反正是他所擅长的活计),修建走下石墙的宽大石阶,把河岸较高部位分为两段,为在那里放置大量木桶而用混凝土加固。在筹措这些物资方面,父亲与军人们的交往发挥了相应作用吧。要把碾碎了的球根放在水中浸泡。在稍稍往下去的下游宽敞的河滩上,搭建起很多铺满草席的棚子,用来晾晒浸泡之物。

“即使孩子也知道,石蒜的地下根茎是有毒的,不过也曾有人食用过。人们在将其碾碎并放入水中浸泡的同时,加入从森林里采集来的药草解除其中有毒成分,以备饥馑时所用。听说,这些事都曾记载在我们这地方的古文献上。本来,采集这各种各样的药草是一种专职工作,身为这种专职人员的母亲和阿婆虽然发现了那些药草,却只能采集少许。父亲于是请九州的大学里的朋友研制了取代药草的化学物质。如果球根工厂开始发挥作用的话,大概就能够大量提供优质淀粉吧……“以我母亲为首,附近前来帮忙的那些人似乎都不真的相信有毒成分会被就此清除,不过生产仍在持续。在河岸的高处,装满球根碎料的木桶长长排列着。接下去,就是连降大雨的季节了。进展情况就是这样。”

“风雨大作之后天气放晴,满月从云隙间显露出来,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令尊驾着舢板驶入洪水汹涌的河流并溺死于水中。这件事本身是真实的,亚纱也曾保证过。但是,即使这确实是事实,那也仅止于此。用您的话来说,先行上了船的古义直盯盯地看着因动作迟缓而未能上船、仍留在原处的您,我想要说,这段话大概是梦中情景吧。”将夫说,“假如将其视为梦境的话,那就太有真实感了……“不过,我打算按照您坚持认为的那样,从那个十岁孩子在深夜里以大水为背景所看到的现实来演出。至于如何具体处理这个情节,还是放入此后对您的采访中再谈吧。我所考虑的古义是具有超越性的本质性存在,可以变成普通幼儿显现出来,我想把这里设定为绝佳的场景。”

2

这一天是星期日,可是为了让我亲眼目睹“穴居人”的工作情况,他们决定在“森林之家”为我彩排经过精简的戏剧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却由于两位青年骨干演员“助君&格君”承接的“营业”活动而延至下个星期日。正因为我看到穴井将夫身为“穴居人”主持者(至少是与髫发子共同主持)而拥有的领导力量之强大,感慨还存在着如此民主的地方,心情才特别舒畅。

彩排当天,清晨时分刚开始彩排的准备,那些年轻人就把汽车从林中道路驶入通往“森林之家”的私人道路,他们在那里停好车后来到屋里,在将夫和髫发子的指挥下高效率地干着活儿。把一楼让给这些并未对我特别打招呼的年轻人后,我闭门待在书库里。将夫从楼下喊起“时间到了”之后,我下楼一看,亚纱也已经到达这里。

只有我们两人是观众,舞台中央摆放着从二楼搬下来的行军床和餐厅的一把椅子,我和亚纱背靠隔断刚刚站下,将夫便站在舞台中央开口说话。这是在对我和亚纱解说剧情,他那自然且有力的语调,已经在通知我们,体现他个人风格的演出就要开始。

“读了您给我们的‘水死小说’影印本中的原型后,我和髫发子考虑,就以反复梦见小说开首部分之变故的那个人物的讲述而开始这台戏。背景中有洪水汹涌的河流,通往那里的岔河上漂浮着一条舢板,父亲背对着这边坐在舢板上。在前景中,直至胸部都浸泡在浑浊河水里的少年同样背对着这边。然后,在舢板的高处,唯有一人面对着这边的、也就是正面朝向观众的古义……就从那个场景开始。

“然而,您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调查‘红皮箱’并最终把‘水死小说’全貌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想要强化下一部新戏的细节而准备参考某些材料,目前正在重新阅读长江先生的全部作品。今天,我们将从已经完成制作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节选几个场景进行表演。

“第一个场景,是十岁的少年,跟随在他父亲……周围的人称其为长江先生的人物……身边,与从松山的联队开小差来到这里的军官们一道出征的场景。那个慢吞吞的哑剧(不得不慢吞吞,这是因为长江先生乘坐木箱小车的缘故),就在舞台的前景中展开。

“其实,这里的情景,与躺在舞台深处病床上那个患精神病的家伙所絮叨的往事同时展开。最初,那家伙几乎都是由用毛毯和床单包裹起来的髫发子扮演。病人的床边,有一个身着护理师(〖注〗在日本,大学毕业之后进入护理专业学校学习,最终通过国家考试后才能获得护理师资格)制服的女人对他的话语显现出怀疑却沉默不语。那人是由您也熟知的二人组合中的格君扮演。

“演出开始后,舞台深处病床上的病人将回想起一九四五年的夏天,他的内心活动就通过舞台前面那个少年(因为这位少年就是二十多年前的病人本身)讲述出来,您如果有意的话,长江先生,请您也模仿那些台词试着吟咏出来。因为我们忠实地一节、一节地再现了您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对于原著作家来说,您不会感到困难吧。那么,这就开始吧。”

庭院里极为繁茂的枝叶间,淡紫色和深红色的玫瑰正在绽放,被玻璃板隔开了夏日里庭院的舞台上,目前正躺在行军床上的,是被替换上去的助君,坐在金属管椅子上的大块头女人,则是格君。两人都沉默不语,直至此时一直由助君扮演的病人回想起的、他本人以往的幻影--头戴战斗帽的少年(由髫发子扮演),出现在前景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喊叫道:

妈妈、妈妈,发展成重大事态了,所以爸爸被推举成领导人,要举事了!果然、果然,由于发展成重大事态,爸爸被推举成领导人了!爸爸曾经把叫做非国民(〖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当局和社会对于不协助军队进行侵略战争并批评所谓国策的人进行责难的话语。即便当下,这个称谓也经常出现在日本右翼人物的言论中)的家伙、叫做战败主义者的家伙的名字都写到了纸上,必须仔细调查和合计那张纸上的名字!太忙了、太忙了!妈妈、妈妈,果然跟咱想到的一样!

这个场景长时间地持续着。我确实感觉到内心开始与自己的小说那奇形怪状的扭曲一同鼓动。在下一个场景的舞台前景中,父亲身穿无法随意活动身体的军服,被装入叫做木车的箱子里慢吞吞地移动着,然后连同那木车被一起搬上军用卡车。与这些动作相同步,掀开毛毯和床单的少年,成为躺卧在此前只知道藏着人的那张病床上的病人,他露出面孔,用髫发子原有的平稳语音开始朗诵:

总之,八月一个清晨,与其说尚未天亮,不如说峡谷里仍是一片黑暗,军人们和我把父亲装入刚刚做好的木车里,宛若乌龟一般缓缓而行地出发了,在峡谷出口处,把父亲连同木车一起搬上卡车,终于组成一支举事的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翻山越岭的道路往地方城市而去。军用卡车疾驶期间,军人们前后并不连贯地长时间反复合唱着一支外语歌曲的不同部分。

“这支歌是什么意思啊?”听到我的呼唤后,父亲任由汗珠从不见一丝皱纹、如同陶器般苍白的面庞上不停滑落,却依然紧闭双目,在肥胖的身躯撞击着木箱壁板的同时对我作了说明。可是,现在我能直接回忆起的,却只是那些话语中的极少部分。“所谓Trnen,就是眼泪呐,所谓Tod,是指死亡的意思呐,这是德国话。他们正唱着的是,天皇陛下,请您亲自用手,拭去我的泪水。死亡呀,快点儿到来!永眠了的兄弟之死呀,快点儿到来!天皇陛下,请您亲自用手,拭去我的泪水。他们正在唱着的是,盼望天皇陛下亲自用手指擦去他们的泪水。”

我也曾于将近二十年前应邀观看小剧场的前卫戏剧,穴井将夫的演出此时正以当年我曾体验过的大音量,震耳地歌唱着巴赫的独唱康塔塔中的一曲。朗诵还在抵抗着,却终于被淹没在这歌声之间。

da wischt mir die Trnen mein Heiland selbst ab.

Komm, o Tod, du Schlafes Bruder,Komm und führe mich nur fort;在这段合唱久久持续期间,不知何物在我的体内开始发作了……

3

完成彩排形式的演出后,那些年轻人随即着手收拾舞台,他们刚刚离去,犹如巨大坛罐内壁一般的峡谷,便骤然成为褪去色彩的场所,尽管此时还不到四点钟。那些年轻人需要回到松山,在东京来的自创歌手举办的音乐会上,帮助打理舞台前后。我从不曾出席过这样的音乐会,不过我能够预料到,那些年轻人将会怎样富有成效地将音乐会推向高潮。

最初阶段,“穴居人”的彩排是阴郁的。髫发子扮演的那个叽叽喊叫着的少年(也就是将近六十五年前的我本人)也好,舞台深处的病人和护理师也好,膀胱癌已至晚期、在木车底部流满血尿的父亲也好,当然都不是体面且爽朗愉快的角色。舞台上的父亲连同木车被装上用四棱木料制成框架、以瓦楞纸板围护的车厢,少年则紧紧陪护在父亲身边,即便军官们并排站立在背后,情况也没有太大变化。

然而,当总数超过二十人的、我初次见到者居多的“穴居人”的青年男女〖BP(〗我初次见到者居多〖BP)〗成群跟随着军官们,头戴手制的战斗帽、腰佩仿制的刺刀加进来参加德语歌大合唱时,舞台随即爆发出辉煌和绚烂。

da wischt mir die Trnen mein Heiland selbst ab.

Komm, o Tod, du Schlafes Bruder,Komm und führe mich nur fort;这个合唱被止住后,原先躺在床上讲述着的病人髫发子随之站立起来,一改此前淡漠的朗诵,用凌驾于舞台的声量说道:

在爸爸的指挥下举事的军队中,咱要一直战斗到死!咱刚这样想,从地方城市那边就出现低空飞行的战斗机。军人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这一架架的,可都是在这样那样地胡乱飞啊,一帮自暴自弃的家伙!趁着那帮家伙还没毁掉飞机,必须确保为了实现咱们的目标所需要的飞机!冒着迎击的炮火飞到帝都的中心,至少需要十架飞机,咱们全体人员都坐上那些飞机,向着大日本帝国之核心的皇宫,化为漫天花雨!咱们所要实现的目标,就是率先殉死,咱们全体人员都要最先殉死!军人们一一述说着自己的主张。咱们全体人员都要殉死!这句热烈话语的棘刺贯穿咱的小小心脏并停留在那里,继而持续燃烧起来。

咱们的军队在爸爸的指挥下举事,全体人员都将死去,而且,这些军人在唱着歌,盼望天皇陛下亲自用手指擦去他们的泪水。不久后,连我也仿效军官们士兵们,用叽--叽--的声音开始歌唱起来。

紧接着,髫发子再度扮回少年,走向舞台的前景,重新引领着合唱,在合唱因此而显得高涨之际,观众席上的我也开始歌唱起来!

da wischt mir die Trnen mein Heiland selbst ab.

Komm, o Tod, du Schlafes Bruder,Komm und führe mich nur fort;“古义哥哥能够用那么大的声音唱起德语歌……我不了解发音是好还是不好,不过……听说穴井将夫君把巴赫的独唱康塔塔改为合唱,总之,你能够加入到那些接受过训练的年轻人的合唱中唱歌了!长年以来,我们虽说是兄妹,可这确实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我也曾看过‘穴居人’正式演出这个节目并获成功的舞台,却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动!”

我的身边只有亚纱一人留了下来,她俯瞰着夜色渐浓的峡谷间的黑暗,这样说道:

“我向髫发子打听了古义哥哥唱的那首独唱康塔塔的歌词内容,所以,虽说不是在政治思想上产生了共鸣,不过确实是被打动了。”

“嗯,在我的小说里,这是按照父亲的说明写下的诗句,不惜把Heiland selbst、即‘救世主亲自’改为‘天皇陛下,请亲自’而牵强附会。穴井君把我的小说解读成士兵们也参加了歌唱,可是在老仓屋里一面喝酒一面听着维克多娱乐公司(〖注〗维克多娱乐公司的英文全名为Victor Entertainment, Inc)出品的红色唱片(〖注〗维克多娱乐公司生产的、贴有红色商标的唱片)的,却只有年轻的军官们。他们后来每天晚上都大声唱着,我也就记住了那首歌。在准备写小说时,就随着这模糊的记忆试着唱了唱,向吾良请教这是巴赫的哪首曲子。

“在那过程中,吾良找来了LP唱片(〖注〗 Long-Playing之缩写,为传统的黑胶唱片),还把德语歌词的意思也教给我,与此同时,我们两人就唱了起来,借此更正了我的记忆。虽说是这样一种原委,在戏剧中却被如此加工成宏大声音的合唱,当挤满舞台的全体演员开始合唱之际,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唱了起来。这却是一种可笑的余味啊!‘穴居人’那帮人,是要让我沉陷在合唱中啊!”

“我是边想着考虑其他事情边观看彩排的。在那过程中,哥哥在我旁边开始唱了起来!变嗓音之后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可你还是在用叽--叽--的声音(这里说到的叽--叽--的声音,是我听了吾良找来的迪特例希·菲舍尔·迪斯考(〖注〗迪特例希·菲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1925-),德国男中音歌唱家)的唱片后重新记住的,真想对你说一句:该说是男中音!)热烈地引吭高歌,听到这歌声,我可就感觉到这是真货。我认为哥哥投入了真感情。

“我呀,也认为古义哥哥就算在理智的层面上,也是不会唱出‘盼望天皇陛下亲自用手指拭去泪水’的。虽说如此,却还是感觉到孩子的灼热情感现在确实正在内心里复苏……而且,这让我毛骨悚然。哥哥在新制中学的三年间以及邻镇的高中那一年里,我一直与哥哥一同生活,却从未听过哥哥这么投入地唱歌。一直被淹没于感性之中的那首歌,在倾听扮演成军官呀士兵们的‘穴居人’表演合唱的过程中……或许,该不是在古义哥哥的灵魂周围复活了吧?!

“所以呀,我现在还在考虑,还是回到‘穴居人’改编成这次演出的、最初的小说上来。因为呀,我清楚地记得,以《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为转折,这是一部给妈妈和我带来极大苦恼的小说。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军人的举事是在八月十六日,其实日本全国在八月十六日……按当时的说法,在大日本帝国的版图中,由那些对投降不满的军人发动的、甚至包括枪战在内的举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当时还是年轻小说家的古义哥哥,为了不被年长的评论家提出质疑,就以住进精神病医院的患者的妄想而写出来。同坐一辆车的精神病患者记住了准备举事的军人们在卡车里唱的歌声,他在病房里就唱了起来。你让读者明白这是彻头彻尾的虚构,在小说中,患者的母亲也发表了打破这个幻想的批评言论。

“可是呀,如果追溯先于小说之前的那位少年实际经历的话,就像哥哥目前仍在说着的那样,在爸爸去世前的四、五天里,从松山来的军官们在老仓屋里,父亲也加入进去一起喝酒。你听到并记住了当时酩酊大醉的年轻军官所唱的歌。歌本身是巴赫的独唱康塔塔,与天皇并无关系,总之,哥哥那时也感到心情激动吧?就算这种感受没在小说里写得那么清楚,哥哥的头脑或是内心,不还是与军官们的感动相通相连吗?!

“今天,虽说哥哥原打算以评论者的姿态观看‘穴居人’的彩排,可是合唱刚一开始,就满面通红地发出了叽--叽--的声音。在看着唱歌的哥哥那期间,我就在想,这很可能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本身也深受感动,因此很复杂……”

我想要思考一下亚纱所说的可怕和复杂所象征的意义。我们任由室内一片昏暗,千樫的小小玫瑰园也好,其对面的峡谷内的空间也好,现在都染上了夜色,只见亮起了少许灯火,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一直昏暗着的天空淡淡地浮起了薄暮。随后,亚纱继续说道:

“我呀,不是担心有人批判说哥哥现在开始向右派阵营暗送秋波什么的。不过呀,这一次,哥哥接受‘穴居人’的协助,仔细调查‘红皮箱’当然是最主要的工作。从哥哥的年龄来说,正要开始写作将成为最后工作的小说。如果那首德语歌曲的影响渗入好不容易才完成的作品,那么这作品又将成为什么模样呢?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和髫发子把那些在今天的彩排中显示了实力的年轻人一直送到镇上的JR(〖注〗JR原为Japen Railways的简称,为日本国营铁路分割为民营公司后的数家铁路集团)车站,然后我们俩仔细交谈了这个问题。我对髫发子说,古义哥哥被那些年轻人的合唱所吸引,似乎无法不热情地歌唱,自己也或多或少地被那首德语歌煽动起来。就在送走那些年轻人的车站的高高站台上,我是上了年岁的妇女,髫发子则正是通晓事理的年龄,我们这两人呀,眺望着围拥盆地的连亘山岭,亲密地交谈着。髫发子和我此前也一直在通过电子邮件联络着,都同意独立于将夫君,在我们两个要好的女人之间持续着这种交谈。结果,现在我独自一人在对哥哥不停地絮叨,与髫发子的交谈同样如此,说的都是今天的‘穴居人’彩排的余波正在出现,这是哥哥经常使用的话语。

“且说我把哥哥迎到峡谷里来,也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就把‘红皮箱’交给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