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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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事事休(4)

那么在未完的命数里,还能够拥有的,就尽量地去拥有吧。因为幸福已经稀微贵重得如同和平,因为拥有的时间,已不再允许有所耗费。

一年的春又将要尽了,不知明年是否还会有如此山色。

那么就好好享受当下吧,于每一个恩赐的欢喜瞬间,在每一件触碰到的寻常物事里。比如去泛一回舟,去赏一回溪景。

在这一年的出游途中,易安去看了金华的名胜“八咏楼”。感其宏雄气势,为国有如此胜景而欣然,却又因其而思及至了此前的那番战乱。这般美丽的祖国河山,竟于掠夺里被生生改成了半壁。让人不禁慨恨江山之难守,乱贼之难防。

千古风流八咏楼 ,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

——《题八咏楼》

此诗仅四句,却已荡开了无以伦比的恢宏气势。只有一句可以概括之:“巾帼不让须眉。”

而此诗壮阔的后两句,似由唐时的薛涛诗句前两句化出: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筹边楼》

两首让世人惊叹的豪放雄健之作,却都是出自女子之手,而薛更曾屈身为官伎。这番才情气慨,可是让众男子大大自愧了。

易安同时于此情境中写就的,应还有一首失佚的游词。

因同时期的朱敦儒,于此时有《鹊桥仙和李易安金鱼池莲》词,由此说明易安应于此时期前后,另有一首《鹊桥仙·金鱼池莲》作成。只可惜,至今已失传。

易安于金华只停留了数月,便于五月中回了临安。

表面看来,她之所以回返,是因了金人退兵,她不必于异地过多逗留之故。但回看史料,却非如此简单。

因据《宋会辑稿》、《崇儒》四:“五年五月三日,诏令婺州取索故直龙图阁赵明诚家藏《哲宗皇帝实录》缴进。” 时明诚妹婿李擢知婺州,其中所指的“婺州”应指的是他。

关于此事,于中航有云:“《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四,谓是书得于故相赵挺之家。按绍兴二年曾诏令于泉州故相赵挺之家取《国史实录》善本,至是乃于清照处得《哲宗实录》。《宋会要辑稿》云:‘令婺州索取’,与清照行踪合。又按赵挺之曾任《哲宗实录》修撰,故家有此书。”

后来王仲闻有补充之:“按《哲宗前实录》一百卷,《后实录》九十四卷,蔡京所修……东南兵火,典籍沦亡,遍求始于绍兴五年得之赵氏。”

据史料中记叙,此次易安离开婺州府治金华,便是因了明诚生前收藏的《哲宗皇帝实录》涉嫌藏禁,因而被下诏于其居处搜取上缴。彼时清照居明诚妹婿李擢处,李擢时任婺州。清照为免他人受到牵连,便离金华以避之。

辗转再三,她再次带着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了临安。艰难地安歇下来后,遂决心不再四下奔波。

如此离乱奔走,实在太苦。就这样停留下来吧,一直到自己老死于此地。

又一年春了。

她恍惚地忆起了从前的每一个春天。或赏梅,或作诗。或宴会亲友,或出游对诗。或大醉方兴,或与人分茶。院里人来人往,街上车水马龙。

种种繁华,眼下却只剩了满目苍凉。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 管是客来唦 。寂寞尊前席上,惟□□、海角天涯 。能留否?酴醾落尽,犹赖有□□ 。

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龙骄 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 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 》

(方格处为缺损的字,共缺六字)

池塘边,芳草萋萋。院子里,绿荫满庭。近晚时候,雨后的天空虽放了些晴,但雨天的寒凉湿气还是阴阴地穿透窗纱子潜入了屋子里头来,气候仍旧清寒。

这样只与帐帘子前的玉钩金锁相伴的时日,已过了不知多少。而此时,却忽闻门外传来了铜环相扣的声响。会是客人来了吗?

春已到来,仍旧不能少了欢庆的应酬。只是在这热闹的酒宴上,却使离人倍觉徒添了天涯沦落客的寂寞与感伤。

而春将尽,时光又过,哪堪挽留啊。眼见荼靡花已然落尽,还能期盼此后有别的花来继春吗。

从前亦曾这般赏春游园,快乐不知忧患。亦曾这般点燃过上好的香,熏衫暖袖。也曾炭火明旺,巧手分茶。

放眼望去,似乎依稀还能看得见从前那般车水马龙的盛况。同样是这样的暮春,以前纵使是雨骤风狂的歹天气,心情亦未受阻。相反,还认为那才更适宜饮酒赋诗。

当时那般美好无忧的心境啊,已经如同那繁华盛象般久远得如同旧梦了。今朝已不比往昔。如今,怎能强求这般历经了风霜的苍老心绪,还能够如同旧时那般青葱明媚呢?

在这首词里,易安仍旧充分延续了此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意境。如同一位迟暮之人,在岁月的尽头迟缓地回望着来时过往的光景,诸多得失诸多感慨,却已无法用言词简单表述。

一句“当年”,就已叹尽了人间无奈,世事无常。

2.淡看人间悲喜

李清照的晚年,于一片清寂中度过。她远离尘事,不与外间有所联系。然而她的诗词与声名,却开始广泛流传于民间。

彼时战乱已歇,民间文人雅士们纷纷拾起丢弃了好些年的笔头。于是这一年以后,有诸多文集成著。

绍兴八年,张琰为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作序,其间记述了易安上诗救父事—— “山东李文叔记洛阳名园凡十有九处……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

此后,便陆续有诸多记叙易安生平事迹以及评论其诗词文赋的著作生成。

绍兴九年,春正月初五。

宋、金和议成,大赦天下。

战乱始告终结,民间一片欢腾。

于是这一年的元宵,出现了久违的繁荣欢乐。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庆贺战争以及灾难的离去。世间,再次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易安于窗下,眯着逐渐老花的眼睛,探得些许外间的欢歌喜乐。

她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热闹,心下却只有越来越静的寂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元宵 》

太阳就要落山了,远远看去似极了一团将要熔化的黄金,绚烂异常。傍晚的云彩纷纷聚拢过来,犹如缓缓回归完整的玉璧。

这世间,又再次回复太平了。就只这具流离的身躯啊,如今却是在何处呢?那久别了的人儿啊,你又是在何处?

春色渐深了,柳色亦越见深浓。春梅亦已盛放,直惹得《大梅花》、《小梅花》的笛声悠扬相伴。

然而美景至此,却还能惹起这离人的多少春意呢?又一年的元宵了,天气转至宜人。可是谁又能保证,转眼间会不会再突如其来一场急风骤雨呢?人生无常,太无常了。

正想要独自安静些时,忽听得门外有人相邀去过节。原来是平日里品酒赏诗的那些朋友们,华美的马车正在门外等候着,要接了我齐去欢度这个获得和平后的第一个佳节呢。

真真是感激这些有情致的人儿啊。但无心赏景的我,还是淡淡地婉拒了这番盛情。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懒得走动了呢。不禁想起从前在京城时候,那些女伴们围聚闺阁前等候出门,然后一起游玩的繁盛日子。

那时候,是多么的快乐无忧啊。女孩儿们都闲暇得很,玩趣也多。最看重的,就是十五元宵佳节了。在那天,同伴们的玩意心思都变法儿的出来了,分外的多,分外的有趣。

那时候,总是盛妆与女伴们相偕着到处去观灯。又要戴上饰有华丽翡翠羽毛的帽子,又要插满用金线捻丝做成的雪柳绢花儿。一个个都妆扮得齐整俊俏,还要斗比着谁最好看。

是那般鲜丽的时光啊。可如今,这个从前娇俏的人儿已是容颜憔悴。风霜戴满两鬓,痕迹走满头脸。再没有那般心情,在元宵夜里出门去讨欢喜了。

不如就这样,安静地独坐于帘儿底下,听听那些孩子们童真可爱的笑语欢声就罢了吧。以此来缅怀一下同样有过的当年。这样,也就算是应了时节了。

她后期的词句,已经无法用纯直的言语来表达诠释了。

那些深入骨髓的悲苦,敛得极深。如同被融入了水中的盐,表面平淡清浅,只有亲尝之,才知其中苦咸。那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沉淀与收藏。唯其如此,更让解得其中意之人,越觉怅然泪下。

南宋末年,最著名的爱国词人刘辰翁便如此言之:“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以此说明了易安晚年的作品,已彻底超脱了个人情感层面,从而上升至了大爱无疆,心系天下众生之苦的高度。所以,才让后来每一个经过此番变幻之痛的人,读及皆深有共鸣。

再三深入地细品这首蕴藉之作,便可探得其中浓重的怀旧意味。那是一个站在岁月尽头的老人,巍巍回首一生行迹时所产生的切肤感悟。

那些曾经鲜活的情感,都已然被岁月制成了一杯浓稠深醇的私酿。那里融合的苦甜酸辣,都已经不再鲜艳。暗淡地调和着,化作一团黯色。

她看着那些曾经,再看着眼下似曾相识的现世,两者皆不得分明了。

她,刹那间只觉浮生若梦。

如此情形,让人不禁想起那首被误题为她作的《忆少年》句:

疏疏整整,斜斜淡淡,盈盈脉脉。徒怜暗香句,笑梨花颜色。

羁马萧萧行又急。空回首、水寒沙白。天涯倦牢落,忍一声羌笛。

——《忆少年》

那个不知姓名的作者,道尽了此刻她孤独无助的心声。

那些曾经如花儿般鲜妍的同伴们,都到哪去了呢?是否亦随着这年华一并飘远了,各自天涯,是最好的告别了吧。这样,便无须看到彼此最后的不堪。

富贵如浮云,人生如梦境。只是世人执着,无法放开。如同我心里,始终放不开的对你的眷恋以及思念。

又或者,我只是怀念我自己的从前。那样丰盛而耀人眼球的锦时华月,那样饱满清亮的情思感念。而今,它们都在岁月的吹打里风干成了彼时记忆的标本。似乎仍旧鲜活着,却已经隔了一层死生距离。

一切都无所谓了。欢喜也罢,悲伤也罢,就这样罢。

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就好。

就让这种寂静,一直陪伴着我,直至最后的最后。

直至,这所有一切都结束。

这一年的暮春,易安再无心留情于眼前春景。恍恍惚惚,寂寞无助,对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她不想再思及心里的伤痛,但她却又不能不想念。因为,今年,公元1139年,距离明诚离开自己,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十年……真真是时间太瘦。原来十年,就这样于疏落的指间,簌簌不见了。而穿过时间的沙尘,透过朦胧的醉眼,她依旧可以看得见他。他的眉眼,他的发肤,他的气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切一切。

如果,能够就这样死在梦里头,该有多好。至少,她是与他在一起的。她不再是孤单单的。

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

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又去,忍把归期负。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

——《怨王孙·梦断漏悄 》

于一场旧梦中伤心地醒来,只听得滴漏断断续续的微弱声响。恍惚忆起些许梦中片断,心头于是更觉忧愁。明明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却又为何要一而再地想要将自己灌醉呢。

无望地躺于床上,觉得华美的枕子也一阵阵地跟着心事寒冷起来。窗外霞影初现,清淡的晨光已然洒至翠屏。

门外,是谁在一笤笤地打扫着昨夜里凋落了一地的花儿呢。明明无人,只是自夜里刮起的无情风罢了。

这凤台上的玉箫声早已断绝,那个吹箫的人啊,你去了哪里?又是一年轮回了,你怎么忍心就此弃我于红尘,从此不回了呢。

这般的情愁,这般的伤恨,教我如何才能够排遣啊。

此时此际,我还能够托情与谁。谁又还能够将我的心声,寄予我想念的人儿呢。

也只能托付于同样存在于虚无的行云了。且请求它去问问将至的日神。如何,如何,我才能再得知你的消息。

“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 离情,别恨,归期负,人不回。此番深怨幽幽,然终再无了悲怆,只余深伤。连着三个“此”,悲伤叠加,叹息更甚,凄切哀深。

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苏东坡于十周年祭时悼念亡妻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赵明诚之于李清照,王弗之于苏轼。

伉俪情深,十年为祭。

生死相望,两两无语。

又一年,不知不觉地过了。

绍兴十年,夏五月,金人叛盟约。

兀术等分四道攻宋,先后入东京,攻南京,陷西京,后又陷永兴军。

南宋政局,正如同易安所担忧般“次第岂无风雨”, 再一次受到撼动。

是年五月,朱牟作《风月堂诗话》成。卷上记:“李清照,赵明诚妻,李格非女也。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如‘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之句,颇脍炙人口。”

秋七月,岳飞率军出师与金兵苦战。天下,再次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八月,桂花开了。

易安望着再次出现浓云愁雾的天空,思乡之情越来越重。她渐渐地老了,亦愈加地想念起故地来。

人人都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然而,她却只能够这样孤单地飘零于异地他乡,当一缕无着无落的荒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