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家有引荐之恩的北宋名将韩琦将军,其曾孙韩肖胄时任枢密院事受朝廷委派出使金国,以通部使的身份去慰问被囚于北方的徽、钦二帝。同受朝廷派遣的,还有工部尚书胡松年。
易安知悉后,便作了 《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二首)》 ,为二公送行。
此二首诗中的古律诗,中有传世句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土。”
诗中,无处不表达了她对于打击侵略者以及收复国土失地的强烈愿望,充满了爱国激情。
春去秋来,冬又至。
这年冬天,韩家的老夫人做寿。易安应邀前往,有《长寿乐》词贺其寿。
微寒应候,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爱景欲挂扶桑 ,漏残银箭 ,杓回摇斗 。庆高闳此际,掌上一颗明珠剖。有令容淑质,归逢佳偶。到如今,昼锦满堂贵胄 。
荣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绿绶 。更值棠棣连阴 ,虎符熊轼 ,夹河分守。况青云咫尺 ,朝暮入承明后 。看彩衣争献 ,兰羞玉酎 。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
——《长寿乐·微寒应候 》
天气稍寒,正应和了这节令的气候。看帝都处,瑞草刚抽出六片新叶。对日子,正是阴历初六。
冬日又将要斜挂于扶桑木旁了,漏壶里的水亦将要滴尽,现出了光秃秃标着刻度的银箭尺。看来,天就要放亮了。而北斗七星中,柄部的三星亦已回转,春天也眼看就要到来。
就在这大地即将回春的时节,在富贵显赫的高门大院内,那户人家正欢天喜地庆贺一位千金的降生。
她容颜秀丽,品德善良贤惠,长大后又嫁了个好夫婿。如今,她已经儿孙满堂,而且个个都成就显赫,都已是些身着锦 衣的达官显贵了。如此,她终是衣锦还乡,老来有福了。
这样真真是天上的荣耀啊。看家中这些做文官的,个个手上都掌管着官印,腰间系着凸显身份的绶带,于皇宫中阔步行走,虎虎生风。
兄弟们福荫相续,都相继做上了高官。另外两兄弟,亦不负众望当上了武官。掌虎符,伏熊轼,各夹河而为郡首。
依如此形势,他们往后不久还再要高升,很快就会再入朝为官了啊。
今天,这位慈爱的母亲大寿。高官儿子们都穿戴上了天真的彩衣,纷纷来为您争献上美酒佳肴。
那么我便也借此,祝愿您老如同松椿一样长寿健康,精神烁爽。
这首贺寿词,据悉是为韩肖胄的母亲文氏而作。文氏,名相彦博孙女。南昌,乃其夫人诰命。
李家与韩家有着深厚渊源,此寿词又是为韩公母亲贺寿。易安当是敬重有之,这词中的美言,便多是因了顺应老夫人的喜好,亦是出于对老人家的尊爱怜惜,而非如同某些学者说的“一味阿谀”。
易安作为一介女子,又是迟暮之身,已不用在乎这些所谓奉承之事。况且她又不是男子,没有仕途上的利益往来,更不用刻意去讨好谁。
既为应酬之作,也实在难以要求有何高超新意出世。不过就言词遣造上,仍旧有十分可取之处,如开端的一段 “微寒应候,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爱景欲挂扶桑,漏残银箭,杓回摇斗。”
此句便是以藏意暗喻的语言形式,来指出寿主的出生日期及地点——她是于“冬末月阴历初六的凌晨”出生于“帝京”的。
这样的表达形式,着实让人感觉到用心,颇有惊喜之感。而其中的诸多用词用典,亦是恰当得很。某些喻词,至今仍为人们所沿用。
3.与自己对弈
绍兴四年甲寅(1134年),易安五十一岁。
流年无情。恍惚间,半生已过。
一切,仿如昨日烟云。声色犹在,而迹痕已难寻。
这一日,她于案前无意中翻阅起明诚的《金石录》来。一瞬间,百感交集。
前尘旧事,如同烟雾一般弥漫眼前。
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了某段过往,她生命里那些最鲜妍美好的时光。她的思绪穿透了时空,陆陆续续地越到了过往的那些场景中去。
她看见了青州时候幸福默契的两人,把烛夜话,赏校金石。灯影月影,朦胧地交映于木窗格子间。然后心念一动,又看见了于东莱静治堂中忙碌的明诚,看着他将刚完成的《金石录》初装订成册的情景。她看见他细心地给它们插上芸签,然后用青色的带子分别束起,每十卷作一帙。而彼时的她,就接续着将他整理好的书册,分门别类地作上记号,然后放进身后的书格子间。
那是他与她的私密时间,无尘事烦扰无外人喧闹。默契与温馨,于空气里如时间般无声流淌。
那时,每天晚间皆如此。待到属吏们散了,他便要开始着手整理。每晚都要校勘两卷,题跋一卷。那两千卷中,他亲手题跋的便有五百零二卷之多啊。
如今他的手迹仍旧如同当时初题般新鲜,而他墓前的树木,却早已能双手合抱了。这等变幻,教人如何不悲伤啊。
当年,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梁元帝萧绎未及痛惜亡国,却忙着去焚毁十四万册的书画。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时,不以身体的死亡伤悲,反而在死后,魂魄还要将唐人掠去的图书统统重新夺回。
难道,如此为人性所专注的物什,真的能让人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或者,是天意认为我等资质太过愚钝菲薄,而不足以享有这些珍贵物件呢?
又抑或是明诚他泉下有知,因了对它们心念怜惜。所以,才不肯让它们徒留于人间,恐其会遭受如我般不善待遇吗?
为何这些东西,在得来的时候那般艰难,而到了失去的时候,却又这般轻省呢?
罢了,罢了。看人家陆机,二十便能作《文赋》。我在还小他两岁的时节,便嫁到了赵家,成为人妇。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如今我也已比他还要大上两岁了。
在这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不计其数。心伤感慨,可谓到了极致。
也许,这便是世间的定律吧。有有,便会有无。有聚时,亦必定会有散时。这是人世间的真理。正如有人丢了弓,那么总会有拾到弓的人,又何必如此纠结计较这番得失呢。不过就是从一个人的手中,转移至了另一人手中罢了。
莫论幸与不幸,亦莫论生死悲欢。
她忆及过往,思潮汹涌,遂提笔于案上写下了这篇几乎概述了自己生平的文字。她想着,也许以她区区之心来记述这本书的因缘始末,既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明诚,未定还可以给后世的好古博雅之士,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鉴戒吧。
她絮絮地写着,每一字一句,都仿佛用尽了平生气力。直至完稿,觉得身心损耗已至奄奄。扶额长坐于窗下,悲伤如脱缰的野马,于心头阵阵侵袭。
窗外夕日斜照,窗内纸张随微风窸窣。她闭上眼,觉得满足。如果让她在这一刻死去,她亦已然无憾了。
待过了些时,纸墨干透,她将之装订于《金石录》之后。因卷首已有明诚的前序,因而将此序置于卷末,并题为《金石录后序》(“后序”,即跋)。
又于结尾处题上:绍兴四年 ,太岁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题。
这样难得平静的日子,只持续到九月。
这一年的九月,金、齐合兵分道犯杭州等地。
至冬十月,淮上响起警报。于是,易安又再次随着逃难人群,由临安流徙至金华避乱。
途间,经过严子陵婉拒刘秀官邀而隐居的钓台。
世风日下,流离漂荡,她不禁感叹起隐士严子陵不为名缰利锁所羁的淡泊明志。对照眼下这般狼藉不堪的世道,更加让人愧觉自身的庸俗可笑。
于是有感而发,有《夜发严滩》诗: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 ,特地通宵过钓台 。
——《夜发严滩》
明·郎英于《七修类稿》卷三十曾有《赵墓严台诗》记:“汉严子陵钓台,在富春江之涯。有过台而咏者曰:‘君为利名隐,我为利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此诗原作者佚名,但易安定然读过。
因此在此忆及并化为己用,以抒先生的出尘高德,而愧自己的无法脱俗。
舟行水上,她看着这些仓惶逃亡的人群,心下哀悯得无法言语。
远远地不知谁家船上,幽怨地传出了琵琶如泣如诉的弹拨。
她心下惊动,斑驳的回忆如同倒影般摇晃于水波间。她的伤,她的痛,她的悲凉,被一曲凄怆的琵琶全然打醒。“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伤绝,是早有伏笔的。
如此奔波着到了金华,择居于一陈姓人家处,她倍觉身心的疲倦。再次暂且地安歇下来,她已经心如止水。开始不再对过往计较,亦开始学着与自己与这个动乱的世间和解。
她慢慢变得少语。将所有的感官,从外在的春花秋月中收回,专注到眼前的小事小情上。偶尔翻两页从前看过无数次的书史,对前人的东西作一番自己的研究。
年岁逐渐赋予了她生活的经验。这些沉淀下来的阅历,让她可以开始对一些事情有思省,并且尝试改变。
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在跟自己对弈。
那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所有的厮杀与和解,都在一方小小的图纸上面发生与终结。沉默,却不沉静。所有的对话,情感,受想行识,都在她与自己的对手之间,静默地连续着。她感觉到自处的圆满。
人生,何尝不就是一盘自己与自己的对弈呢。步步是局,付出的,得到的,都只有自己承担。人最大的敌人,不来自外界,只来自于这一个从不肯安分的自己。她的格局,她的思维,她的战略,她的决定,统统只来自于她。
她想,她终于懂得。恍若大悟。
一夜,她躺于床上辗转难眠,呆呆地看着轩窗子,回想着日间自己未完的那盘弈,又想起一些纷繁的事情来。
既无法成眠,便索性点起长烛。于灯下翻起了前人写成的棋谱,研究起那些博弈规则以及赏罚制度。她越看越觉得那些旧时的赏罚来得太古板无趣,规则也单调得紧,还可以再丰富些的。
于是便心血来潮,遂照着手中的《依经马》谱以及制度,用自己对人生对博弈的经验对原本的打马(即棋戏)基本规则全部进行重新列分规划,又对新定下的各项条例进行了详细的阐释和论述。
她将那些自创的规则及论述重新编著成册,命名为《打马图经》,而后又为其题了序,中有云: “……“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头释放。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乎?于是乎博弈之事讲矣……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末署:“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在《打马图经》成书之后,她又撰写了一篇骈体赋《打马赋》 ,来对打马戏中的各种规则进行详加说明,此赋与《打马图经序》联袂成文。序,旨在介绍及分解;赋,则意在指引发挥。两相辉映,可称“打马双璧”。
《打马图赋》中有云:“……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
此句可谓一语道尽了她空有抱负无从施展的惜恨。
后她再撰写了《打马图(经)命辞》,所列例论有十三则,杂于图经各项条例之中,首创了“命辞打马”,中有曰:“……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致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永……”
如此可知,在那些规则游戏之间,有一个她构建起来的世界。
在那里,一切对错奖罚分明;在那里,倾洒了她爱国报国的心愿与热诚;在那里,凝炼了一个女子最睿明的人生智慧。
这般破碎的河山,这般破碎的心境,亦只有在这个由她主宰的理想王国中,才能得到些微的挽补与安慰了啊。
至十二月,听闻得金人退师了。至此,民间因战乱带来的动荡方得以暂歇。
直至此时,她的心下才真正有了稍许的宽慰。
十一、物是人非事事休
1.于他乡终老
人生有时候如同数数,数着数着突然便恍惚了。明明在一字字地念着,却总以为自己跳过了许多个位数。
又一年了。春至,万物依然。
听说一切都很好。这样,便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
好不容易盼到风停了,却发现百花已然凋零殆尽,只于尘土 里还可以寻着些许落花的遗香。日头已经升起来有些时候了,却还懒懒地不去梳妆弄头。
这时日真真是无情啊。一切的风物,依旧按循着自己的规律轮回往复。就只人间尘事,在这时日间已是面目全非了。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倾诉。但还没等开口,泪水已经爬流双颊。
听闻得这金华城南的双溪春色很是动人。如今金兵既退,情势初定,久困于家中的人们,便都出门游玩起来了。
担惊受怕了太久,现在总算松下了一口气。也打算跟随着众人,去溪上泛舟一游。
只是那双溪上舴艋般窄小的舟啊,它能否载得动离人心上这么多的浓愁旧恨呢?
金兵退师,疾苦民间终于可以得回了些许安宁,但是战乱留下的痕迹却依旧明显。
虽然“风住“了,但亦“花已尽”了。眼前景象颓坏不堪。金兵践踏过的国土伤痕累累,街上行人神色凄惶,对于刚刚平息的离乱犹自惊魂未定。
这一场场战争带来的,除了伤痛还有些什么呢。国破家亡,背井离乡,或者妻离子散,或如她般夫死无依,四下漂泊。
故乡,已然成了回不去的远方。四下里顾望着,只觉茫然。历尽世事沧桑的易安这样在街上茫然走着,看着眼前损坏的一切,突然便觉得无比的凄凉。
这世间,仿佛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时间在发边,如箭般飞梭。她突然便觉得,再没什么是可以畏惧的了。也许死亡,会是另一种更好的解脱吧。
如果能够如同明诚般先逝,也许是好的。可以不看这尘世苦难,不要这人间流离。
她历尽了世间无常,亦看透了这世间真相。可是那又如何?她终究无法脱逃尘俗,因她亦只是个活在尘世里的凡夫俗子。既然享受了生的欢喜,亦必然要承受生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