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年癸丑(1133年),易安整整五十岁。
人生转眼已然过半。回首半生,她有不尽的唏嘘与感慨。
如同所有年暮之人一般,她渐渐地不再去想当年。亦渐渐地,不再有从前那样计较细敏的心思。
她在渐渐地变得沉静,如同一枚逐渐成熟的果实,将所有外在的声色光芒,都敛得深入。
所有的故事,她全数将之镌刻在了线条分明的内核之中。
那是她全部的内容,全部的秘密。不再为外人所知。
它,只是她的。
她正在慢慢地,成为真实而圆满的自己。
新的一年了。元旦又至,又是一个孤单单的节。
自出狱后,她一直觉得无论坐立起行,都有人于身后指指点点。有惊叹的,有好奇的,也有不屑的,更有嘲弄的。
她心里无限酸楚,却只能假装不知。只淡淡地,一笑而过。
她清楚,她的这般惊世骇俗举动已经成为了人们的谈资。她亦清楚她是不能在意的,她又能够在意得了多少呢?人的天性便是如此,以别人的痛处隐私,来聊以自娱。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原谅这些无知庸俗的人们罢了。
热闹欢欣的元旦日,她孤单单地独坐于案前。京师之人于元旦日皆有“擘柿橘分食”以求吉利的习俗。而江南无柿橘,她便摘下庭院枝头的银杏,想以之代替柿橘来遵循旧俗。却未料,摘下的却是并蒂连枝的双银杏。
心下惊动。
难道是明诚的在天之灵有感于她的孤单,所以才作此举来提醒她他的临在吗?他也许是因了怜悯她这般孤单,所以才来陪伴她过这一个新年的吧。
她双手颤抖。一腔心事无人诉,唯有对天长叹造化弄人。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瑞鹧鸪·双银杏》
银杏风仪温雅雍容,不算特别出众。可是尊前的柑橘,亦不见得就很特别呀。为何却偏偏能够被人们所看重,被端庄地置于尊前,还被赐称为“木奴”呢。
有谁关注且怜悯过银杏了呢,它与柑橘其实相差无几。但柑橘却可被庄重对待,并作为吉利风俗的代表。银杏却只有兀自流落江湖的命运。
即便被如此冷落又如何,它并未因此而自暴自弃。依旧是玉骨冰肌未曾有改,高洁澄澈的品性亦未曾有变。
是谁,教人将这并蒂连枝的双生银杏给硬生生从枝头上摘了下来,缠绵的姿态,仿佛让人看到醉了酒的唐明皇依偎于杨贵妃软香的身上。
将这双银杏子从中掰开,便探得了果中的杏仁儿。这才是真心实在的情意啊。
心有万分感慨,于是便以字节记诵之。但愿天下如这银杏般相依伴的人儿,能最终体味到情爱之苦甜,辨分人心之真假。
这首作品,不知是应称为诗,抑或称之为词,或者两者都不是。如若是词,则音律不合。如若是诗,则又不像。因此后人存疑,皆因疑于句式的归分。
赵万里辑《漱玉词》时,便认为其上下阕,分押了二部韵:“案《虞》、《真》二部,诗余(指词)绝少通叶。极似七言绝句,与《瑞鹧鸪》词体不合”。
但又因了《瑞鹧鸪》词牌其格律全与七言律诗相同,因此又有人对此词持认同的态度。
如清·万树《词律》卷八,便举了侯真词为例以说明: “遥天拍水共空明”, 指出其: “即七言律诗,分前后段,前段第三四句,后段第一二句,俱作对语。但首句第二字平声起,不可误。”
又有冯延巳例:“才罢严妆怨晓风”,其由“仄仄平平”起,中四句“对偶与七律正同”。
而宋·胡仔此前已有说过,唐初歌“词”多五、七言“诗”, “今存者只《瑞鹧鸪》七言八句诗。”
如此,究竟其为词抑或七言律诗,至今未能有所定论。而更有后来学者,因此而怀疑此词非易安所作,认为其一代词宗一向注重典雅和音律效果,于《词论》中更一再强调要讲究音律细节的重要性,因此不应有此词诗不分的模糊作品才对。
但《花草粹编》却仍旧收此篇作《瑞鹧鸪》,如此必然有其收录的道理。也许,正是因了尚未能断其为诗,所以仍以词编入。
但如若以词韵标准来看,此词不仅前后押两韵部,而且中间四句既不对称,上下阕衔接处亦无呼应点,分明地是由两首分开的绝句拼贴而成。
也许它本来就是两首绝句,只是被后人收录时误抄到了一起。 在收编入《花草粹编》时,编者更为之题作《瑞鹧鸪》词牌名,后来又妄题了《双银杏》。
这是一首借银杏的命运寄予自怜的作品。她将自己比作银杏,从本应与柑橘一般养尊处优的雍容华贵,到后来流落江湖的凄惨遭遇。更借由了银杏的“冰肌玉骨未肯枯”,来形容自己即使受到了不善对待,品德仍旧未受污损,仍旧清新高洁。
最后,以原本于枝头相依偎的双银杏被人生生摘下,用以指喻明诚与自己被迫的生死拆分,又以分剥后探知其中甘辛虚实,来隐喻了“人心隔肚皮”的意味。也以此来说明世事不亲身历经都无法知晓其中甘苦,未剥掉那层深厚的外壳,都不能探知得人心里头深藏的那些真情假意。
两段情意,一个鲜明的对比。更让人惊觉人心的难测,世事的险恶。
“居士擘开真有意”, 居士,指“易安居士”,是她对自己的自称。而此时,她更是以此号来自省其身。新年里,她以“京师之人岁旦擘柿橘分食以求吉利”的习俗,来寄托了对于新生活的祈盼。并表达了她在历经磨难之后,要对未来重新树立起信心的意愿。
也许是因了她这番决意新生的心意感召,在节后不久,案前的梅儿居然不负时日地再度开放了。
易安看着它,不禁佩服起它的坚忍来。如此寒天冻地,梅儿却仍旧依着时约来了。旧年冬末时,她仍旧纠心于那番是非里。惊魂未定,无心赏梅,错过了一遭花期。
而今春初至,梅儿又再度开于面前,对着她展露笑颜。这番贴心的情意,怎能再叫人辜负呢?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满庭芳·小阁藏春 》
梅花于闺房深处,安静地开放了。没有打开的窗子,挡住了外面新鲜的日光与长昼。屋子里头,这样的寂静,仿佛能听得到花开的声音。
带着时辰刻度的篆香又将烧尽,夜又尽。日影已不知何时悄悄地来到了帘钩的下沿。
亲手移植的江梅,在这般独门静户里头开得越来越好。既有了如此美景,又何须去临水登楼眺望远处风景呢?
此间,再无人往来。只余了这孤单的人儿,终日与梅相伴。这样地寂寞,与当年何逊回至扬州时候的情形心境,何其相似啊。
向来众人皆知,梅花以其高雅风韵远胜于群芳。亦知它不经雨的摧打,更不经风的蹂躏。
如若在此梅花开时,再有人吹起呜咽的横笛,再奏起《梅花落》的哀婉之音。以此来惊动它满怀里本就承受不下的浓愁,那便只会令梅儿更增添愁伤了。
它开得这样的好,只可惜终究会有花谢时。这般浓烈的芬芳,终会飘散。这样美丽的花瓣,亦会凋零。
梅儿啊,你且不要如此伤恨,要相信即使你于世上的迹痕全然消散了,但你带给赏花人的情意,却是会长久留于她心中的。
何况,这世间还有这么多美好的时光,这么多美丽的花月夜。即使花儿谢尽了,仍还有梅枝儿于淡淡月色下,继续其清朗高雅的风姿。
你依旧会风流如昨,动人如昨。
“何逊在扬州”:据《梁书》:“逊尝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树彷徨终日。”
在这里易安引用之,是因了与当时何逊离开扬州后再请官回来,看到梅花盛开时候的彷徨感同身受。而对照易安此时,亦是几经辗转再至江浙的,曾经两次到达了越州后又离去。如今,她再次回来,看到梅花还是当时的梅花,但赏花人的心境,已然变的得惆怅感慨。
“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 在这里,她已然没有了仲宣登楼作赋的心思,更没有了陶潜临水东篱的闲情。此时的她,已是心如止水。明知再如何地相思,她亦不可能再回到故土,更不可能再见到那一个已亡人。所以才 “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
“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句,则暗含了她刚刚经受的那一场身心苦难。梅,已成了易安用来自况身世的代表。在这场灾难过后,她亦同样以梅来寄之以情。更以梅之孤洁坚毅的品性,来自怜饱经折磨的身心。表明了自己孤洁自爱,不自暴自弃的生活态度。
“吹动浓愁”,这是她头一次用到“浓”这样厚重的字眼,一改以往清新婉约的用词。可知其间心绪的复杂,亦唯有用“浓愁”二字方可表达了。
“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此句似极了陆游的《卜算子》的: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同样的心伤。
“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最后的这句,她一改常态,不再如同以往般,于句末点破重心之前,来埋伏一出高潮。非但没有将那般“浓愁”的原因说出,还以一句淡然的 “难言处” 来一笔带过了。
那么多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呢?而今,外间的流言蜚语已然够多了,她不必再去给他们徒添谈资。
罢了,什么都不再说了吧。就这样,安然于自己的沉默里。至少,还能够为自己守住一方清净。更何况,她还要料理自己寂寞无望的余生呢。
这世间,仍旧有着动人风景良好时辰的。切不可因了这番荒唐的小人小事,而碎了自己的一颗玲珑芳心。往后,还是得向积极的一面看齐。比如今晚的月儿,虽然清冷淡然,但落到梅枝儿的身上,却仍旧有着别样的风情。只要心下清明,不因种种外事干扰,今晚未免不是一个良宵呢。
于这番无法言明的感叹中,自有一番聊以遣怀的自嘲。读来有淡淡悲凉,但不至绝望。
许是因为看开了。这一年的春天,她开始收拾起零落破碎的心绪,决心不再辜负每一朵春花、每一个月夜的情意。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
风终于停了,帘外落花满地,红的瓣儿叠着白的花儿,层层地拥积成堆。时常想起北方春末将尽时以怒放姿态伸展的那一树树海棠,如同拼尽了平生精气般地绽放,又耗尽了心力般地凋零。那般淋漓尽致的生死,直震撼了整个春季。
从前只恨海棠无香,以至于在它开尽后的想念时分里,让人更觉遗憾与伤感。而今,却恨此间再无海棠,再无那些伤春悲秋的闲情随意。
酒樽又见底了,歌曲也唱尽了。酒杯以及心情,霎时都只觉空落落。青荧的灯火,于眼前明明灭灭地忽闪着。透过朦胧的醉眼看去,似真似幻,甚不分明。
本以为深醉了,就可以在梦里寻找得到一些慰藉。却没想到,连梦也这般充满了幽怨。
这般让人不堪忍受的寂凉时候啊,偏偏窗外还要传来一声杜鹃的哀鸣。这般暮春夜,心下却已凉如深秋水。
在这首词中,已经可见易安造词功力的深厚。她以极度的内敛,来凝炼了词中所要表达的情绪。
“风定”了,那些纷扰风波,亦已然远去。她静静地安歇于眼前的暂时宁静里,似乎不曾有伤。
只是,伤情又怎么能够被如此轻易掩盖呢。在梦里,所有的假装都举手投降。更何况子规还要声声啼唱,直教心事无处可逃。
词由初时的浅入至最后的深出,曲曲折折,浸染无数深幽。最后一句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将所有假设的美好都无情打破,将现实的残酷直逼至眼前。梦醒了,愁绪更甚,而杜鹃还要来悲啼。这般伤恨,直让人肝肠欲断。
在这首词中,她已不再直指心口伤痛,而是借由了外在的景物来进行这场心事的倾诉。此间营造的意象,蕴含无限幽伤意。她只感春而不怀远,只念海棠不怨落花,只着微弱灯火,不述梦中伤情。
她将所有的浓意深情,都化作了情感的颜料,来涂抹这一幅忧伤的春夜醉酒图。画中色彩浓郁饱满,有花儿红白相间,有海棠丰盛开落。有欢歌美酒,有青荧灯火明灭闪烁。有醉眼朦胧的人儿,还有色彩斑斓的梦。
这一切,看起来这般的华美。如果一定要为之形容,那亦只能谓之如梦。如那些梦幻的过往,如那些再回不去的时光,如那一个只能于梦中再见的人。
太美的事物,终究无法长久。如同头顶上的一场烟火。你看见过,它绽放过。而后,仍旧各自寂寞。
于是,最后那句“更一声啼鴂” 便是一记钟声,既敲醒了这梦般的虚幻,亦替这幅幽夜图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它惊动了所有的收藏,让一场心事霎时透光而来。
在这里,她用的是“啼鸠”,而不再是“雁字”,更不是“归鸿”,足以见她用心之深。鸿雁是传送书信的,是会飞走亦会回来的。但如今,那个人已不能再与己相互联系了,再不会有归来。现下一切,却是像极了杜鹃所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般不复再有了。于是,她所有的伤心便在这声声鴂啼中被牵动了。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平静,终究只能停留于发肤,而无法深入到心底。那些凌乱不堪的痕迹,在心里错综复杂地交叠错落。她始终无法找到让它们和平共处的平衡点。
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停止我对你的这般想念。
多情的人,终究无法好好安生。
这年夏,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