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21685100000025

第25章 事事休(5)

又看见桂花开了。那些关于最初生活的地方,那些被遗忘于记忆背后的旧事,全然浮上心头来。

她,恍若隔世。

揉破黄金万点轻 ,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 ,大 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麄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山花子·揉破黄金万点轻 》

桂花又开了。轻而小的花朵,远远看去如同揉碎了的金粒子,撒在了一丛树叶子之间。原本厚重的金黄色如今碎成了万点,反而显得轻盈不俗起来。

翠绿的叶片层层叠叠,如同剪裁出来的片片碧玉。小桂花的这般清淡风度,平和气节,倒是像极了东晋名士彦辅的气性,清高飘逸,个性分明。

梅儿是好的,只是花蕊儿重了又重,倒显得拥挤了。如同这贴心的事儿一般,反倒不得脱俗。丁香花更是累赘,团团簇簇地聚结于一处,未免显得粗笨。

桂花儿模样清淡轻盈,内蕴却又是如此的浓郁。那样绵长而又深远的香气啊,沁人心脾却又直扰人清梦,生生地,要打破了这虚无沉溺的梦境。

如此清醒地唤起了梦中人,却是无情啊。

这原本是板上钉钉的易安作品。然而,黄墨谷先生却提出:“词意浅薄,不类清照之作。且清照所作咏梅之词,情意深厚,有‘此花不与群花’之句,而此词则云“梅蕊重重何俗甚’,非清照之作明矣。”

原来,先生是疑在词意。

那么,为何易安要在此词中,反“损”了从前深爱且盛赞的梅呢?这也许,与她彼时的心境大有相关。

彼时,已近“知天命”年岁的易安,心境已不似往时。不再有大喜,亦不再有大悲。相反,有了份悟道般的淡定沉稳。

她,在慢慢地回归真我。

还记得年少时,她作过的那首《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吗?那是彼时她作予父亲的诗,以此来盛赞父亲的清淡美好品德。

当时的她,是最纯粹无瑕的她。未曾历经时事变幻,亦未曾历经世间人情无常。她只是单纯地感受到父亲的高洁品性,因而才“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用了 “自是花中第一流” 如此盛极的形容。

而后来,她遇上了梅,为梅的孤傲清高所折服,并以梅自况,将梅当作自己的知己。开始着墨于它,眼里不再有其它的花儿。

随着年岁增进,岁月沧桑,她那些尖锐坚硬的棱角渐渐被现实磨得柔软内敛。时至今日,她才开始真正审视起自己的内心来。也开始明白,父亲那般淡泊无争的睿智。

原来父亲,才是真正如同西晋彦辅般气度不凡的人物啊,那是一种看透之后的淡然与清明。从前她不懂得,只是心里欢喜。

而今,她才真正地明彻。

她的一生中,还有一首咏桂作品。便是作于那场骗婚劫难过后,大病初愈的同调词《山花子·病起萧萧两鬓华》。 在她历尽了世情冷暖,人心险恶之后。陪伴于身旁的,仍是这般清淡无华的桂花子,慰藉了当时伤痕累累的身心。

只是,当时的她只顾着疗养身心,未能用心地着意这细小简单的花儿。而今,她才深入地感知到,这些一直未离弃过她的简单细微的幸福。

原来,那些从外间乞求得来的所谓幸福快乐都是不可靠的,是依附了别人的给予而生的。只有自我的圆满,才贴合灵魂,并最终归属自己。

梅,是高贵的,优雅的,是花中的贵族,是最丰盛得意,最美好饱满时候的她。丁香,是幽怨的,愁苦的,是最多情伤感时候的她。而桂花,清淡柔和,是最纯简真实时候的她。

那些高傲优雅,那些幽怨伤感,终究沉重。它们或是沉重了面容,或是沉重了心事,让人心不能自由不得轻省。而只有清淡柔和,才是最本质真实的状态。

只有放下那些沉重,放下那些表面虚无的高傲,放下心里这些沉重压抑的悲愁,心才能自在轻盈。如此,才可见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她简单而纯素,她貌不惊人语不激烈,她是最质朴的原本。只有她才释放得出灵魂的芬芳,亦只有她,才能够真正清醒地看待眼前这个原本虚无的世间。

因而她才说“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虚幻的东西都太美太沉溺,让人沦陷其中不愿醒来。而这一刻从灵魂里发出的清醒,却让人在虚幻中看到了真相。

那样抽丝剥茧地去掉一层层面具,裸露出赤条条真我的过程,对一直沉溺于其中的人而言,却又实在是无情啊。

3.浮世清欢,梦一场

绍兴十一年辛酉(1141年),十一月癸巳。宋、金和议终成。

而与此同时,一代名将岳飞被杀于临安大理寺,逝时年方三十九。

于是这一年,整个天下为之哀绝。

易安更是比任何人都觉伤痛。因迫害岳飞的人,正是与她有沾带亲戚关系亦同时被她所深深痛恨的奸相秦桧 。

她咬牙切齿地痛恨与羞耻啊,直碎了心肠。

又一年,易安已六十。

立春,学士院开始恢复进贴子词,百官赐春幡胜。

此举自建炎以来久废,至此年才复之。

于是,这年春节,易安因其文名而被学士院事所邀撰贴。遂替人代笔,分别撰写了些贴子上献:

莫进黄金簟,新除玉局床。

春风送庭燎,不复用沈香。

——《皇帝阁春帖子》

金环半后礼,钩弋比昭阳。

春生百子帐,喜入万年觞。

——《贵妃阁春帖子》

夏四月,又撰端午帖子:

日月尧天大,璇玑舜历长。

侧闻行殿帐,多集上书囊。

——《皇帝阁端午帖子》

意贴初宜夏,金驹已过春。

至尊千万寿,行见百斯男。

——《皇后阁端午帖子》

三宫催解粽,妆罢未天明。

便面天题字,歌头御赐名。

——《夫人阁端午贴子》

这些帖子,因应时节,用语吉祥合意,可见撰帖人的蕙质兰心。

然而,易安却因这些用词漂亮的帖子而得罪了秦桧之兄长秦梓。他因厌恶易安作为“自家亲戚”却不替“自家人”代笔进言,而为什么内命妇进之,于是将本应赐给易安的金帛之物扣了下来,只命人以菲薄的一点酬物打发了她。

时秦梓亦是翰林学士,也难怪后人以为易安的那封“投翰林学士启”是投给秦桧家人的了。于此事看来,便可将这一可能性彻底推倒。也从中可见得秦桧之族的窄小气量以及强烈的妒忌心理,更可见易安与之泾渭分明的政治立场了。

良善的易安,并不能知晓帖子进献背后的这些不善对待。她只是感激那些慕名而来的学士。感激他们对她的信任与爱戴,亦感激他们怜惜她彼时处境的寒微而邀予的活计。

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再写词动字。

那些美丽的字眼,是不该如此与尘俗划上牵系的。它们来自于心灵,亦应给之于心灵,而不应用以换取度生裹腹之物事。

她已经老了,不再对那些外物在意。贫困忧患,在生命的最后光景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了。

一日,闲来无事,见得案上的《金石录》孤单单地被置于一角。由于久未翻动,上面已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她用手轻轻拂拭,深情而感慨,心里有难言的凄楚。

这是现在她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了,也是唯一与这一生有联系的一场证据。以此证明她曾经那般鲜活丰盛地存活于这无情世间,亦以此证明她曾经与那个人刻骨铭心的一场爱恋纠结。

只是,自己已近年暮,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了。在生时,她犹自将它保全得如此艰难。如若她死去,这本珍贵的文献又将会沦落到何人的手中呢?如果落到了不懂得珍惜的人手里,下场可就不堪设想了啊。

她越想越不安,焦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仿佛那代表着她自己的命运,那样的未知而充满莫测。

她想起了早些时进献的帖子词,忽然心有所思,不如亦将之进献给朝廷吧。也只有这样,只有在那般深严谨慎的保护下,它才可以得到最稳妥也是最大的保全了。

于是,她遂着手表上了《金石录》,后进献予朝廷。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此生最艰巨的一件任务,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那些于手中一直抓得紧紧的事,也霎时解放了不少。虽然难免失落,但却感觉到了重生般的轻松。

绍兴十六年,春正月十五。曾慥的《乐府雅词》成集,分上中下三卷。下卷收录了易安词共二十三首。

绍兴十七年,春。

江南,夜雨潇潇。垂垂老矣的易安,于灯下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雨打芭蕉,声声缠绵,唤起了许多前尘往事。

她闭上眼睛,试图忘却。但越想忘却,越是记得清晰。脑子里,全然是过去的片断。

她默默地流泪,湿透枕席。起身推开窗,见得满院子的芭蕉树。宽大的枝叶,阴阴郁郁地覆了满庭。

心下默然,寂寞始上。

窗前谁种 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馀清 。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 ,不惯起来听。

——《添字丑奴儿 ·窗前谁种芭蕉树》

是谁种了窗前这满院的芭蕉树,叶阔枝高,树荫足足掩盖了整个庭院。芭蕉树的叶子往外深深舒展,蕉心却向里紧紧卷缩。这缱绻而矛盾的舒卷间,仿佛纠结了无限的心事。

于三更天里,这样惆怅地醒来。这场雨,惹醒了心里的寂寞,吵醒了原本封锁的愁情。窗外的雨,一直下一直下,直让人伤心得无法再成眠。

这样恼人的淅沥缠绵声响啊,让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初至江南时候的那些日子,回到了那些个同样因为这般雨滴而无法成眠的夜里。

终究不是故乡的雨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无法习惯。雨点滴答地打在芭蕉叶上,仿佛也打在了离人的心上。

这样寂寞而凄凉的声响啊,这样寂寞而凄凉的心境。直让这沦落天涯的异乡人,伤透了心肠。

再不可平静。只好伤心地起身,独身枯坐至天明。

这首词,精巧雅致,语清意隽。是一场欲哭无泪,欲罢还休的独自伤心啊,调苦情深,哀楚动人。

词中,写的是初春的芭蕉,而不再是秋季的梧桐。因为,已不能说离情。此后,不会再有离情,因为离情已过。亦不再有伤心,因为伤心已尽。

如今,只剩了生命的永恒寂寞。那些事,那些人,终究成为了过往。

也许,还是会在一场梅雨中,一场伤春里,不可遏止地想起。但,已然是昨日黄花,旧时梦。不再生动,不再鲜活,不再是当时。

那些伤,亦已然是旧伤。不会再滴血,只是时时有隐痛,只要不提,便仍旧可以完好。

往事啊往事,就让我再想一回,只这一回。从此而后,心也老了,情也倦了,便不会再有想起,不会再有这番伤心。

这人世间再寻不到你,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你不在,于是所有的寻觅等待就都成了枉然。

于是这一年的秋,成了此生字节最后的告别式。

也许,是到了离开的时候。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

——《声声慢·寻寻觅觅 》

又一年的秋来了。雁儿痕过碧空,黄花悄落袖襟。天气又凉了,心情又开始坏了。又想要喝酒了,又想要如同梦死一般地醉了。

我似乎又看见你了,还是如同往昔般俊朗文雅。你的指节,你的皮肤纹路,你的笑容,你的瞳孔颜色,离我这般地近。

你又开始整理你的文物了。安静沉稳,无情无绪。偶尔皱紧眉峰,偶尔展颜微笑。

天又开始下雨了,又起风了,梧桐叶又落了,花儿又谢了。独坐窗前的人儿,又落起相思泪了。

昨夜里又梦见了只身一人在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长街上不停地行走,周遭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凄凄惶惶。路很长,夜很暗,回首去向都一样的不分明。是这样无止无尽的黑暗,是这样无止无尽的绝望。

风吹落一地黄花枯叶,夹卷着颓败的气息直扑向我的薄衫单裙。丝丝荒凉,凉透发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又是一年秋来到,寂静的,寥落的。悲伤与颓败,节节逼上心头。

在这样年年岁岁的辗转间,最后连与你有关的记忆都失去了联系。在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就连天边归来的雁儿,都依稀还似我们离去前的模样,似乎只有我们自己失信了要相守不变的诺言。

我已经开始慢慢地学着不执着。因我已知,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不可确定。

时空,生命,形相,意识,何况凡俗如你我。彼此缘浅。才不可,同生,同死。

发湿衫冷。窗子飘进来的秋雨已不知何时打透了单薄的身子。

这样絮絮地又想起了那些从前,想起了那些与你相坐对饮的些微片断。它们如同黑暗里微弱的火光,在我迷蒙的眼睛里燃起些许明彩。

犹记得那些个细雨潇潇的夜,你的柔言沉语,我的浅笑低吟。夜雨打在窗下芭蕉上,有缠绵的淅沥。烛台里,偶尔爆破出灯花跳跃而细微的噼卟。

而今,人去音消。独留我只身守着这一夜一夜的孤寂,与黑暗相度。

雨淅淅沥沥地下,似乎越来越远。而泪簌簌地落,近在咫尺,濡湿面前纸张。深深叹息,将指下新写就的词章轻轻掩上。

往事不堪回首。就此罢,就此罢。从此而后,世上再无易安词。

那些熬尽了心事的吟哦。再不可了。

这是易安最为人深知的一首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