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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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离人泪(5)

长江上游既然已经被禁,便不能再前去。金人的动态又难以预测,她茫然间不知何去何从。忽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迒,他时任敕局删定官。

于是走投无路之下,易安唯有携了少量轻便的书帖典籍,仓皇南逃去投靠他。

她赶到台州时,台州的太守却早已逃得不知影踪,到处乱糟糟,毫无安全可言。

于是,只得掉头回到剡县。直至出了睦州,又丢弃了些衣被,然后跟随逃亡人流急奔黄岩。又雇了船只入海航行,紧紧追随着出行中的朝廷。

而此时的宋高宗,正驻跸于台州的章安镇。易安便跟随这条帝行的路线,御舟于海道前往温州,又转往越州。

在流徙途中,她不可歇止地想念起明诚来,想念有他在的所有岁月。

即使是同样的流离颠沛,她亦还拥有着他。有他在,所有的不安与焦虑,都可以得到了分担与缓减。

他曾经是她头顶上的一片天,替她遮阳挡雨,避去了那么多的风霜。而今,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任由风吹雨打,再无人怜惜。

所有关于他的不好,都通通不见了。她能够想起的,只有他所有的好,所有他曾经给予的体贴,与爱。

这一年的冬,她于流离途中,与一场飘飘扬扬的纯洁白雪不期而遇。

雪,还是同样的雪啊。只是家,已非自家。人,已非故人。

如此忆及,泪流满面。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清平乐·年年雪里 》

记得从前,每一年定是要去踏雪赏梅的。将开全了的梅花插于头上发间,为它傲人的美、熏人的香气深深迷醉。

可是后来,纵有梅枝在手,却没了赏玩的心情。只这般,漫不经心地将梅花儿,片片揉至散碎。那些花片儿,便如同清泪般,倾落了满身。

今年,只余下了我孤身一人流离漂泊于海角天涯。双鬓已渐花白,发亦渐见稀疏,再配不上那般丰盛娇艳的梅儿了。

天色这样不好,如此看来晚上可能会刮大风。这样便更不忍心去看梅花了,不忍看那些花儿受狂风摧残,纷纷凋落于风中的凄伤情景。

词中以“梅”为引,追昔抚今,两两相比,令人深感唏嘘。

梅词,至此几乎已成了易安一生际遇的概括。

从少时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俏,到“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的羞赧,再到“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的清愁。

以及后来如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的欢欣,到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的幽怨,再到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的沧桑。

梅,贯穿了她一生的创作。于不同时期,皆现身于其代表作中。“梅”的蕴意,已如同“插花”这一习俗般,是深刻于心上的一道痕印,触及即痛。

于此首词的上下片里,便借“梅”鲜明地点出了过往与现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她借由少年时赏梅醉酒、中年时与梅相怜以及暮年时无心赏梅的不同境况与心情,构成了今昔生活的明显对照,更加突显出了生活无常沧桑的变幻以及年华似水的无情流逝。

经由这番对前事的感念,不动声色地铺叙出了晚年身世飘零的凄清,以及国破家亡的伤悲,感人至深。

全词起于梅,而终于梅。

一句“今年海角天涯”,便道尽了她只身一人于兵荒马乱之中历尽流离失所的漂泊之苦。如此,比起此前所有咏梅词,都更具沉郁感召力。

关于后期的梅词,还有这一首愁煞离人的《诉衷情》:

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 》

晚间,又饮酒至酩酊,未及卸下妆束及头饰,便和衣沉沉睡去。头上插着的梅花,花瓣儿都落光了,只余了花萼还残留在深色的枝子上,孤零零地遗留于发间。

夜渐深了,酒却慢慢醒了。梅花的浓香,将我从春睡中熏醒了过来,连刚刚沉溺的梦境也一并被打断。旧梦难再续,连同梦中的那些旧人故土一起,成了触碰不得的虚空。

这样的时间,人们都睡着了,周围只余了庞然的一大片静寂。天边斜挂着的月儿,犹自恋恋脉脉地于云间步移。

我那翠色的帘子,还在低低地垂放着。于是,便看不到帘外的花容月色了。

夜半乍醒,再无心睡眠。独自枯坐于床边,摘下头上的梅枝,无意识地揉搓着梅花的残蕊。又将落于枕上的花瓣儿,捡起来一点点地揉捏至细碎。

这时光,竟这般地难熬。可还要多少些时,才捱得到天亮啊。

于《礼记》中,有一句话: “寡妇不夜哭。” 意思是说,身为寡妇要安心守节,不能在深夜里独自哭泣,因为这会引起人们的议论。

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如若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在寂寞的深夜里嘤嘤哭泣,若不是想念亡人,便是受了欺侮。这都是会引起人们的议论,不为当时的社会道德以及礼节所容许的。

失去夫君的妇人们,本身已经伤痛不已,却还要如此压抑着悲伤。在那样一个封建意识强烈的年代,身为女子便需要如此扭曲着自己的天性,不可外放出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们无法与这般世俗礼数相抗衡,便只有借由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宣泄心里无法出口的抑郁情绪,并借以安度这一个个无法成眠的漫漫长夜。

易安毕竟亦是个血肉之身的柔弱女子。她不是圣人,她亦同样有着凡人所有的七情六欲。她亦如同世间所有男女般,无法脱逃得出情爱的樊笼。

因此在一个个相思难熬的夜里,她唯有借由大醉或沉睡,来试图麻痹这些心里焦灼跳跃的情欲以及相思。

但这一次,酒却醒得如此早,夜还未央。因而,她只得借以 “更挼残蕊,更捻余香”, 来释放那些逼上心头来的凌乱情绪。

词中所有的铺叙,都为了最后一句“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做好了爆发的准备。三个连续的“更”,如同戳破窗户纸的那根细针,将此前所有用清淡铺叙埋伏起来的暗伤隐恨即时穿透,尽见满目破碎。

自明诚走后,每一个夜都显得如此的漫长难熬,那是一种逼至极限的隐忍。

我想念着你,而你永远不得而知了。这种伤痛,再无人可以懂得。

这样歇斯底里的寂寞与无望啊,无法出口,无法安歇,是那样无声而巨大的痛苦。它注定要被迫与伤口一起,锈于心底,烂于心底。

也许,就要永远以这样晦涩羞耻的姿态,敛藏至死。

读至此处,不禁想起了几米说的,一种不见眼泪的悲伤,一种不见血肉的折磨。

于是,心痛到了极处。

4.流离失所

又一年,不管不顾地过去了。

建炎四年(1130年)春。 “清照追随帝踪,流徙浙东一带”。

在她沿江经镇江东下南逃之际,有《浪淘沙》词: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浪淘沙·帘外五更风 》

五更的时候,帘外又起了风。将刚刚本就记不甚清晰的梦境,霎时吹散得无了影踪。再次只身登上这华美的楼阁。只是如今纵使风景再如画,身边还有谁可以并肩而立,一同观望这世间风月了呢?

不由得又想起了过往,彼此一起秉烛夜读的情形。夜,静得只有烛花不时的爆破声。烛火暗了,便以玉钗拨亮挑明,继续着两人的闲度。夜很长,时光静谧而温暖。

那般眷恋的情景,还犹似昨日。转眼这世间,却只剩了我孤寂一身。这篆香再燃灭烧尽,亦无人再去理会了。

回首遥望身后的紫金峰,峰峦间雨雾浸润,云霭笼罩。在这般半醉半醒的怅惘之间,一江春水如同脸上流不尽的泪、心里斩不断的愁恨,绵绵不绝。

他走时为他而流的那般悲痛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襟子,愁情再难言诉。或者,将这番旧时眼泪与现今哀悼,一并寄予天上的鸿雁吧。

请求它们,将我的想念与悲伤,告予永留天上的那一个人。

流离途中,易安带着累累心伤,拖着疲弱的身心一路追随着宋高宗的航行路线,开始了漫长的海上时月。

初夏。她看着海天一色的茫茫水际,心里抑郁许久的情绪在这样宽阔的包围里猛然得到了释放。

久违的豪情傲气,再次重现于心胸。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

夜色将尽,漫天迷蒙的云雾中有曙光正欲露出。星河渐转, 仿佛于天河中有千帆在起舞。昨夜恍惚的梦中,依稀乘着那风帆一直到达了天帝的宫殿。听见了天帝与我温和地说话,他关切地询问我将要去往何处。

我答曰:要去的地方路途很遥远,只怕这迟暮之身所剩余的时日,不足以让我到达了。学诗这如许年,纵使写出过让人称奇惊叹的诗句又如何,仍旧这般无所用处。

恨只恨自己身为女儿,无法以学识入仕途上战场,无法以此拯救黎民百姓于疾苦之中。

天上的大鹏啊,我亦希望能够如你一般傲然展翅,乘着这万里长风,高飞远翔。

风啊,你且莫要停住,就将我所在的这一叶小舟一直吹到那三座仙山上去吧。也许在那里,才会有识得我之才学的伯乐。

《广蘅馆词选》乙卷曰此词:“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词》中语”。

确实,此词具备了十足的豪放派特色,是“婉约派词宗”李清照的一首另类之作。但且莫忘了,她此前尚有“生亦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惊人诗句,因而她再次有此气势磅礴的豪迈之词出世,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

这反反复复的流离奔波,已足以将一个从前“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锻造成了拥有坚强心智的妇人。

岁月是最好的老师。从前,她只从史记书籍中探得一些对她而言遥远而不可及的民间疾苦,而从未曾亲身历经过。而夫君身亡后的这一年间,她只身流离于逃亡人群。途中的身受历闻,可算是抵过了此前的半生岁月。

这些,都足以让她迅速成长。挣脱了所谓的婉约或豪放派系,甚至挣脱了所有前人为诗词定下的界限。

在这首词中,没有了情绪,没有了对立,甚至没有了主体的存在。没有了时间上的界限,没有了空间的界限,更没有了君民之间的界限,亦没有了物我的界限(仙与人,鹏与己)。

她将一切都置于一个平等的标准之上,既暗喻了自己对于“天下大同”的寄望,又寄托了对“众生平等”的心愿。

只是这一切,在眼前看来是如此的虚幻,如此的不可得。

于是,她便借由了“梦境”这一背景,来进行了此番叙说。亦真亦幻间,将心底那个一直受禁锢的自己,展放无遗。

如此大气无疆,心系天下之句,却是出于一个妇人之手。难怪清代黄了翁有此感叹曰: “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

至七月丁卯,金人立刘豫为帝,国号为齐。

易安于是作诗斥之。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此诗全文已失,只在朱子公的记述中,幸得这四个断句。后人多以之作为一首,于《乾隆章丘县志》则题作《咏史》。但其实这只是朱熹评易安诗时所引用的部分,应是从一首中,各摘了不相连的四个断句,并非可以连接成一首诗。

虽然诗句零散,但至少可以从中得知易安诗的边角。此诗中句子亦定如同此前所作的《渔家傲》一样铮然豪气,为人所惊叹赞赏。

诗句中仍旧带着她固有的含蓄,并不直言时事,亦不直接表达她的愤慨。只是托古讽今,借以对前史的议论,藉汉喻宋,敢于对伪楚、伪齐两个傀儡政权进行抨击与蔑视。

由此足见易安对于当时朝廷的失望及对失却江山的扼腕,同时亦表达了她强烈的爱国情怀以及坚定的民族气节。

《章丘县志》卷九,《李格非传》里如此云:“女清照,才情更丽。尤工于词。尝有《咏史》诗曰:‘两汉本继绍……’意见声调,绝响一代。班妤、左嫔、蔡文姬之流也。”

易安豪气,常为世间的不公而打抱不平。除了对于政局时事的抨击,对于彼时官场仕途上的一些荒唐现象,她亦同样进行声讨。

如后来她于绍兴二年居临安的时候,就曾作一联嘲讽当时的新进士张九成“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乍看之下,这一联似乎无甚情意于内,只是对张柳两人进行了两句简单普通的总结概述。然而回观此前易安所著的《词论》中,曾评柳词“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声律,而词语尘下。”

因而在这里,她的引用不无贬意。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便有此事的记载:“张子韶对策有‘桂子飘香’之语。赵明诚妻李氏嘲之曰:‘露花倒景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