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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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离人泪(4)

秋夜渐凉,细竹枕席间点点走满了不可抑挡的寒意。于一场浅眠中茫然地醒来,心底收藏甚紧的悲伤,突然不设防地侵袭而上。那些按压于心间的伤绪愁情,再也掩止不住。惹落脸上行行清泪,湿透枕席。如同,这满心的冰凉。

一幕幕的旧梦伤事,释放般全数涌上了心头。回忆太满,让人不堪重负。在这样一个如水的秋夜,这具孤独单薄的身子,如何抵得住这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伤意呢。

不可再想了,倦倦地起身,解下此前和衣而卧时未脱的绸裳子,却发觉窗外一片漆黑。不禁自问,这会子又是几更天了,这又已是第几个无法成眠的夜了呢。

已忘了有多少年,未曾换过新衣裳了。经年穿用,这身一直穿着的罗衣上绣贴的翠绿莲蓬子,似乎变得比从前更显小了。裳子上的金线亦已经磨损,所织就的荷叶纹也渐渐变得稀少了。这般从前光鲜亮丽的贵重衣着,连同那些荣华富贵的印记般已经久远得恍若前生。

而今秋凉天气如旧,金翠罗衣即使破损亦还是以往那件。然而日转星移,在这日头时光里,很多的事已经变了。这颗载满记忆的苍老陈旧心里,装载的情怀心境,也已经不能够再如从前。

这首词,属于典型的易安体。以最最寻常的字句入词,以无波的语气清淡铺叙。如同在与人讲一段与己无关的寥落故事。初读时无情绪,读至后来却只觉心痛难耐。

所有关于痛楚的感觉,在她看似平静的字节里被全数牵扯而出。她在这些看似无心无意的叙述里,沿路铺洒了一层汹涌。同行时无觉,路尽回头时,才惊见那些收敛至深的激烈与犀利。心思回转间,痛彻心扉。

她以无声埋葬了这所有一切伤恸,却更让人痛觉其间的动魄惊心。

到了“聊问夜何其” 这里,她再也无法隐藏心内的孤独与凄伤,哀哀地以一句明知无人可答的自问,来道破了此前所有的隐藏。此语几乎延用了《诗经·小雅·庭燎》中的成句:“夜如何其?夜未央。”

最后那句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是不忍再读的。“情怀”, 是所有故去人事的一道显微的印记,如同心上那道短短的纹路,凝结了所有的痛楚与悲欢。这反复的颠沛流离中,她始终将之谨置于心怀,即使再痛,亦未曾有过丢失。

但纵使她再珍视,它亦不可再如同从前了。似乎除了服贴发肤的这件旧时衣裳,她已经再寻不着与往时欢喜有所联系的任何线索。

旧时情怀,旧时情怀……它们是那般黯淡不明,却又如此无可忘却。那么多的记忆,那么多的故事,它们就这样湮灭于无情岁月里头了。

如同,那个离她而去的人一般,永远地回不来了。只余了她, 还在孤单而执拗地守着这些与死无异的心事。絮絮叨叨,不肯放手。

这般恍恍惚惚间,一年重阳又至。

这是明诚逝后,她自己过的第一个节日。在这样的节庆间,伤恨又徒添了几分。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行香子·天与秋光》

天色越添了几分秋光,悲情愁绪亦跟随着渐次浓烈。已经很久不曾顾及过时日的流转变换了,于篱边见得菊花,才惊觉一年重阳又将到来。

方才试穿过了稍显粗糙的衣裳,亦品尝了邻家送来的新酿米酒。正值这般风凄雨苦的时节啊,刮一阵子风,下一阵子雨,天气便又添上了几分凉意。

这黄昏的院落,凄清萧条的景象,直教人深感悲凉不安。酒喝得多了,才刚刚于醉意里忘却了些许悲伤,这会酒醒了,所有的过往便清算般桩桩件件重新浮上了心头,直让人愁断了肝肠。

哪还能忍受得住这般长夜漫漫啊,月明如水,却只照见了身边更显空落的床位,一再提醒着那个人的不复归来。

是这般凄苦难度的夜啊,只听得巷子里头某户人家院里空远的捣衣声,窗下纤细的蛩鸣声,还有些许悠长的滴漏声。声声寂寞。

这首词,是易安词中存疑最大的一首。

于《乐府雅词拾遗》中,此首作无名氏词。近人李文祈辑《漱玉词》中有收录之,但未见其收录原因。

因无记叙为易安所作,近人便多不录。但又因了其风格与易安体惊人的贴近,且至今未能得知究竟著者为谁。所以后来的学者,大多不忍将之从易安词的范围内剔除,只列为存疑作。如此,正应了靳极苍先生“可归李清照者,即归李”的原则。

若真为易安所作,词中的“薄衣初试”, 却正好对应了此前《南歌子》中的“旧时天气旧时衣” 句。

那些旧时的华美裳子,终将泛旧了,亦带满了心事。因而在这一年重阳到来时,她脱去了那些旧时繁华的迹象,换上了粗糙简单的衣物。以此表明,要从今开始孤身凄苦的生活。

在词的最后,更以“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的伤人静寂,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此时心内无可言达的寂寞与凄清。

砧,即是捣衣石。古时,女子常在秋夜为远行的丈夫捣制寒衣。于是,文人们便常以“秋夜捣衣声”,来描写思妇的凄凉心境。

而此刻,丧夫的易安于清冷的秋夜里,听得这声声穿肠入髓的捣衣声,想起那一个不复归来的人,又会是如何的心痛啊。

如此字字含愁、句句蕴伤之作,读来让人愁肠百结,不胜悲凉。

那个人的离去,带走了所有的繁华与喧闹。而今这世间,只余了这一大片死亡般的清寂,让闻者肠断。

重阳过后,秋便转至深凉,梧桐渐次叶落。

暮秋,她登高望远。眼前的土地,却是如此不忍目睹。遍地枯枝败叶,眼及处,皆只见得乱山荒野,满目的疮痍。

国已至此,家还能如何?

故乡,那已是再回不去的地方。

她不敢想象,余生将要如何以度。

这一个当下里,她心里充斥了无上的绝望与哀伤。为己,更为那群只顾逃亡不顾江山的亡国君臣。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 ,又还寂寞。

——《忆秦娥·临高阁 》

登临上这高处的楼阁,凭倚着栏杆,远远眺望。远处山峦蜿蜒起伏,一大片的原野平坦空旷。昏暗的云烟,在上空层层笼罩着。这片土地,似乎也沾惹上了愁情。

鸦雀都已归巢了,凄清的鸦叫声也渐次消逝。秋日的黄昏, 远远地又传来了阵阵军队的号角声。

香已燃尽,无心再续。杯里犹剩了些残酒,亦不想再喝。这样的情景,让人的心绪糟糕到了透顶。

这样的时候,偏偏西风又要来使劲地吹拂。骤风急催得梧桐叶都要凋落殆尽了,片片叶落,飘零成伤。

又是一年悲凄的伤秋啊,又是这般无可奈何的寂寞伤情。

此词中的伤情,无从言喻。她于此既怀亡国,亦怀亡人。因了此番伤悼背景,而更让这首词于婉约中平添了一股沉郁苍凉的粗放气息。

“乱山平野烟光薄”,此间所见之“乱”的,不仅是这河山,还有她此时同样受尽折磨的心啊。她已将此国之殇,同于己之殇。两种伤痛,于她有着同样的切肤之感。

一半用以凭吊半壁江山,一半用以祭奠已故之人。

如此,便让人越觉得眼下的荒凉,更是不忍睹,不忍思,不忍念及。

这样的寂寞,直让人哀哀欲绝。

3.睹物思情

正值离乱最甚的时节,独身一人的易安惶惶不知所向。而眼下,时局愈加紧张,国势日急。

据《金石录后序》云“朝廷已分遣六宫”。 即指哲宗赵煦后孟氏,亦即隆祐皇太后,率六宫逃往豫章(今江西南昌)。又相传,长江就要禁渡。而金兵已然侵占了国都,并以凶狠姿态对皇室穷追不舍。

易安面对着即将而来的险况,所关注的却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担忧着“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 以及其它长物的存放保全问题。

此时的她大病未愈,仅存了一口气,面对着险境窘况,自身前途未知如何打算。但她却仍旧想尽方法要对这些文物进行保护。这是亡夫对她作过的嘱托。

而今,这既是文物,亦是遗物了。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够拥有的,关于他的东西了。

那上面,还存留着他隐约的气息。这些书册碑文中,不仅有她笔削其间的痕迹,还有着明诚为之付予的诸多心血。

他不在了。那么这些唯一能够与他有牵系的东西,便再不能失去了。

如今“事势日迫”,虽然心下不忍,但要仍旧收存这些贵重文物,又谈何容易呢。

于是,她想起了赵明诚的妹婿李擢。他时任兵部侍郎,正追从卫太后,护于洪州(今江西南昌)。

为了保存明诚遗留下来的这些视若生命的珍贵文物书史,易安便先遣了两个老管家,将行李分批运送到李擢处,并打算着要去投奔他。

不料,到了冬十二月,金人攻入了洪州。于是易安所有寄存于此地的文物,顿时化为乌有。

经过又一场痛心疾首的失却,她便只剩了少许分量极轻、体积又小的卷轴书帖,以及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等的诗文集了。还有《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尤有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数箱。

她偶尔于病中将之取出赏读。或将它们搬于卧室之内,或置于枕簟之上。这些岿然独存的心头珍物啊,每一件都写满了过往的痕迹。

她时时抚摸着那些字帖卷轴,如同抚摸着一些单薄的过往。

隐约中,又看见了当年于东莱静治堂时候的情景。明诚与她,细心地于灯下将这些字贴装卷,并束以淡青色的缥带。

灯下,两人的面容平静而温暖。时光于身边缓缓而行,他们仿若不觉,只沉浸在这般美好里。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到达永恒。

她闭上眼睛,仿佛还是可以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好闻气息,还是可以看得见他一转身抬头间默契的笑容,还是可以听得见偶尔滴答的更漏子。

时间在他们的身边,只是一场静寂的陪衬。在那里,只有他们,由始至终地相伴。

她斜躺于病榻上,絮絮地想着旧梦般的从前。

正值秋,桂花飘香的季节。屋子里寂静得很。风轻轻,月依依,人悄悄。

她闭着眼,泪落不止,心下寂然。

秋去冬来,又到了梅开的季节。

她迟缓地忆起了自己写过的、与梅相关的那些词句。由词句再忆起了当年,不由得心下感慨。

从前只道自己要免于俗套,一心清高,却未料自己其实亦不过尘世间一俗人,终逃不过这些庸常的悲欢离合,亦未能逃过用感念来记录这些七情六欲的俗套方式。

如今,已不再计较那些精词巧句了。下笔作词,只为寻得一丝半缕熨帖心肺的安慰罢了。

能够与己谈诗论词,斗文议史的那个人,已经不在。那么从此往后,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悲欢,便只有自己与自己分担了。

在此伤痛欲绝之际,也只有曾经用以疗伤的字句,方可解得内心里那些无法言达的无望了。

在这期间,她有多首悼亡词悼念明诚。《孤雁儿》便是其中最明显的代表: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并序) 》

于梅花帐间晨起,心下不胜伤感,说不完道不尽的怅惘。昨夜里点的沉水香,早就已经燃尽,无心再去续上。香炉冰冷,如同我冰凉如水的心。

《梅花落》又一遍遍地响起,梅花儿柔嫩的蕊心里包裹的深情厚意啊,都要被这三叠的凄清笛音给惊碎了。

这样令人感伤的时刻,偏还要加上小楼前淅淅沥沥、凄凄切切的风雨声,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楚。直催下脸上千行泪滴。

那一个曾陪同身畔的吹箫人,早已经飘然而逝。只留下了这空荡荡的小楼,这孤单单的人儿。往后,可还有谁能与我一起箫瑟相和呢。

再没有了,这世间再无法寻得到他,这如何不教人肝肠寸断啊。

素手折了一枝梅儿,却发觉人间天上,再也没有可以寄赠的人了。

这首词是易安悼亡词中的代表作,延用了此前《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典故,延续至此,不禁让人心生感慨。

曾经,她埋怨过他的不忠诚不专一。而今才明白,只要他健在,那些虚妄的身外事都是可以不计较的。

只要他在,一切都有着重来的可能。而如今他已逝,人去楼空。纵有再多的梅花良景,可还有谁能与她倚阑同赏了呢。回想起当年,自己循城远览踏雪寻梅而后回来与他分享的欣然情景,怎教人心中不生起怆然感伤啊。

恍惚中,又还是习惯性地折下了梅花。才猛然发觉,这此间天上,生死两茫茫,再也没有人可以承接她的情意了。

词中伤春怀人,写尽了丧夫之痛。而词尽时,其哀音仍旧绵绵,不绝于心。“没个人堪寄”一句,又为此后的“寻寻觅觅”句留下了渊源。

伤心过后,她仍旧要直面孤身一人流离世间的事实。于是带着心伤的余痛与大病初愈的虚弱,她开始料理起自己寥落余生的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