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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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离人泪(3)

从前,总喜欢伤春悲秋,吟风弄月。心心念念着那些微妙情思,并尽力将之诉诸笔端。细致用心地遣词生句,自醉其中。

而如今,已觉得这颗曾经敏感多情的心儿,也随着这无情岁月一同地老去了,再没有年少时候的那些闲情雅兴。

只是,还有谁能够了解这般变幻的无可奈何呢?身世飘零,一如开败了的梅儿般,徒剩了一树憔悴。

这样的时节,本应去赏灯的,可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也可去踏雪寻诗游城的,却是再没了那般心情。

在此词的首句里,易安借用了前人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句,却在词中将之完全化为己用,深刻了眼下自己“老去无成”的感慨。而后再用从前的欢悦年岁,与现在面目憔悴、飘零他乡的凄苦处境相对比,写透了孤寂无依的心绪,以及无常飘零的身世。

虽然此前她仍有着踏雪赋诗的豪情逸兴,但夫君的心不在焉以及身居客地的不安定感,会慢慢地磨折所有新鲜向上的心思,惹人神伤黯然。因而,倍受冷落的她便有此伤叹。

易安效法《蝶恋花》所作、同属《临江仙》系列的还有这首同名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

幽寂的庭院静深,这里的高楼深院究竟是有多深?居然能让庭院里的人儿,迟迟都未能得悉春来的消息。

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向南的梅枝儿开花了。晨起时却只见遍地憔悴落花,究竟不知它是为谁而这般损折了自己的芳姿。

最早开花的檀香梅儿,现在更是花落枝轻。如此形景,它该是怀有无限怨恨的吧。那么请南楼上游兴正浓的人们,且不要再吹羌笛了,不要再给这萎蔫的梅花添加愁绪。

如果仍要以羌笛吹奏《梅花落》,那么连梅花残存于空中的余香味,也会荡然无存了。

还有谁能知道梅的心事呢。这般的暖风春日,就让瘦枯的梅儿再多开些时间吧,别这么快地就赶至杏花开放的时节去。

这首词历来为人所疑是否易安作品,最大的疑点便是因为这首作品的风格,实在算作是上首《临江仙》以及《殢人娇》的拼合体,这似乎不类易安风格。

但回看这一阶段她的作品大多风格相近,而且在作品中她亦一再表露出无心作诗写词的低落情绪。如若因此而将自己写过的句子或意思拿来重组成词,亦是不无可能的。

梅,一直是易安用来自况身世的一个寄喻体。此首亦然,借由落花表逝水沧桑之伤感。

在上片里,她布了两个矛盾,一个是春迟的错感。明明外间春已将暮,却才仿佛刚刚醒觉春来到。一个便是梦与现实的矛盾——梦里的“清梦好”,实况的“憔悴损芳姿”。并且用了一句倒装句“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来表达这般晦涩不安的情绪。

下片里,则延续了这种矛盾的对立。如开端的“玉瘦檀轻”与结尾的“杏花肥”。

中段里,更用了“休吹”、“有谁知”、“别到”的挽留字眼,来表达对花期的怜惜以及对时日流逝的无奈伤怀。

时日之伤,是这世间无情无相的一种恒常现象。虽然残忍,但终究是自然的不可扭转规律,尚可原谅。而最伤人且不知如何去原谅的,却是人世间那些无从捉摸的心意变动。

试想易安夫妇二人当时身处的是“六朝金粉”的靡丽繁华地段,年近中年的明诚是否能够耐得住性情不去“游冶”,依他有过“前嫌”之疑来看,还真是难讲。

如若真有之,那么易安的心伤则更要深厚了一层。于词中她一而再地慨叹“庭院深深深几许”,可见此时心下的寂寞与伤望。

古时女子深居幽闭,重门叠户完全隔绝了她与外界的接触与往来。因此对于外界的信息,她往往迟于知晓。就算偶尔听闻到一些传言,也未必是事实的全相,只是些新闻的边边角角。因而她在这里用了“云窗雾阁春迟” 来表达自己的闭塞与迟钝,有些堪怜身世的意味。对于外间捕风捉影的事,她虽然无从证实,但据她对于夫君的了解,亦能揣测得出有几分是真实。

然而这个玲珑女子,她即使知道真相,亦对此间伤痛只字不提。而只借对梅花的惜怜,对时华的感叹,来表达自己的哀伤。

她将一切的心意情绪,都放置得含蓄而委婉。

如此,是迫于彼时封建信条的制衡,或是为了夫君的声名,又抑或只是因了她的不想面对。这些原由,后世已不得而知。只知慧明贤淑如她,即使心伤,亦要以最不失全的方式来表达。

如此,才会有词中那般欲言又止的曲折埋伏。

2.伤悼

李清照一生中,创作最鼎盛的时期,是在赵明诚生前死后的一两年间。

那是她作品最丰富,涉猎最广的一段时节。在她此时期的众多作品中,有因身世而写就的伤悲肠断之作,亦有忧国忧民的悲壮豪迈之句。

而其作品中触笔最多的,仍旧是那个身边人。易安流传下来的词作中,他的影子几乎无所不在。曾经有那么一大段的时间里,他侵袭了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后来他走了,带走了她的所有依赖以及深爱。但她对他的眷恋,仍旧执拗地延续着。他走了,但他留在她心里的印子还在,生生地进入血肉烙贴肺腑。

纠结越久,印迹越深,直至再无法忘却。

建炎三年的三月,金人猖獗,各地都陷入一片战乱之中。赵明诚身为江宁知府,亦被编列入了抗金一线的队伍。

但是在这保家卫国的关键时刻,赵明诚却做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件——他竟然罢守江宁,弃城夜逃了。

其实,赵明诚的“缒城宵遁”并不算一件特例事件。因当时的主和气氛较浓,江宁的百官更是斗志不盛。而那个“御营统制王亦”所谋划的,应当只是一次小小的宫廷兵变行动,是属于统治者的内部纠纷事件。

但,这件事却深深地刺伤了一向清高孤傲的李清照。她终于明白,为何此前夫君无法与她和对爱国之诗了。亦似乎第一次,她才看到这个身边人软弱的一面。

国破已然让人心伤不已,在这样的心碎时刻,最亲近的人不仅不能够给自己多一些信心以及支撑,相反还推倒了她对于他的期望与信任。这些被打破的信仰,可让她如何来面对呢。

如果连最最深爱亲近的人都不可依靠了,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交付与信任的呢?

她为之失望。但她又不得不失望地接受了这个让人羞愧的事实。

春三月,明诚被罢官。易安与明诚具舟去芜湖。到了当涂,准备择居于赣水边。沿江而上时,经过和县乌江(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处)。她感怀时事,当即作了一首大气豪迈的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绝句·乌江》

如徐北文所言,“这是一首雄浑宏阔的咏史诗,也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言志诗。”

诗中,对于在楚汉之争中战败从而结束了自身性命的楚霸王,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与赞许,表明了人要有气节。活,要活得浩然正气;死,要死得铮然壮烈。

这首诗,前两句对仗工整,以项羽引颈乌江以谢江东父老的壮烈史迹,对南宋统治者的苟且偷安进行了尖锐的暗讽与批判。诗句又同时偏向于劝喻。或许在这里,还有一层隐意,那便是李清照欲借此来劝勉夫君,希望他能够重振以往的英气,并且坚定立下杀敌报国之志。

此诗读来字字铿锵,力透纸背。诗风雄健挺拔,充分表现出了易安的崇高气节以及大气壮阔的胸怀。

到了夏五月,至池阳时,明诚接到了宋高宗亲命诏知湖州的谕令。也许是明诚有心弥补旧过,于是便赶着前往赴任。

两人遂将居所暂时安置于池阳。安顿好一切之后,明诚奉旨独自赴召,即将赶往建康城。

至六月十三日,开始挑出行李,舍舟登岸。

还记得当时的他,着一身夏布衣衫,风吹起他覆在前额的大头巾。他坐于岸上,精神如虎,目光犀利而明亮,向易安遥遥地挥手告别。

彼时的易安,并不知这是两人的最后一别。她只是觉得心口里莫名地堵着一股闷气,于膈间上下不定地冲突着,让她烦躁不安。

她想跟他多说些什么,然而他急着要走。于是她只能大声地问他:“如若听闻城里局势走险了,可要怎么办呢?”

明诚伸出两个手指来,远远地应答着:“跟随众人吧。实在万不得已时,就先丢掉包裹箱笼这类笨重累身的东西,然后再丢掉衣服被褥,其次再舍了书册卷轴,还有古董珍玩。就只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器皿,是必须得抱着背着,与性命生死相系的。千万谨记了。”

他吩咐完这些以后,便扬鞭策马而去。只余了她孤身立于原地。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她似乎隐约地感觉到,这个男人,这个与她相依相伴了如斯流年的男人,他好像要离开她了。

这种离开,不再如同以往般的疏离抑或远分。他似乎是要远远地离她去了,再不回来。

她惊诧自己有这种诡异的想法,浓重的不祥感却长久地弥漫于心头。

为何她总感觉,她要失去他了呢。

她的惊忧,果不其然。

其时天气炎热,而赵明诚冒着大暑不停地急驰,又急又热,在半途中便感染了暑疾。直至到了建康,就已患了疟疾。

约过了一个半月,即七月末,家信至易安处,她才得悉赵明诚卧病。

易安的心,刹时便凉到透顶。遂想起那一日告别时候的情形来,又惊又怕。又想到明诚素来是个急性子,如此患的是热疟,一旦发起烧来,他必定会服寒药来迅速下压。如此一来,他的病情就会更危险了。

她焦痛万分,马上乘船东下,一个昼夜便赶行了三百里。如此日夜兼程,终于到达了他所在的地方。

然而等她到了那里,方知他果然已经服下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等性寒退热之药,结果导致疟痢并发,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此时的易安,已是伤痛欲绝,只是一味地悲泣,不忍问他后事要如何办理。

直至八月十八日,明诚再未能起来。临终前取笔作诗,然后绝笔而终,并无任何“分香卖履”之类的遗嘱。

他的离去,成为易安一生中遭受到的最沉重打击。不管从前,他曾经做过如何让她伤心失望的事,他始终是自己心里唯一深爱并信赖着的人。

这漫漫的岁月中,彼此相携相扶着,走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而今,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中,他已是她唯一乃至最后的依靠与支柱了。

然而,就连这最后的支柱亦然倒塌。

那往后的岁月,她要如何度过。她要如何度啊。

明诚卒后,易安完全陷入了国破家亡的绝境。自此,开始了只身二十余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直至最后寂寞地长眠于他乡。

此后,她的作品再无乐观积极。风格多显沉郁伤痛,悲凉凄惨,让人读及恻然。

到了再后期,她内心里的哀怨凄楚更为突显,缱绻中总有种诉不尽的伤心,让人不忍卒读。

她的词旨,自明诚死后亦随之开始大变。她对他,由此前的埋怨与失望变成了深情无望的悼念。

而她,亦是第一个以“扫眉”悼念“须眉”的著名女文人。

她强忍着心中的剧痛,亲手埋葬了她深爱的人,并为之撰写了祭文。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 。

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

——《祭赵湖州文》

这是易安祭奠明诚的祭文中残存下来的一组骈文对句,全文已失,只从后人的评论记述中得悉这仅存的断句。

但仅这四句,便已可见得她对夫君于离乱中身亡的无限悲痛,以及此刻心中无法言诉的深哀。直言不足以表达,便唯有借故实来寄喻,方可释得出一丝深情。

上句中,她以宠翁父女对于死亡禅意般超脱而淡然的态度,说明了对方的慧明,而反衬了自己对生死的执着,谓指虽然明诚先自己而亡,却较之留于世上、只身承担这般流离的处境的自己 更为得时。在自我安慰的同时,也寄寓了自己的悲痛深伤。

后对句中,更以“杞妇哭堕夫亡之城墙”的典故,来寄托了难言的哀思而聊以自况,意谓己之悲伤同于杞妇。而“坚城”似乎一语双关,既表明了自己的伤痛足以崩城。又暗喻明诚为国之长城,自己依靠的支柱。而今卒之,既是国失,亦是己伤。

如此祭文,可谓“泣血为墨”而成。一叹一怜,一执着一悲痛,充分地表达了悼念亡人时候极度深痛的伤情。

这其间痛楚,亦只有她自己才能深入骨血地感知了。

葬毕赵明诚之后,易安神思模糊。只觉得天地茫茫间,只余了自己孤身一人。不知还有何人可依靠,亦不知还有何处可落脚。

她抵不住这般伤痛的打击,旋即大病了一场。

“……余又大病,仅存喘息……” 。 病至了仅存喘息的程度,由此可见夫君的离去对她身心的损伤之重,仿佛在一夜之间,便迅速地老至了百岁。

那一场伤病,为她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损伤,更多的是心神精力上的耗损。它长久地影响了她后来的所有岁月,成了她终其一生都难以痊愈的精神创伤。

时值深秋,她孤身一人、病得奄奄一息。心伤难忍,和衣躺于床上,想起那些旧事过往来,又触及现在天人相隔的凄惨境况,不禁黯然泪下。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夜渐已深了,天上星子亘古不变地兀自转动,银河已转移至西。时间,这样恒长无情地径自流动向前。而地上的人家,户户重帘低垂,亦然安宁。却不知在这样安静低垂的帘幕下,已轮回生发了多少无常变故。如同现今的你我,已是天人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