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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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离人泪(2)

这句词用以衬托以上描述的寥落景象,颇有一番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的感慨,以此来警示美好时光的易逝,并对此间变幻表达了无上的遗憾与伤悲。

此时的易安,遣句用词可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与这首咏梅词有同样“润物细无声”特质的,还有这首《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着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

早春的清晨,风和日暖。正是厚重的冬装刚褪、轻盈的夹衫新换的时节。心情亦如同这季节般,平和无波。

只是今晨一觉醒来,感觉到了些微不知何处生起的寒意,生生地侵袭全身。睡得不踏实,整夜辗转着。这鬓间新插的鲜香梅花儿,都被不着心地压损了。额间的梅妆,亦然已残。

一插梅,便又忆起了故乡。我熟悉而留恋的故土啊,如今却是在哪一个方向了呢。离人虽然被迫离弃了您,但您始终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要我怎么能够忘记您呢。除非,像我这般喝得不醒人事,醉生梦死的时候,才会迷茫得连身处何方亦不明晓了。

这沉水香是躺下时点上的,如今却又烧完了。香味于空气中都已经淡掉,而昨夜的酒意,却依然未见丝毫消除。

这首词同样起笔轻灵平淡,无情无绪。只在上片的后段,展开些许情绪的端倪。

然后在下片的开端处,即以一句激烈的“故乡何处是” 来荡开了真实的心绪,一下子便拉开了这种表面与内心的对立,将此时表面上平静实则内心里激烈的矛盾情绪刹时表露无遗。

而上片平静的开端,到了此转折处则易变成了一种突兀的对立。如此,更能突显出接续而来铺述开的伤感与沉痛,让人更觉惆怅难当。

正如清·况周颐《漱玉词笺》中所言:“……亦宕开,亦束住,何等蕴籍。易安自是专家,忠简不以词重云尔。”

易安,她是懂得的。

轻轻的一句“故乡何处是”, 便足已让离人泪湿满襟。

2.辗转逃亡

高宗建炎二年戊申(1128年),秋九月。

明诚再度被起用知建康府(时称江宁),夫妇二人同行赴任。

于此时,易安有《青玉案》词写与其弟李迒表惜别之情。词中对年华的匆匆流逝以及自身的碌碌无为进行了无上的感叹。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秋正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流连处。

相逢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风 人所许同。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

——《青玉案·征鞍不见邯郸路 》

如此奔波了这么些年,却仍旧未能看得清无常变幻的仕途。还是不要再为这般功名而忙忙碌碌了吧。

深秋凄清,正是寂寞时,要怎么才能安度呢?或者,于昼间明窗净几前,来浅饮小酒清谈诗词;或者,于夜晚温暖的灯下,来相互闲话家常。这样,才是最让人心生眷恋的时刻。

此番相逢,方知彼此都在慢慢老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故乡去了。只能这般黯然地感叹年华的飞逝。

这些年来,无论是年少年老,景好景歹,唯一没有丢过的,便是手中的书史。如今,也还是会时常拿出些诗词新作来吟咏,仍旧对其中的奇辞佳句赞叹不已。

谈诗论词,这是咱们的家风,亦是为人们所深深认同赞许的才情。只是空有了这般才情词藻,却无法有任何施展的机会。

而今岁数渐长,人亦渐憔悴。时常忆起过往,忆及即痛及。满脸的相思泪,一如这江南时节的黄梅子雨。

这些年来的起起浮浮,让易安看透了世间的功名。那些虚华,皆似极眼前烟云。她于词中与弟执手慨叹:原就不应浪费 珍贵的生命时间于此番盲目追寻之上的,理应放眼于跟前每一个寻常温情时刻,方是对生命时间的珍惜及尊重。

由此可见,她对于流离以及漂泊生涯的厌倦,以及对于世间无常变故的深入感知。

初至建康城的易安,还是处于郁郁寡欢的阶段。许是因为实在厌倦了这般频繁奔忙的迁徙,因那只会让她更加增添了无根无基的流离之感罢了。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 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

秋风乍起的日子,萧瑟寒凉。清冷的月光,渐渐爬上了雕着连环花纹的窗格子间。梧桐的叶子又落了,它应该也在怨恨昨夜里的一场急霜吧。

从一场宿醉旧梦里昏沉地醒来,已经忘了梦里恍恍惚惚的情形。如这般饮过了酒,则更喜念起团茶的苦味来。梦醒过后,则更适宜嗅闻瑞脑清冷的醒人气息。

秋日已见尽,白昼却还是这般悠长深远。这般景况,仿佛比当年久留客地的王仲远登楼作赋,怀念故土的日子还觉凄凉。

唉,再这般无望无奈地怀乡望远,亦是回不到从前那般美好 时日的了。倒不如一起来随意喝点小酒,消消旧愁吧。好时光已然不多,可再不要辜负了今年东篱边依着季约盛开的娇黄菊儿了。

这首词,凄苦伤悲的情结尤为沉郁,属于这一时期情感放得最重的一首作品。既有对于失却家国的深切思念,亦有对于眼前一切不甚关心的冷落。

即使在最后一句里,她用了“莫负东篱菊蕊黄”。表面看来似乎是在扭转这种伤悲,实际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为词中所述的伤情更添了几分沉重。

她应该是要学会珍惜眼下稍显安定的美好时光的,但她却已经无心再如往年般赏菊斟酒了,而是以一场大醉一场沉睡,来试图缓解这般深重的思忆伤情。

梧桐生恨,借酒消愁,以梦避世,酒醒梦断,苦茶冷香。词中无处不飘洒着她无从排解的苦闷与凄惶。

而“更喜”、“偏宜”、“日犹长”这些强烈的对抗句,则更将这股哀郁力透纸背,使人读来心伤至极。

梧桐叶落,秋风渐凉,日光暗淡。这般萧瑟秋意,寒透离人心。这些离家的日夜,怎就如此漫长无望。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静寂着,直到死亡了。

这一腔对于家国深重的情意,亦会这般地湮灭于恒常冷寂的时间里头了吧。

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寂寞。

直至一场白雪的到来,打破所有死亡般的孤寂。

这一年的冬,江南下起了一场大雪。这是易安来到江南后,遇上的第一场雪。

也许是纯洁柔软的雪花敲醒了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惹引起了她的诗兴。寒雪日,她频频登览建康城,四处寻诗。

易安于此时所作之诗,今已散佚,唯有从后人的记述中得到些许断句。如 “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

于现今幸存的,只有这些从后人记述中得悉的断句,从中足以见得易安文风的巨变。她已经不再只精心锻造那些“小歌词”了,而将个人小爱转移至了对江山社稷的大爱上。

她写就的那些诗句,都意在刺讽当时弃国南逃的君臣们,以抒发心中的亡国伤恨。这些义愤填膺的诗句,同时也为易安后来落下了一些“口实”之嫌。

而清照这些铮然有力的铿锵之句,却在赵明诚这里得不到共鸣。据宋·周辉《清波杂志》卷八记载: “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赵明诚是金石研究领域中的佼佼者,而且文思才藻皆优,所以必不会是不善作诗的。可为何却要“每苦之也”呢?

可以解释的原因也许只有一个:学识渊博的金石专家赵明诚难以对和这般诗句,只因他的忧国忧民心思并不如易安般热忱高涨。

他对于抗金报国之事并不积极。在那般情势危急的状况之下,他却仍旧埋头于他的金石碑文收集。身外喧嚣的战事,似乎与他 关联不大。他仍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闻不问身外的离乱疾苦。

也许,这是作为一个学者应有的姿态。不为外事人情所扰,才能专心于学术的研究。但是,他亦同时是江宁的知府啊,是保卫这一个城池的重要指挥人物。如此无视态度,却是会辜负掉整个江宁百姓们的期望的。

其实这亦不能怪罪赵明诚对于战事的冷淡。他这样的对应姿态,只因了他身处的政治背景。

当时赵明诚接替的官位,原是主战派名相李纲的姻亲翁彦国的位子。在当时,高宗所倚重的左右丞相黄潜善、汪伯彦是主和派,对李纲很不满,于是便想尽方法将李的亲信从政坛中全数换掉,翁彦国不过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因此,他们这次挑选出任的新江宁知府,就不可能再是主战派人物了。

上司既然都是主和派,那么赵明诚亦理所当然地“奉命行事”,安于自己的泰然里了。

于是整个冬天,只有易安热情高涨的爱国之心于一片皑皑白雪中兀自红艳,赵明诚却是心如止水地静默于自己的世界里。

两个人之间,有一道沉默的距离。

也许,那便是宿命提前告诫的提示。

他们之间,一直有着一股莫明的间距,微妙而恒久地存在着。潜隐于生命的每一个重要阶段,以此划开彼此生命的分界线。

那是,离别的分割线。

生分,抑或,死别。

九、此后生死两茫茫

1.生死相隔

建炎三年己酉(1129年),这是一个无法概括的年头。

这一年,是易安诗词最多,创作范围最广的一年。这一年,是中原时事最喧嚣,战事最纷乱的一年。

对易安来说,这是流离最苦,心伤最重的一年。这是她与明诚,最后相伴的一年。

这一年,他永远地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纷繁喧嚣的人间。

这一年,易安四十六岁。明诚四十九岁。

春正月,宋高宗在扬州。

二月,听闻金人兵至,宋室随即举室仓卒南渡至镇江府。后又驻跸杭州。

五月逃至江宁府,随改府名为建康。因而,此前所言江府或建康,其实是同属一地。

这年初春,得不到明诚同样热烈回应的易安,渐渐地意兴阑珊起来。加上渐渐地对这个城市熟稔,此前的新鲜感亦不复存在。

满腔的心思无处抒发,身边唯一可以对话的人却又不与自己心意相通,于是渐渐地原先的苦闷感又重新浮上了她的心头。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 。曙色回牛斗 。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

——《菩萨蛮·归鸿声断残云碧》

北归的鸿雁,一声声地啼叫着。它们从不知名的远处归来,又渐渐地飞向不知名的另一处远方。影儿消失于天际,啼音隐没于山背。

那一些看不到尽头的远方啊,是否有我再回不去的故乡。青碧色的天空,只剩了残云孤单单地四下游浮。

背阴的北窗上,积雪正在慢慢地消融,水滴子答答地四下流落。烛光下,发间的凤钗子兀自发着明光,钗头上佩戴的“人胜”亦微微地颤动,轻盈欲飞。

长夜难成眠。终于捱到了报晓的角声吹起,似乎如同我不安的心一样在催促着早晨。

北斗星开始回转,晨曦的光芒渐渐掩上了天边闪烁的群星。

虽然现已嗅得春的气息,但仍旧难看得到花儿。这般料峭的西风里,还残带着冬天的旧寒呢。

此作应作于建炎三年的“人日”,即正月初七日。因词中“人胜”一词,古人在正月初七,即人日那天皆剪彩或镂金箔为人形,贴于屏风处或戴于头上,以求吉利,故称“人胜”。亦有以花为形的头饰,曰花胜。李商隐便有《人日》: “镂金作胜传唐俗,剪彩为人起晋风。”

词中,以黄昏时分相遇北归鸿雁为起始,点燃了相思的序幕。渐渐入晚,再至天明。随着这时日无觉的推进,相思之情亦渐放渐浓。

日子依旧这般过着。风俗未变,节庆未改。万物仍旧如常运行,就只心境再回不到初时了。于是,一切的欢乐热闹,都只是一场回忆里的繁华。若说有留下的,便只有这般冷清寒凉的旧时孤独了。“旧寒”既不褪,何时才会有春暖花开的好日子与好心情呢。

此时心境,一如《蝶恋花》中“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中的怅惘。梦醒后,只余下这股迟迟不见消除的“旧寒”。

而此处又似乎暗示着,那些春暖花开的日子之所以还未能到来,正是因了这些乱党(旧寒)未除。

由此可见,易安对于政事的的敏锐触角。

带着这般无着无落的心绪,易安于雪后独自赏梅亦心情低落。以这般低落心绪看到的梅,不再与从前般无论开放或调谢都有个姿态与风情了。现在她看到的,只是一大片无趣无情的 亡国背景图罢了。

无聊至极时,便翻动起手边久违的诗词集来。某天偶尔看到从前不甚欢喜的,并认为其词 “……学际无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 的欧阳修词作,看到他词中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句,看到他笔下那些于风月里黯然得失的女子。不知为何,突然心里生起强烈的触动来。

再三赏读,心里喜爱不已。

于是,便尝试着提笔用那短句开词,并以从前的《临江仙》作为词牌名,落笔创作之。

(序:)欧阳公做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语,予酷爱之。用其语做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

——《临江仙·并序》

清寂的庭院这般幽深,究竟深到了何许程度?远远地,只见得树木错落掩映。门窗皆闭的楼阁,似近又远地若隐若现,如同隐约于云雾之中。

柳梢儿吐出微绿,梅萼亦渐泛青。这些应季的植物们,都渐 次地长开了清晰的容颜。

春天又再次回到了秣陵,柳树梅树都已初现春情。只是这流落客地的人儿啊,却随着年轮的递进越显得衰老了。眼下已是归乡无望,也许就会这样老死在这不是故地的远方小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