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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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离人泪(1)

八、故乡北望泪沾襟

1.离乱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在他们感觉最良好的时候,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让人猝不及防无力抵挡。

这般安稳日子才过了些时,便随着金人的攻城而成为了苍暗的过往。

北宋时期,由于重文轻武以及朝内长年党争不断,日积月累便形成了国力不振、士气日益低下的形景。因而,引起了辽、西夏以及东北方金国的相继入侵。

其实北宋与辽、西夏长年处于对峙状况,只是由北宋通过每年分别上献予辽、西夏巨额的金帛岁币,来以此维持短暂的和平。

而到了后来,金国在不断崛起日渐强大,而辽、西夏两国则日趋衰败。于是北宋朝廷便与金国订立了战略同盟,意欲集两国之力合攻辽国。

然而,因为北宋各军将领的昏聩以及军内纪律的涣散,军心大为不振,士兵的士气及素质皆属低下。宋军不仅在与辽军的对战中惨败连连,更让金国近距离地看清了北宋的弱点,从而给金人后来攻宋提供了可乘之机。

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正月。金国的军队在攻陷了辽国国都大定府后,辽国即告灭亡。辽国战役稍霁,在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时,金兵以措手不及的姿态大举南下。一路战火燎原,直取北宋国都开封。

宋徽宗于极度恐慌中为求自保,仓促将皇位让给了太子,宋钦宗便即位于此乱世中。由于其组织抵抗及时,开封得以暂时保全。

但是,做足了准备功夫的金人却未就此善罢干休。在休整了一年以后,位于宋朝北部的金国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集中火力强攻开封。

由于金人凶狠,宋军连连败退,溃不成军。

到了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的八月,大宋王朝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离乱之中。

金人四处攻城掠地,眼下已经兵临开封城脚。

赵明诚对着满箱溢笼的金石文物及宝贵书史,对李清照声声叹息:要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都不再会是属于我们的了。

李清照亦同样的忧心仲仲,为这些文物的命运,更为自己以及家国未知而凶险的前程。

是年闰十一月,开封即被攻陷。

靖康二年(1127)二月,金人废黜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父子。

三月,金人俘获宋徽宗。

夏四月,金人又俘钦宗及皇后、皇太子和宗室、后妃等数千人,纷纷将之押往金国为奴。后又返之并俘辅臣、乐工、工匠等大量人员北去,汴京为之一空。

北宋始告灭亡,史称“靖康之变”。

国破,接连的便必定会是家亡。易安夫妇对着面前倾注了一生心血的珍爱文物,一时间只觉得四顾皆茫然。又是不舍又是惆怅,心中又牵挂着留于青州故居的大批文物,焦心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五月,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即宋高宗),于南京(今河南商丘)应天府宣布继位,改元建炎号,史称“南宋”。

然而不久,高宗政权便丢弃北方的大片国土,一路南逃。

十月,高宗便逃到了扬州。

在此战乱离乱纷杂的时期,赵明诚的母亲郭氏于钦宗靖康二年、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的春天,在江宁不幸去世。

闻讯之后,赵明诚只得匆忙奔丧南下。临行前,他对易安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整理这些留于青州、淄州两地的文物。他稍后会安排好船只,由她押运着文物一同前往建康。

于是,便剩了易安只身一人来料理这个重大的使命。

这是一次历尽艰辛的大迁移。首先是苦在整理。两人曾经节衣缩食搜罗、购置的大宗金石书画,此时却成了最沉重的家累。再者便是取舍,择选淘汰的过程,可谓是一次身心的煎熬。这些金石书画,每一件都渗透了夫妇二人的心血精力啊。看看这件也舍不得,那件也是定不能丢的。

如此再三地比量,却是一件也没能舍得出来。但要全数运去又是不可能的,灾难当头已不能如此优柔。

于是,易安便下了狠心。多余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载去,便先把书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画中重复的几幅去掉,再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然后,又去掉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画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几件。

这样一层层地淘汰舍弃曾经惜如性命的珍宝,工作量之大以及情绪之巨变,对易安无论于身或心而言都是痛苦而纠结的折磨过程。她于《金石录后序》中如此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且恋恋,且怅怅”。无比地留恋,深深地惆怅,却又要无可奈何地舍弃,如此让人心痛不忍。

经多次狠心削减择选了数月,终于整理出了十五车的文物。

秋八月,赵明诚复知江宁府兼江南东路经制副使,无法回返。易安唯有带着珍贵的文物独身南下。

这次运送的旅途,可谓是充满了无数变数与凶险。

十二月,易安载书十五车,由青州开始南渡。她经达海州,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又渡过长江。在行经镇江的途中时,易安还遇上了乱军张遇陷镇江府。镇江守臣钱伯言弃城而去,江北的真州(今江苏仪征)士民皆溃,到处兵荒马乱。

在如此险境中,她经受着无数坎坷颠簸。直至建炎二年春,她终于不负明诚所望,将这一大批稀世之宝押抵到了江宁。

于后来建炎二年(1128年)三月十日,赵明诚为《赵氏神妙帖》写的则跋中,就有对易安此番境遇的描述: “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韵,有物护持也。……”

从这段跋语中,便可得知当时易安所身历的艰险。能够平安渡过这趟旅程,对一个女人而言,已可谓是虎口脱险死里逃生了。

就连后人岳珂于《宝真斋法书赞》卷九中,对易安的这番勇敢之举亦不胜称赞:“德甫(赵明诚)之夫人易安,流离兵革间,负之不释,笃好又如此。”

如此万般爱惜舍命相护,夫妇俩仍旧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在青州的故居处,还锁着十多间屋子的书册什物,原本想着明年春天再备船去将它装来的。可是没想到这年的十二月,青州就发生了兵变。郡守被叛军所杀,青州沦陷。于是,两人存于青州故第十馀屋的文物,“已皆为煨烬矣”。

这可真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失去,如同被人生生挖去了心头肉,直让夫妇二人又怒又恨又伤心,可又已经无济于事。

经历了这般国破家亡以及心爱珍物失却的伤痛,易安深受打击。在南渡以后,她的词风随之大变。

此后,她便常将这种亡国的失意与伤痛体现于词作之中,创作风格已与以往的清雅纤丽大不相同,作品亦随之变得雄健浓厚,底蕴深沉。

这首初抵江宁时候所作的《蝶恋花》中,便隐约可见其词风的变化: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趁人怀抱。醉莫插花 花莫笑,可怜春色人将老。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夜太长了,昏暗不明,如此让人心生厌倦。梦里又一次回到了故国都城,每一条街道都仍旧那般的熟悉亲切。醒来后,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空欢欣。

今年春色如斯美好,不应如此黯然。理应一起来好好欣赏花月,才不至于辜负了这般难得的好时节。

今年的酒席,已不比往年繁盛。家常便宴稍显简陋,却正好称了这般寥落心境。酒味很美,梅子甜酸适当,一切都刚刚好。

如若喝醉了,且不要往头上插花。但若是插了,也请花儿不要笑话。这梅儿还是往年的梅儿,可惜人却已不似当年的容颜了。

这首词作于建炎二年,春上巳,是易安南渡之后的第一首作品。虽是同样的婉约,却多了份难言的沉痛。她于字里行间,融进了对亡国失乡的无限伤恨。

在这首词中,她已不再限于南渡前期的单纯抒情与描景了。那些外显的情感,在这里开始变得沉郁。也许所有的伤心到了一定的上限,都会如此。那些巨大的伤痛,唯有沉默才可融解。

在一片看似的沉默中,她却悄悄地营造出了一场层次分明的意象。从梦回长安的惆怅心境,到回至现世暂且安稳的节庆现场。又从赏叹花儿的鲜艳如初,到感慨容颜的年年老去。

经由如此有梦、有感、有思、有观的描述,所需的意境便在这些情境悄然的穿插间渐次生成。眼前便仿佛现出了一位历经流离之苦的妇人,在用委婉曲折的口气来与你作了一场清淡自然的铺叙。她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却让听者心下感痛。

于此词意间,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三幕情景:

唐·郎士元《宿杜判官江楼》:“故人江楼月,永夜千里心。”

宋·王安石的《示长安君》:“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以及唐·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同样的唏嘘。

而易安在这首词中除了对家国的怀思,还寄托了一丝嗟恨。在那句“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中,她对自己生为女子,徒有这番伤恨却未能以身报国报以了无上的惜叹。如此,将身受的流离之苦与忧国情怀,描写得更加深刻入骨。

但她又非一味地嗔怪抒恨,词的下片她还是平实地转至了眼下现状。无论如何,眼前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啊。虽然现今一切已不再能够如同往昔般丰盛热闹,但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

于是她便又借由描写简陋的上巳酒席以及暂时安定的生活现状,来表示了对眼下难得的平安的珍视。正是因为有了这般深重的失家亡国之恨,才要更加珍惜现有的一切啊。

对过去的痛惜,以及对现今的珍视,如此矛盾的一场情绪在心中纠结着。如此更让她在看到那些不为人间变幻而有所更易的辰景时,流露出了丝丝的凄切感伤来。

在最后的 “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色人将老” 里,她更是将命运难测的人生际遇与恒久不变的日月星辰,显明地突现出了对立。让人更觉岁月流逝的无情,更觉身处此中变幻的无常。

这些沉痛的情意,被她以如此清淡含蓄的语气表达得淋漓尽致。于清朗朴直的叙说中,自有一股不明言的凄婉沉郁默默流淌。以黯然的姿态,缓长地渗入人心。

表面看来清淡无情,内里却含蕴无数。于此,易安体真正地进入了“词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 的渐深境界。

以下这首同样作于初至江宁时候的赏梅词,亦是其中情感含蕴不表的一个典型。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中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 》

玉色的白梅清瘦飘逸,浓烈的香味于冷清的空气中缭绕不已。最先开花的檀香梅,深黄的花儿色泽艳浓,但已经开始萎谢。白雪于梅上正渐渐地消融,露出深檀色的梅枝。

今年与往年一样的遗憾,这赏梅的时节还是觉得晚了。身处于这初至的江楼楚馆之中,看天上的云儿,安静的舒卷飘移,看楼阁下的水儿,兀自源远流长。如今现身此地的人儿,亦如同这云水一般漂流在外,无根无底,无依无靠。离自己的源头,是越来越远了。

冷清的白昼,显得如此漫长寂寞。想要凭栏远眺,偏偏帘子又没卷起,挡住了我远望的视线。但其实我亦知,我望得再远,亦望不到那熟悉的故地了。

遥遥地想起了当年,那般高朋满座、酒香语软的时节,众人一边高兴地饮酒,一边快乐地和歌。歌声充塞天地,上遏白云,如流云般舒心柔软的缱绻;下断流水,仿佛泉水般潺潺清脆流动。

如今,南边向阳枝头上的花儿开得正好,需趁着它开得正艳时,快来多些采剪。可摘下来簪于鬓间,或者清水插放置于案几上。

但切记要及时插剪了,可莫要再等到于西楼上听得《梅花落》的笛曲时才去采摘了。到那时,可能就只余满地残花于风尘中零落成泥了。

易安喜梅,因而写梅极多,几乎占了现存《漱玉集》的五分之一。如此多地着墨于梅,首首心境不同。

于此前咏及梅,如《渔家傲》里的“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 《玉楼春》里的“不知酝蕴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或是《蝶恋花》中的“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在这些词作中,梅的意象是丰盛饱满的,充满着生机与希望的。

而此首词的开句便是“玉瘦”, 梅不再是初开或者已开时分的娇艳风发,而是已近调谢或者已谢的景况了。

“今年恨探梅又晚”, 一个“恨”字,便先以明敞的姿态告知了此刻赏梅人的心情。然后在此情绪基调上,再来铺展开今年的赏梅情景:安静的流云闲水,清凉如水的时光,似乎无情无绪的远方遥望。这一切都是安静的,平和的,是一幅静静的赏梅图。

到了词的下片,情景突然转至激烈。是因了忆起往昔,同样是这般梅开时分,却不同于如今的冷清寂淡。从前的赏梅场面,是多么热闹欢欣啊,流水叮咚,云团活泼,是那般太平盛世的欣荣景况,声色俱艳。

于是原先静谧的画面里,便因了此番鲜活记忆的加入而瞬间里有了生动的人气。歌声、鬓影交相辉映,热闹温暖。

词的最后,却又于这般激烈盛处,以峰回路转的突兀姿态返回了原先的静态梅图。更以数声意象中的羌曲,来对此划上了黯然的休止符。

一切于此,戛然而止。无论色声香觉,皆于此处适时收住。脑海中,却仍旧有余音不停缭绕,不肯跟随着这个休止符而休止。

一动一静,产生的震撼袅袅不散,让人更觉其中的意味深长。

“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这句词意在言外,却让人回味无穷。羌管即羌笛。因原出羌族,故名羌笛。笛曲有《梅花落》,故咏梅联及羌笛,暗喻好景不长,韶华易逝之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