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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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爱情伤(9)

从前她的至交是被朋友们盛赞为“擅朋友之胜”的夫君赵明诚,然而此时她却说她的至交是“乌有先生子虚子”。那个曾经最得她心的至交,已经从她心里撤了出来。

如果说,在前往莱州的路上她还抱有一丝期望的话,那么现在对于眼前所见一切,她算是已经心息了。因而她才会作如此嘲叹,一方面感慨眼前所见境况与理想中的大相径庭,另一方面又讽刺了官场不甚烦扰的应酬做作及明诚周旋于其中的风气沾染。

可是,再计较又有何用,眼前一切自己已经无法左右。唯有保持住自己的一份清净之心,纵使不再有与自己对诗谈词的友人,不再有与之赌茶读书的知己,也到底还是可以在这里辟出一份自留地。

随着明诚日渐外出应酬的时间增多,易安对于挽回二人情意的想法逐渐开始变得心灰意冷起来。既然那人已无法回到从前,那任她再如何强求又有何用呢。唯有寄情于书史,好好安置自己方是了。

于是,她便开始释掉头脑中原本千丝万缕的纠结情绪,安静地收拾好这荒败的案几,将带来的书史也一一排上空荡荡的书架子。然后,又一心一意地投入到被明诚荒弃了的金石碑文赏鉴中。

既然是你走到半道时,忘掉了初衷。那么,就由我来守护这些有关于彼此的美好片断吧。如果那些不离不弃的的誓言,你也已经不在意。那么,我也就不必再提醒了。

只希望有一天,你回头的时候还可以看得见,我对你的这一份心意。它仍旧灼灼伫守于原地。从未因世事的变更,而有所变更。

3.冰释前嫌

时间,是这世间最残忍亦最慈悲的凶手。它可以发生一切,亦可以息止一切。变更,只是它最为寻常的施予。无论生命,人心,或者爱情。

再热烈缠绵的相爱,亦抵不过时间的侵袭,这是一个悲伤的亘古定律。

曾经两个人之间热烈的爱,或许是在时间里头慢慢被消磨淡了,又或者被对方悄悄地收回关闭,转而为他人开放。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间里头被慢慢地训练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不再有悸动,但已经融入了生命的行为。

这样很悲伤。但是,这亦是最幸运。

自十八岁嫁予明诚,至今已有二十一个年头。其间历经了分合离散,最终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的心,却并不如她那般坚定不移。他将之放任其外,渐渐地开始不为她所懂得。

这世事的无常变幻,她不是不懂得,亦并非不能理解。她只是,仍旧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

在她的心里,他仍旧是那年那月,以莽撞姿态闯入她平静世界的翩翩少年。任由这般岁月无情冲刷,那些悸动的情意都仍旧被她视为信仰般珍之心内,新鲜如初。

她还在原地,他却已经走远。这只是万千故事版本中的一种,却又是她无法承认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种。

据南宋·翟耆年撰写的金石专著《籀史》,里面提到赵明诚文物收藏非常丰富,但“无子能保其遗余,每为之叹息也。”

可见明诚对他们至今无子,虽嘴上不言,心下却是在意的。

这亦同样是易安心里的一道暗伤。她清楚,他不会因之而对她言休字。他还是对她相敬如宾,但此间距离,已经不言而喻。这是两人之间,不能明言的一道禁忌。

流年似水,潺潺而过。她在慢慢地变得不年轻,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在眼下年轻娇艳的女子面前,显得那般苍白,像一朵慢慢疲倦的花。

她便知道,她无能为力了。对于这些她愿抑或不愿的发生。

她所能够的,便是这般安守于自己的安静里,不看不听那些触动伤心的人事。心内的伤情,就寄予唯一能够与己对话的字句吧。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

——《蝶恋花·暖雨和风初破冻 》

暖雨晴风,大地才刚解冻。柳芽儿初吐,像美人的媚眼儿微微张了开来。红梅绽放,似极了美人匀得轻透的香腮子。在这逐渐回暖的天气里,已经感到了春心的苏醒。

只是还有谁,来与我一起烹茶赌文,煮酒赏诗了呢?心下黯然无比,眼中的泪儿就这样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将脸上的脂粉都淌得斑斑驳驳的。顿觉得额间贴的花钿,也格外地沉重起来。

刚刚试穿上金丝线缝就的夹衫,似乎又要比从前宽了些,可见又瘦了。斜斜地靠在枕上,钗上的凤凰也被这般不规矩的姿态给弄损了。

就这样独自抱着一满怀的浓愁伤恨,纵然能睡下亦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梦的了。也不知现在,窗外是几更天了。

这般夜深人寂的时间,我却还在剪弄着灯花,无心睡眠。

张端义曾于《贵耳集》卷一谓李清照: “皆以寻常语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

而《漱玉词》之所以可以为后世传颂,皆因这“难”“易”二者,她皆可兼得,且将之相融得丝丝入扣,无痕无印。

这便是易安。纵有再多的苦难伤痛,再多的伤心委屈,她亦只这般以深婉动人的字句、曲折清淡的语气,与你娓娓道出一场凄婉意象。

明明写伤情,却不着一字,明明写离恨,亦不着一事。不犀 利不对抗,将所有的激烈都包裹于曲曲折折的委婉里头。愈是埋伏,愈是让明悉者深深地伤心。正如徐士俊于《古今词统》卷九所评:“此媛手不愁无香韵。近言远,小言至。”

自这首词之后,她再不像这般精雕细琢字句了,转而发挥其“平淡入调”的一面。

她在渐渐地接近自己的真相。那是最初,最真实的内心。纯洁朴素,如一副清淡的白描。在那些看似简洁的勾画间,却蕴涵了道不尽的意味。浅入,却深出。

后来的易安词作,便多以寻常语或隐有深义的典故来入词。平淡的铺叙中,却越能够将所述情意表达得淋漓。她不仅以此很好地表现了“易安体”过人的艺术张力,也同时真正创造了她提倡的“别是一家”的独特词境。

在那场与明诚貌似冷战的困局中,似乎沉默才是她眼下最有力的武器了。

于是,她重新执起曾经注满了二人心血的《金石录》卷集。将随身带来的曾经他最珍爱的碑刻字帖也一并罗列开来,一个人静静地赏玩研读着。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般温馨和谐的时日,仿佛在一抬头一转身之间,还能有他心领意会的眼神与笑容。

一日,正倚在床边看着郑道昭的游仙诗。看着看着,困意就侵上了眼帘。于是随着稀疏的钟漏声,她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觉得自己悠悠荡荡地升上了云霞之间去,霎时间神光灿烂。各路仙人、异士都从云层间纷纷聚首过来,与她一并谈笑品茶,不亦乐乎。

让她感到惊喜的是,她竟遇上了传说中性情乖僻、只在高兴时候现身见人的安期生。然后,又不期而遇了仙女萼绿华。

正是秋风无赖不凑趣的时节,仙河里巨大的荷花都被吹得落尽了。可是两位仙人却依旧玩兴盎然,邀请她一起赏看如小船般巨型的藕节,又请她食传说中像瓜一般大的枣子。

仙人们都夸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风度不凡,兼之锦心绣口,妙语如珠。于是,众仙便纷纷与她谈论起一些闻所未闻的奇谈异事。而后,又述古论今,相互对世上之事作一些诡谲的嘲谑辩论。

炭上燃烧的火苗子,正舔燎着一壶烹煮得沸腾的新鲜好茶。一位仙人正在用巧手以沸水弄茶戏,使茶水幻化出各种如画物象。而后,再分杯与在座的众仙与她。

这般美好的仙界生活啊。即使在这里,并不能够辅助帝王建立起什么丰功伟业,但亦是其乐无比的啊。人生若能够如此乐活,何必一定要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呢。

正如此享受着飘飘然的神欢仙乐,窗外一阵嘈杂,将游梦中的自己惊醒了过来。起身检束衣装坐好,窗外人声更嚣。原来又是不知哪家官人来走动了。她掩耳轻皱眉,实在是厌烦透了这般喧哗,让人不得安宁。

想起梦中情形来,自知那都是些虚无飘渺的泡沫白日梦罢了,却犹自心心念念不已。

那些神仙般的时日,自己似乎是拥有过的,只是现在再找不到痕迹了。

便只得望着窗外,怅惘地不停叹息。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诗·晓梦》

这首诗是在她现存诗集中,仅见的一首一韵到底的五古正格。

字面看来,这好像是一篇游仙记。然而细看之下,却是她借表面的虚幻,来描写此刻自己真实的内心。

她在此时的寂寞孤独中,怀想起了以往与友人们在一起相处的美好时光。那样平静美好的生活,即使不要现在的这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她亦是甘愿就此终老于乡的啊。

只可惜,一切都成为梦一样的过去了。如今的自己,真真像做了一场神仙梦。醒来后,仍旧一无所有,空余感慨。

也许,正是她这般不怨不怒的娴静,反倒引起了赵明诚的关注。

某天,他无意中于案上见得了她写的《感怀》诗。又见她对自己搁下的那些研究文献的专注与用心,心下不禁生起久违的感动。

他才终于恍然明白,在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李清照更懂得他赵明诚了。她不仅是与他荣辱与共的夫妻,而且还是他此生最难得的知己与挚友。此生,不再会有第二人能够如此知他心意,亦不会再有第二人愿意对他如此用情了。况且他们之间还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金石研究,这永远是他们之间割不断的一道牵系。

也许正是这首《感怀》诗,唤起了他心里对那段清净年岁的怀念以及两人共同岁月的珍惜,他终于心有所动。

于是,在易安到达莱州后约一年,两人之间曾经疏离的关系,终于得以渐渐地好转起来。

此后时间,二人便又回归到屏居青州时期的平静。明诚更于此间先后得了诸多珍贵的金石文刻,于是二人更加兴味盎然地醉心于那些金石字帖的研究整理之中。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便记叙了在莱州时候,赵明诚每天于公务完毕后,待到下属散去,就在莱州静治堂(州衙后堂)认真仔细地校勘《金石录》的情形。

他每整理好一卷,就束上淡青色缥带,十卷束为一帙。李清照一直伴随于旁,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

那样平静的日子又回来了,易安心生欢喜。此前对他的怨怼,也暂时失了影迹。

同样的,她亦再无伤怀之作出世。

三年后,赵明诚守淄州,李清照继续随任。

在淄州,这个齐国的故都之地,赵明诚再次遍寻珍宝。

于境内有座邢家村,有一户叫做邢有嘉的人家。一日,赵明诚前往拜访,邢家人听闻赵明诚之名已久,于是便热诚地请他进到自己屋内,又慷慨地将家藏数世的稀世珍宝呈出来请他品鉴。

明诚一看,那人呈给他的居然是白居易手写的《楞严经》!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当下的念头便是要在第一时间,让妻子知道这个天大的喜讯。

陶渊明于《移居》中有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而此时,赵明诚唯一想要与之如此分享的人,只有发妻李清照。

他当下立即拍马,一路疾归。直至奔回府衙时,已过二更。易安见此珍物,亦是惊喜万分,夫妇二人便连夜于灯下“……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

是这般久违的琴瑟共鸣的时刻呵,打破了以往“夜尽一烛为率”的惯例。蜡烛都已经燃过了两支,还不想睡,还觉得意犹未尽,还在赏叹连连,欢喜不已。

这般美好和谐的时光啊,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他们曾经,亦这般的同心同意呵。

原来,他们的生命痕迹早已深深地纠缠于一处,无法分割。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联盟,第三人无法进入,更无法打破。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足矣”。更何况,这一知己还是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人,“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啊。

赵明诚,他应该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子了。也许那一刻的他,亦终于如此恍然地懂得。

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安定地过下去吧,与始终不离不弃的她。

就这样,一直到生命的尽头吧。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曾经对她造成过的伤害,来赎我的过与错。

这一年,重新回归了清心净性生活的明诚,于官场上亦重拾了旧日英气。

当时的淄州境内,经常会有一些从宋金两军的交战场中溃散流落下来的散兵游勇。他们多滋生事端,扰民乱世。

于是,赵明诚便出面维和派兵镇压,以保卫此方民众的安宁。他更因斩获逋卒,而得以功转一官。

那个正气凛然的赵明诚再一次回到了眼前,易安亦为此深感欣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