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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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爱情伤(8)

我想见的人啊,你现在却是身在何处呢。我这般远望深眺,将这漫天漫眼的长草儿都望到了尽头,将你可能会择选的来时路也望了不下千次,却还是看不见归人的影子。

有学者将这首作品系年于1116年春。因彼时易安夫妇屏居青州,而明诚时出访古,将易安常留家中。于是,此作便似乎应是成于明诚外出寻访古迹,易安独自在家时所写的相思之作。

然而细考其词意,却不似那般单纯望君归来的期盼心情。用词细致如易安,若只是单纯地等待不日即必然会归来的夫君,则不可能用到“望断归来路”这类浓重字眼。

必是因了她知道出至异地的离人,已归来无望,才作如此心伤之叹。“望断”,是因了离人音信的“断”,才致词人如此无望。

且她又说“柔肠一寸愁千缕” ,又说“只是无情绪”, 足可见她此刻内心里的挣扎与矛盾。可真是如了晏殊的《木兰花》中所云那般:“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都说等待是一生最开始的苍老。而我一再地等你,却终于等到了你不再来寻我。这是世上,最悲伤亦最残忍的事了。

如此伤情,如同明·钱允治《续选草堂诗余》所云:“草满长途,情人不归,空搅寸肠耳。”

又明·陆云龙《词菁》卷一:“泪尽箇中。”

2.心生罅隙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秋初,赵明诚始起程赴任莱州,易安却仍旧留居青州。被独自遗在青州的她,尝尽了异地分离的孤清空虚之苦,愁思一寸一寸地将她吞噬。

虽然他说过等那边安顿之后,便派人来接她过去。她是相信他的,但她同时亦在心里有了阴影。

因为十二年前的那一次,他就曾经这般地失约过,而让她等得太苦太苦。而她在这次分离中,已隐约感觉到了某些预料中的变动。

时至八月,在经过了对她而言漫长无比的等待之后,她终于等到了他派来的人。

于是她收拾心绪,动身前往莱州,与夫君团聚。不管他会对她有怎样的冷落对待,他终究是她的夫,是她所深深眷恋的,最亲近亦是最能依靠的人了。即使心里有着幽恨与怨念,她亦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

也许,他亦是与自己有着相同心思的。他之前不带自己一同前行,只是因了外因所逼而作的妥协。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遗下她独自一人,让她如此忍受相思与寂寞的煎熬。

更何况,那些昨日的依偎相伴还如在眼前,那些笑语欢声亦言犹在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就变了呢。

带着这般凌乱心绪,她带了他最珍惜的字画与书史,带了两人共同的心血《金石录》图卷和题跋手稿,风雨兼程地去见他。

时值秋,她从青州出发。赶脚至昌乐县城时,天色已晚,又下起了夜雨。看着这般天色,她虽然心下焦急却亦知无法再前行,便于馆驿安顿歇息下来。

虽则马上就可以见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却不知为何心下的事越来越重。沉沉地压在心间无从排解,牵扯着声息,让呼吸都无法自如。

夜晚的异乡,潇潇北雨纷纷从天上,落至地上,落至了她的心上。

这场异乡的夜雨,下在了她的心里。那些如泣如诉的细雨声,让她深深地忆起了与闺蜜分别时候的情形。也许还想起了临行时候,她们对自己说的一些体己话。

孤馆青灯,她坐于窗下,听着听着,心下便生起了恻隐。

所有隐藏的情绪,全数浮上了心头。她不禁簌簌泪落。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窗外的雨在落,窗下人儿的泪也在落。泪水濡花了脸上的胭脂水粉,沾染了柔软的新绸裳子。

临行时候与你们执手相唱的那首深情离歌啊,而今我又独自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却仍旧唱不尽心底的思念与伤怀。

姊妹分离,那样情深意重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就像那一重一重绵延的山岭,骤然地断了开来。

这般凄清淅沥的细雨,这般寂寞无依的心绪,让于孤馆里的人儿更觉只影独身的凄凉了。

如此伤景,不觉念起与姊妹别离时候那番难舍情形。彼时的心思纷乱而烦杂,以至于忘了相互话别时候,都喝了多少杯酒。

好在虽则彼此相见已难,亦还可以托付过往的雁鸟互传音信。我所在的东莱,究竟还不至于如蓬莱仙境那般遥不可及啊。

这是易安词中,唯一一首标明了是要写与某某的题作。

此前有论者言“易安婚后词作,首首有其夫”。

因此,一遇见此首标明是“寄姊妹”的特立之作,便猜测她作此词时,夫君是陪于身侧的。更有人因此而断定,易安当时是随明诚同赴莱州。

其实非也。

因见易安到达莱州后,其所作的《感怀诗》有题下小序云: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

由此可证,明诚是先于易安到达莱州的。他在到达新处后,并未如同以往般将所珍爱的书史一一罗列起来。因而,易安从藏书丰富的归来堂初至案牍败落的静治堂时,便不免心有所失。既感慨眼前境况的冷清,亦惜叹明诚无心书史的懒散。

如此,她更是对以往屏居乡间的平静日子越发地追忆起来。

至今并无文献史料可考,易安于青州时候交往的密友都为何人。只有从其屏居青州时期,与女伴分韵作诗而留下来的一首《分得知字韵》中可探得一二:

学语 三十年,缄口不求知。

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

——《诗·分得知字韵》

这首是易安与人分韵,分得“知”字韵而即席作的诗。

分韵,即数人相约赋诗。选定数字为韵,各人拈一字,依所拈之韵来赋诗,颇有《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于大观园中吟诗作曲的玩兴。

由此可从侧面探知了易安敏捷丰富的诗才,亦可知,《蝶恋花》中的“姊妹”指的便是这些志同道合的诗词书友了。在青州屏居的时日里,夫妇二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很是理所当然。

又或者,其实这只是她借之欲盖弥彰的一个媒介而已。姊妹只是一个寄托的意象体,是一个承载她心事的面具。

在易安的心里,始终眷恋着青州那段书画相伴、良人于旁的美好时光,她曾经那般心心念念着要与心爱的人“甘心老是乡矣” 的啊。然而眼下,她的幻想已被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她被生生地从童话中扯出身来,直对现世。

而最让她感觉难堪心酸的一个现实是,她至今与明诚都未有子嗣。如果一直只是生活于乡里,邻里最多也只是出于好奇或关心地问上一句半句。但如若明诚出仕之后,周围往来频密的人必然会有诸多说辞了。想必,她还要再次承受那个对她深有成见的婆母诸多的挑剔数落。

她的童话梦破灭,现实又让她感觉到如此无力面对。这些,都让她自己深刻地意识到美好年华的消逝以及无子嗣的负担。且又因之前的那场政治迫害,她已对重归官场不甚欢喜,因而更加忧心失落。

那些梦幻般美好的时日已然成为过去,而新的日子她又无甚把握与信心。她于这两种矛盾中挣扎着,感觉到内心的失衡。

于是在这首词中,她便将当下里这种对于未知前程的惶然,收藏于“姊妹”这一个面具之下。她只是借由了与姐妹分离的这番伤感,来一并释放心内一直压抑的悲伤罢了。

如若此时,明诚能够给予她一些安慰,她大可不必有如此惶恐的。但她现在已经无法得知曾经熨帖身心的那个人真正的心意了,他好像开始变得陌生了,他似乎在慢慢地远离她了。

最后那句“东莱不似蓬莱远”, 便有些许讽刺二人疏离缘由的意味了。所谓“蓬莱” ,便是传说中海上三神山之一。此处是用以指代神仙所居的渺茫遥远之地。

而易安将之用于此处的喻意,则对应了此前她于《凤凰台上忆吹箫》中提到的“武陵人”。似乎她在借由这件事来跟这些姊妹们保证:虽然两地相隔稍远,但她不会像那个沉迷于仙境之中的人一样,从此冷落了曾经相守相伴的身边人。

这些隐约的信息,仿佛都在指证明诚有“仙子”相伴身旁了,只剩了她自己孤苦零丁,苦守着从前的美好。

心心念念,怨怨艾艾。

究竟明诚是否真有纳妾,至今都未有确凿证据能下定论。但在那个官人们“养伎纳妾”成风的宋朝,如果赵明诚真的未能免俗而身涉其中,其实亦不算异事。

于《金石录后序》中,从易安对明诚临终时候的描写,亦可找到些许端倪: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分香卖履”, 典出曹操的《遗令》: “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

仅那一句“殊无分香卖履之意”,便足以说明,明诚除她以外还有侍妾。否则度词严谨的易安,绝不会在叙述这一重要事件时用一个不合时宜的典故。

于宋时,男人纳妾是一件极为普遍的事。纳妾之举,连诸多德高望重的宰辅大臣、学界泰斗亦未能免俗,而宋时的文人官僚流连青楼之风更是盛行。养伎纳妾,在当时的世人眼里,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寻常小事。只要男子有看中的伎女,可买可娶,亦可私下养着。

而作为遵守妇德的妻室,则不能太对此介怀。因那是无用的事,如若妻子对此不容,还会被看作其时被列为休妻理由“七出”里的“第六出:嫉妒”,随时会有被休的可能。

可是这些对于一心向往纯洁高贵的爱情的易安而言,却是无法容忍的事。她在表面上极力隐忍自己的不满与悲伤,但她却从未曾真正地在这种事情上放得开来。

在她的骨子里,深深地刻着对爱情无上的信仰与坚守。而对于爱人在爱情上的背信弃义,她却唯有独自饮泣。

眼下里,她既要面对无子的压力,又要承受夫君不忠的打击。让她如何能够排解这些伤痛呢?

这样让人难堪的心愁啊,无从与人倾诉。写了这一首欲言又止的伤怀之作,又怕被人识破心内隐事。于是便唯有借着姊妹们的名号,来寄存这一份繁苦心绪罢了。

如此一路惶恐不安着,直至到了莱州,她才真切地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夫心果然如她预料般,早已不在原处了。

眼前的一切,是那般颓坏凌乱,如同她现在乱糟糟的心绪。从前所有熟悉的物事,都不在跟前了。

也许是新到任的明诚还未及收拾案头,但如若他有心,则还不至于颓落至此啊。

她茫然四顾着,见得桌案上摆着一部官颁布韵书《礼部韵略》,便信手打了开来。想着翻到哪一页,就选一字来作诗。

翻开了,无意中见到一个“子”字。不知为何,心下怅然若失。于是,就决定用此字来作韵,赋诗一首: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 ,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风无书史,公路 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 孔方兄 ,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 凝香有佳思。

静中我乃得至交 ,乌有先生子虚子 。

——《诗·感怀(并序)》

清寒破败的窗台上,只有一些凄清的秋风,颓颓然地吹过。残旧的案几上空荡荡的,不见有熟悉的书籍史册。心下,便也这般的寂寞起来。唉,如此境况,怎么就像极了袁公米空粮尽的境地了呢。

且不知自古以来,酒肉钱财皆非善类。终日沉迷其中,只会易生事端。

因此,我且只要闭门谢绝此番人等往来,自得其乐于诗文词曲、史典著作之中。如此,在这初至的公馆处,自会渐渐生起如青州“归来堂”般芬芳的书香,那些美好的才思灵感亦会泊泊而来了。

在这般的寂静中,我仍旧会得至交。它们常驻于我的身边心上,一个叫做乌有,一个叫做子虚。

对于诗人而言,“子”字韵属于险韵,用以成诗颇有难度。易安于此诗中运用了诸多有深义的典故,以此对眼前所见之情景作了深讽之意。

诗的开头,由对眼前所见景物的描述,进而悄无痕迹地转为主人此时的心境。然后再转向议论,最后才真实表达出自己的心意。

虽为闲手之作,却并不是赋闲之篇。表面上,她是在声明自己与明诚清白廉正的品格,似乎在对外表明着即使换了一个环境,他们也依旧要延续屏居青州时候淡泊明志的理想生活状态。

实际上,她却是明白,那些都只能够是她的单方面意愿罢了。重新投身官场的赵明诚,却再是回不到这些清净时日里来了。

因此,她在诗句的最后,不免发出了些许带有自嘲的“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