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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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爱情伤(7)

这是两人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情意绵绵。明·赵世杰于《古今女史》卷一,如此形容二人的相处:“夫妇擅朋友之胜”。

于屏居乡里的后期,明诚更为李清照题照,亦即替她画了一幅画。

试想着,明诚一笔一画地勾勒心爱人的样子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细细地端详着她的容颜,每一根发丝,每一丝肌肤的纹路,慢慢地着墨,一点点地描画。所有的深情爱恋,都生于笔下。

而面前的她,必定是难掩幸福羞涩之态。静坐于席上,却一直探头,欲知他笔下自己的模样。

如此这般折腾晃动,必定会招致他的轻喝。

她又“余性不耐”,重复地进行着她的小任性。明诚一低头着笔,她便开始不安分。他一抬首,她便佯装安静。与他调皮地玩着捉迷藏。

归来堂中,秋风微起,吹动二人的发鬓衣角。空气里,长久地流转着时而静谧时而活跃的温馨。

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

一直到两人白发苍苍于鬓,皱纹满满布上脸庞。一直看着时光,将两个人的样子都慢慢改写。

就这样吧,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不再需要了。

只要你在我面前,我在你眼前。在转身回头之际,还能够触摸拥抱得到彼此,不失散不分离。

只愿如此,执手之子,与子偕老。

七、别有幽愁暗恨生

1.君心在别处

屏居青州的时间,赵明诚因了仕途失落难免惆怅,却又幸得有贤妻于旁相伴,使得这段原本无味的屏居生活倒成了难得的一段舒心时日。

虽然他官场失意,然而在学术研究领域却获得了很大的成就,并因此为后人深深铭记。他不仅完成了《金石录》,还撰写了前序。他的这部作品,对后世研究金石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参考作用,为金石研究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而对于易安而言,这些闲散的日子虽然是她生命里最美好平静的时日,却亦是她一生中创作最沉寂稀少的一段时间。

《淮南子》中有语:“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 也许,真的只有在忧患处境中,人的才思才会因受鞭鞑而泊泊。

她的词作再次惊现江湖,便是在赵明诚重归仕途之后,她心头缠绕上的一段“新愁”中。

在二人屏居青州的时间里,朝廷的政治格局其实一直在逐渐发生着变化。陷害赵挺之的奸相蔡京,最终被排斥出了主要执政范围。

政和元年(1111年),经过李清照的婆母郭氏的百般努力,皇帝终于“诏除落观文殿大学士、特进、赠司徒赵挺之责降指挥”。(——据《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二)

此后,赵氏兄弟便渐次起复。

大约在重和元年(1118年),赵明诚得以重返仕途。从而,结束了这段屏居青州的宁静生活。

正所谓“夫贵妻荣”,夫君能够东山再起,这对李清照来说理应是好事,也应当满心欢喜才对。然而,她却不然。

明诚得以回归官场,虽未有确切的官位下诏,但他却有了外出交际走动的机会。而此时,易安却开始郁郁郁寡欢起来。

在这首夫君离青州外出之后所作的《念奴娇》,便显露出了她的隐约忧愁: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娇 · 萧条庭院 》

这萧条冷清的庭院,又是一连几日的斜风细雨加袭,让人只觉得到更加清冷入骨。不得不将所有的门窗都紧闭起来,以防寒气入侵。

又一年的清明了,随着寒食天临近,春意亦渐浓起来。本应是观柳赏花的时令,可这天气时风时雨,时阴时晴,真真是恼人啊。

这般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闲闷着,便唯有借由写险韵诗,喝扶头酒来消愁。然而诗写成了,酒也醒了的时候,却更觉孤寂无聊,索然无味。

天边远行的鸿雁,都已飞过了。这怀间的万千心事,再无从可寄往了。

就这样闲呆在小楼上,已有些时日了。春寒难耐,所有的帘都四面垂放着。无心再走动,只懒懒地倚着栏杆。也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也不知道在担忧些什么。

只是从刚做过的梦中醒来的时候,觉得被窝无比的冰冷。赖以取暖的炉香,也已燃尽。想赖在床上多歇一会儿也不成了,只得扎挣着起来。

看着窗外伸展的花叶上,布满了晶莹清新的露珠儿。梧桐的叶芽,也才刚刚长出。便无端地勾起了心下久违的游春之意。

太阳升高了,雾气也逐渐消散。不知今天,是否会放晴呢。

此词虽然依旧是以白描手法,来描述寒食天近时的一些形景状况。词中却又透出了隐藏不住的抑郁与愁苦,还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凄清。

这却又是为何?如果只是因为思念远行的夫君,当不会有如此浓重伤情才是。心事万千,却是因何事。新梦,又梦何事,而至如此郁郁寡欢呢。

也许在这里便可以对应了陈祖美女士此前对于易安被遣离京师之后的“明诚纳妾说”了。唯有如此,易安才会因心里的禁忌再次被即将重赴官场的夫君搅动而神伤。

若是他执意要回到那般让她难堪心酸的过往,她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无能为力,唯伤心而已。

这些心内隐晦而又不可言说的痛,无处可诉,只有默默地以一句 “万千心事难寄” 轻浅带过。此情此景,可真真是应了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句: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而这种尚属猜疑的担忧,到了明诚真正出仕之后,便逐渐被激化成了有形迹可循的伤心了。

大宋宣和三年(1121年),四十一岁的赵明诚得以正式复官,获知莱州。于此真正地结束了二人远江湖淡名利,执手相看的屏居生活。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将作为发妻的易安一并带往赴任。其中因由,实在令人费解。

按理,此时新旧党争已经平息,赵明诚无论被派予任何官职,都没有规定不允许家眷同行。那为何,明诚偏偏要弃下易安而独自前往他地呢?

可以肯定的,绝对不会是因为易安不愿离开这宁静乡里而作出的决定。她心内的所有欢欣安然,都是因了他的临在而临在的。他若是走了,便也将这份安然带走了。她想必有明言暗示过要与他同往的意愿的,只是无法得到首肯。

也许并非因为明诚薄情寡意,执意要冷落丢弃发妻,而是出于一些不得已的隐衷。试想当时,明诚在十年后才得以复官,且又是因了母亲百折不挠地上请才得到的机会。而易安的身份,于此前都尚属敏感微妙。她的父亲被列入“元祐党”,而明诚此前更是因了她的这种政治面貌才受牵连遭遇了此前的一番迫害。

如此看来,赵郭氏定是不喜她的。因此,在儿子复官之后,她便以母亲的身份给明诚下了些软硬兼施的命令。明诚是孝子,眼下父亲又已不在人世,母亲孤身一人,对儿子又如此殷殷期望。他心内,亦是不愿辜负母亲一番心思的。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这是自古以来的难题。亦是至今为止,最难以和解的一道关系。

《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的婆婆要她儿子焦仲卿休掉刘兰芝。焦仲卿碍于当时的“孝道”,亦不得不照母命执行了。对于明诚而言,他同样对眼下的选择无可奈何。

自古忠孝两难全,可真真是难啊。

在无奈送别丈夫离开青州之后,易安终于抵挡不住心内的伤悲,题下了这首欲言又止的隐伤之作。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久,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

金猊形香炉子里的香早已燃尽,盛香的炉子也冷了。空气里,开始有寒气丝丝侵绕。

独自躺在红绫被子里,被万千愁思搅扰了整夜。被子也因来回的辗转反侧,被折腾得如同红色的波浪般起伏翻卷。

再无心睡眠。起了床,却又懒得去梳妆打扮了。镜子已好久没有用处,上面全落了薄薄的尘灰。也由它去吧,懒得去擦拭了。

就这样斜在床边发着呆,直到阳光都映照到了帘钩上头。

此生最怕为离别而生忧心,可又偏偏总是要这般承受着别离。有多少事想说,最终却还是止住了。

最近又瘦了。却无关这一而再的酒醉,亦非因了这般寥落秋景生愁而至。

罢罢,莫再想,亦不再说了。我知道,说了那些亦是无用。我就是唱上千遍万遍的离歌,你亦不会再为我而留。

自你离别之后,这个曾经住满了彼此美好回忆的地方,只徒留了我只身孤守。如此,又该会是怎样的清冷阴晦啊。

层层的雾霭笼罩侵袭,如同我们的前景一般,昏暗不明。也许以后,只有这小楼前的一段流水还会记着我。记下我曾经这般无日无夜地于此,望穿了秋水地等候。

也只有它知道,从我远眺他乡的这一刻起,我的眸间,我的注视之处,我视线能及不能及的那个远方,从今往后又要添上了一段新的离愁别恨了。

这首词,可算是易安词作里的一大里程碑。

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言: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易安的作品词风,亦如此跟随着生活阅历,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从她待字闺中至新婚初期,亦即约在15到23岁之间。她的作品,多为少女风格的词作,有一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清愁浅蹙,但底调仍旧清新。在24岁至38岁之间的作品,又是呈现了另一种少妇闺怨,以及初历人事的轻熟。

然后,便是明诚出仕之后至南渡初期,即约39至46岁期间,词作开始变得成熟大气。从中逐渐显现出对于国事民生的关注,以及人生经历的凝练。

再有就是明诚死后,她只身流落江浙历经此生最大苦难的时候,亦即47至73岁时期的创作。彼时的词风,已变得完熟而悲凉。

如果说《一剪梅》是属于第一到第二阶段的一道分水岭。那么,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便无疑是她人生第二到第三阶段的一道清明代表。

于此词中,她已从之前抒情描景的清淡,进入到借景隐情的深沉了。她已将此前的“婉约白描”风格推到了一个不能再上的极致,于此便开始敛转至了另一种“利用寻常语,叙述不尽情”的成熟境界,并又对此后“以他怨比己愁(以典故喻身世)”的创作特色有了隐约的昭示。

在这首词中,有两个隐含了深义的典故:“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武陵人远”:典故出自陶潜的《桃花源记》以及南宋·刘义庆的《幽明录》。据《幽明录》载:东汉明帝永平五年时,剡县人刘晨、阮肇同入天台山采药,路遇二位仙女,留住半年。再还家时,子孙已历世七代。

而陶潜文中,误入桃花源的渔人属武陵人。故后世诗文,便多以武陵人指代去乡远游之人。又因《桃花源记》中,将桃花源形容为远离世事的神仙之地。后人便又将桃花源事与《幽明录》中所述刘晨、阮肇的传说结合起来。唐宋间的诗人,便多将此事与桃花源事合一而用,作为情人怀远的外遇典故。

易安在这里的用词,是用以指代远行出仕的夫君。然而,却似乎言下有他意。因了未能出口,便只得将这般深晦之意,寄放于神话典故之中。

“烟锁秦楼”:曾有学者将之认同为 “日出东南隅 照我秦氏楼”中之义,只简单指代女子住所的小楼代称。

然而,后来的学者推翻了这个说法,认为易安当不会用如此无味的典故来入词,且还在含有深义的“武陵人”之后。

这里的“秦氏楼”指代的,应是秦穆公女儿弄玉与其夫君萧史曾经双双于此箫瑟共鸣的居所。而在词中,则是喻意为易安夫妇二人共享天伦的青州居所。

而易安于此处用之,还有另一层深义。因为故事中的弄玉与萧史,最终是双双乘龙跨凤上天而去了。而此时独留秦楼的易安,却像极了被弃之人间的“弄玉”。“萧史”明诚则是远飞了,也许是和别的人去过神仙日子了。

于是,曾经充满了浓情蜜情的居所中,如今只遗了她孤独守在原地,不胜伤悲。

如果说,《一剪梅》在易安的短调词中算作最好的,那么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便可算是其长调词中最好的一首。

词中,无处不在显示着她的失魂落魄。香也不续了,被子也不叠了。妆也不上了,发也不梳了。妆台也不打扫了,帐帘也不掀了。什么都不想了,都无心去做了。很多的事,也不想再说了。

由此可见她的颓然与失望。

她怎能不失望呢。从来,都是她一直这样苦苦地在等他。而这一次,已不比当年二人被迫的离分,只要他下一个决定,便可以来接她同去了的。

她望穿了秋水地等着他的归来,如同等待一纸命运的宣判。每一次心下的思量,都要承受着分分秒秒加剧的疼痛煎熬。

可是再大的煎熬,在时间里亦会渐渐变得麻木。

她也许等到累了,心下的期待被失望占去了大半,开始变得无上地颓然起来。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寂寞深闺 》

这寂静而让人心生落寞的旧时闺院啊,如今只有我独自留在了这里,再次为你作这般苦苦的等待。一寸柔肠,却已纠结上了千丝万缕的愁情。

原本以为可以带着这般满腔的情意,来与你共度每一个春夏的。却恨这时光啊,就这般不等人地无情过去了。

偏生在这时候,又要下起这番雨水来。打得窗下院里的花儿七零八落的,教人心怜不已。

多少次这般痴痴地倚在栏杆处,望穿了秋水地守候。而今,却已是再没了那些期待与热忱。无情无绪,只是仍旧在等待着。如此,却还是等不来我想见的人。